翌日,一缕阳光照进石板屋。朱橚全家都躺在草铺上不肯动弹,充满了绝望的情绪。
朱橚依旧双目紧闭,纹丝不动。朱有燉在旁为他擦手洗面,冯氏为他穿袜穿鞋,他也没有反应。
吴氏兴冲冲地跑进来,高声说:“运粮的马帮来了!”
众人顿时精神焕发,面现喜色,但看到朱橚半死不活的模样,又归于岑寂。
吴氏低声说:“我偷听马夫与看守闲谈,说燕王爷早就起兵靖难,如今快打到淮河边了。”
众人顿时欢呼雀跃。朱橚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把稻草,猛地坐了起来,问:“真的?”
吴氏兴奋地说:“他们说李景隆二次伐燕,皆全军覆没。燕军所向披靡,朝廷已招架不住了。”
朱橚迫不及待地问:“你还听说什么?”
吴氏说:“四伯父多次派人下书,要求朝廷释放我们全家,还说再不放人,定要踏平应天城!”
冯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苍天有眼,我们的灾难快到头了。”
“黄河水清终有日,沉冤昭雪会有时。”朱橚精神陡长,含泪说,“我们要设法活下去,四哥一定会救我们脱离苦海!”
朱有燉说:“怪不得锦衣卫一直对我们封锁消息。父王,咱们再也不能任人宰割了,大家商量商量,如何对付这帮走狗!”
众人兴奋地围拢过来。
三角眼率领几名锦衣卫,手持皮鞭,气势汹汹地拥进犯人住的石板屋。朱橚全家冷眼以对,无人理睬他们。
三角眼白眼横扫,张牙舞爪地说:“太阳晒着腚了,你们还不下地?统统给我滚出去!”
回答他的是充满敌意的目光。三角眼一愣,若有所悟,冷笑着说:“你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哼!燕王的叛军远在千里之外,想救你们也是鞭长莫及。在这里我就是主子,你们都是奴才。来人呀,将他们赶出去!”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正要扑上来,朱橚霍地站起来,厉声怒喝:“慢!士可杀不可辱。倘若你们再敢仗势欺人,我们全家就以死抗争!看你们如何向朝廷交待!”
朱有燉说:“我父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仅少帝不会答应你们,燕王爷更不会轻饶你们!”
锦衣卫有所畏惧,纷纷后退。三角眼生怕出事,前倨后恭地问:“你们究竟想怎样?”
朱橚说:“第一,不许你们再凌辱迫害我们全家。”
冯氏说:“第二,我们全家在生活上要与看守一视同仁。”
三角眼见朱橚把生死置之度外,气焰大为收敛,不得不答应:“好,好,全依你们!”
朱有燉说:“另外我们白天下地,晚上还要排戏,自娱自乐,不许你们干涉!”
三角眼一愣,问:“排什么戏?”
朱有燉说:“我要排一出《黑旋风大闹忠义堂》,歌颂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水浒英雄,梁山好汉!”
“真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好吧,你想排什么就排什么。”三角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离开屋子。
朱橚全家欢呼起来。
林边空地上的三四个坟头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小坟头,朱有燉在坟前插了个木牌权当墓碑。
朱橚全家对着坟头低头致哀,气氛凄凉。
朱有燉低声对朱橚说:“父王,近来山洪暴发,道路断绝,粮食日益短缺,加上无医无药,全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咱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渡过难关啊!”
冯氏说:“元朝末年,中原曾经大旱三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不知灾民是如何渡过灾荒的?”
“据说他们挖草根,剥树皮,吃观音土。”朱橚望着茂密的森林,豁然开朗,“这里到处是奇花异卉,植物茂盛,怎么不能吃?野菜野果亦可果腹充饥,还愁眼睁睁地等着饿死吗?”
朱有燉担心地说:“这里的风物与中原大不一样,许多植物都有毒,会毒死人的。”
朱橚笑着说:“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咱们就学学神农尝百草,分辨哪些有毒,哪些无毒,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这里是一座天然宝库,全家一辈子也吃不完。”
冯氏把全家召集在一起,吩咐:“从即日起,两个人一班,分头到林中采集各种植物,但不准乱吃,拿回来经王爷鉴别后再掺到粮食中吃。”
朱有燉高兴地说:“吃不了还可以晒干,储备过冬。只要解决了肚皮问题,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冯氏说:“有些药草还可以治病哩!”
朱橚矜持地笑着说:“我过去涉猎较广,对植物这门学问也颇感兴趣,没想到这点知识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儿女们三三两两地奔向原始森林。
夜晚,一轮明月照耀着群山,分外空灵。
石板屋内,家人全入睡了。朱橚和冯氏偎依在一起,望着窗外的明月思绪万千。
朱橚喃喃地说:“一家人在一起尚且遭受如此磨难。少君孤身一人,还不知要受多大的摧残呢。”
冯氏思念女儿,遥望北方流泪,心中默默呼喊:“少君,你这会儿在哪里呢?”
与此同时,在相距六千里之遥的开封,朱少君也在思念父母。乱云飞渡,明月高挂。朱少君凭窗遥望南天,喃喃自语:“父亲、母亲,你们如今还活着吗?”
中午,铁屑楼上,座无虚席,觥筹交错。一位眉清目秀、颇有姿色的歌女手敲檀板,在胡琴的伴奏下演唱民歌: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欢聚在高楼,
几家流落在街头。
她歌喉婉转,声情并茂,博得满堂喝彩。
雅间内,正在歇息饮茶的朱少君受到歌声的感染,双眼湿润。
那歌女用笸箩讨过食客们的赏钱,又拿着曲牌撩起珠帘进了雅间,裣衽施礼说:“客官,请赏脸点个曲子吧。”
朱少君仔细打量歌女一番,惊喜地叫道:“你是芙蓉!”
歌女一愣,抬头认出朱少君,连忙叩拜说:“奴婢叩见郡主!”
朱少君上前搀起,苦笑着说:“什么郡主不郡主的,那是老皇历了。芙蓉姐,你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步的?”
芙蓉说:“唉,一言难尽。王爷出事后,奴婢全部发卖。我因为跟世子学过几年戏,嗓子好,扮相俊,结果被山东东昌府的一个戏班买走。起初生意很好,班主对我也不错。不料好景不长,战乱一起,戏班就惨了,戏箱全丢了,人也跑散了,我只得逃回家乡串酒楼趁座儿。郡主,你怎么也在酒楼里?”
朱少君说:“咱们现在是同行啦,你卖唱,我卖字,彼此彼此。”
“这不过是暂时的,郡主早晚会有出头之日。”芙蓉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在山东时见到三郡王了?”
朱少君惊喜地问:“真的?他怎么样?”
芙蓉绘声绘色地说:“他一身白袍银甲,骑着雪白大马,率领着千军万马。我在欢迎的百姓中喊他,可惜人声嘈杂,他没听见,一晃就过去了。”
朱少君说:“这我就放心了,你也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吧。”
芙蓉说:“不了,我现在和两个演花旦的女伴在一起。我们约好,王爷一旦平反昭雪,就投奔世子唱戏。”
两个姑娘促膝交谈,十分亲热。
严冬时节,朔风凛冽,开封上空一片肃杀景象。
开封府门楼过道里。几个衙役围着火盆,嘁嘁喳喳地议论时局。
宋天福拜客回衙,路过这里,众人停止议论,站起躬身施礼。
宋天福皱着眉头问:“你们议论什么这么起劲?”
孙昌说:“小人们在议论时局,不过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宋天福说:“我倒想听听,有什么惊人的消息?”
孙昌说:“听说最近朝廷派东西两路大军征讨北平,都被燕王打败。连塞外的鞑靼可汗也遣使来朝见燕王,表示正式归附。还传说宁王朱权已经上表,敦促少帝逊位,拥戴燕王称帝……”
“简直是信口雌黄!”宋天福斥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未免也操心太多了。”
孙昌说:“是,小人明白,莫谈国事。”
宋天福满腹心事地回到后宅,宋夫人连忙伺候丈夫更衣。
宋天福命令丫鬟说:“火速把公子叫来。”
宋夫人见他面色不悦,神情紧张地问:“老爷,又出什么事了?”
宋天福叹口气,说:“根据形势发展,估计燕王获胜指日可待,朝廷则凶多吉少。”
宋夫人松了口气,说:“老爷两头不得罪,管他谁败谁胜,开封知府都姓宋。”
宋天福说:“多亏我有先见之明,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放走朱高煦、朱有烺,留了一条后路,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不致于有翻船之虞。惟一使我担心的是羽儿的命运,这孩子不听老子的警告,一意孤行,把朱少君得罪苦了,将来朱橚夫妇恢复爵位,回到封国,岂能轻饶了他?”
宋夫人登时慌了手脚,说:“羽儿是咱宋家的命根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断了宋家香火?老爷定要想个办法救救他呀!”
宋天福说:“这还用你说?多日来我苦思冥想,已想出一条可行的办法。”
宋羽进屋向父母请安后,说:“父亲唤孩儿有何教诲?”
宋天福从袖中掏出一个绸帕小包,说:“元旦将临,我特地请能工巧匠打了几件首饰……”
宋羽高兴地说:“还是你老人家想得周到,我正愁过节给媳妇送什么礼呢。”
宋夫人不悦地说:“你就这么怕老婆?啥好处先想到她。”
宋羽嘟囔:“谁叫二老给我娶了个雌老虎,得罪她还不把家闹个底朝天?”
宋天福说:“你带上这点薄礼,替我去看望一下朱少君。”
宋羽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你让堂堂衙内去登门探望一个落难女子?”
宋天福捋着胡须,语重心长地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高贵的郡主片刻之间可以变为落难女子,落难女子一夜之间也可以变成金枝玉叶。”
宋羽轻佻地说:“看来朱少君这辈子是烧鸡的脖子——窝那儿起不来了!”
宋天福长叹一声说:“唉,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你整天只知与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不问天下大事,怎知世事如同白云苍狗,瞬息万变,更何况将来谁坐天下呢?”
宋羽说:“哼,燕王举兵反叛,朱橚罪加一等,他们家更无出头之日。”
宋天福苦口婆心地说:“自古道:‘成者王侯败者贼。’焉知燕王将来不会君临天下?到那时,朱橚便会成为诸藩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说眼下该不该去探望朱少君?”
宋羽无动于衷地说:“我不去,再说他爹要恢复王位还不知驴年马月哩。”
宋天福满脸愠色,说:“哼,临上轿现缠脚,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只有未雨绸缪,怎能临渴掘井?此时你必须讨好她,求得她的谅解,将来方能得到周王的宽恕。”
宋羽赌气地说:“我与朱少君翻贴门神不对脸,要去你去!”
宋天福苦笑道:“小祖宗,老子完全是为你的未来着想!你得罪了朱少君,朱橚一旦衣锦荣归,还有你的活命吗?”
宋羽垂头不语,宋夫人柔声细劝:“羽儿,你爹煞费苦心还不是为你好?这事得听你爹的,可不要辜负了他的舐犊之情哇!”
宋羽无可奈何地接过绸帕包,懒洋洋地说,“好吧,我去就是。”
宋天福叮嘱:“事不宜迟,明天就去。”
宋夫人说:“这事千万别让你媳妇知道,不然又要无事生非。”
衙内卧室,吕芳坐在火盆旁悠闲地嗑着瓜子。宋羽闷闷不乐地坐在吕芳对面,对着屋顶出神。
吕芳发觉他心不在焉的模样,皱着眉问:“干嘛一回到屋里就哭丧着脸,让谁看呢?”
宋羽好像老鼠见了猫,顿时矮了半截,赔笑说:“夫人,为夫不敢……”
吕芳口沫横飞地说:“莫非是谁给你气受了?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姑奶奶替你作主!”
宋羽嗫嚅地说:“没事,没事……”
吕芳骂道:“一棒槌打不出个响屁的窝囊废,受人欺负也不敢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熊样儿!”
宋羽忙说:“谁不知夫人厉害,胆敢欺负我?真的没事。”
吕芳顺手抓起搓板,往床前一摔,横眉立目地威胁:“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事,若是不实话实说,我就让你在床前跪一夜!”
宋羽慌忙央求:“夫人息怒,我说我说。”
吕芳高翘着二郎腿,板着脸斥责:“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快说!”
宋羽看着妻子的脸色,支支吾吾地说:“嘿嘿,小事一桩,你千万别生气。我爹让我带点薄礼去看望一下朱少君……”
吕芳勃然大怒,跳着脚大骂:“老不死的,不教儿子学好,倒让儿子去勾引女人!”
宋羽辩解说:“我爹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为了我好。”
吕芳怒气冲冲,狠狠揪住丈夫的耳朵:“你还敢替老东西辩护,今天我要让你们全家都知道我的厉害!”
宋羽苦苦哀求说:“夫人千万别闹,我不去探望她就是了。”
吕芳不依不饶地说:“这还不够,你必须把老东西给她准备的礼物,拿来孝敬姑奶奶。”
宋羽为难地说:“这……这……”
吕芳大发雌威,把宋羽按倒就揍。宋羽只得哀求:“姑奶奶,我全依你好不好?”
吕芳从他袖中掏出绸帕包,得意洋洋地说:“我最清楚你的花花肠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今日咱俩约法三章:第一,永远不许你再与朱少君见面;第二,永远不许你再打那个百合的主意;第三,永远不许你与任何年轻女人来往,连看一眼也不行!你做得到吗?”
宋羽连声求饶:“行,行,只要夫人开心,约法六章也行。”
吕芳哄小孩般朝他头上轻拍一掌,柔声说:“这才是我的好郎君!去,你先上床把被窝给我暖热,我打扮打扮就来。”
宋羽乖乖地前去铺床展被,吕芳则坐到梳妆台前,打开绸帕包,取出首饰,一件件插戴上,对着铜镜自我欣赏。
酒楼雅间里。宋羽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却毫无食欲,连筷子也不动。
张大赖见宋羽愁眉不展的模样,摆出一副包打天下的英雄气概,说:“衙内,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尽管说出来,小人为你两肋插刀!”
宋羽叹口气说:“我如今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日子难过啊!”
麻皮苟关切地问:“衙内愁眉苦脸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人兴许能为你分忧解愁。”
宋羽悄声说:“最近燕王的叛军长驱直入,老头子逼我带着礼物去巴结朱少君。”
张大赖不介意地说:“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宋大人也是小题大作,一个落难女子,不理睬她就是了。”
麻皮苟当胸给他一拳,喝斥:“你小子吃多了猪油糊住了心!宋大人这才叫远见卓识,有朝一日朱橚衣锦还乡,朱少君就会屎壳螂变麻唧了——一步登天,还有衙内的好日子过吗?还有我们弟兄的好日子过吗?”
张大赖连忙附和:“大哥说得对,衙内就赶快照老太爷的吩咐办吧。”
宋羽苦着脸说:“唉,这事不知怎么让我媳妇知道了。你们也清楚我屋里那只雌老虎的厉害,她不仅不准我去看朱少君,还把老爷子准备的礼物照单全收了。”
麻皮苟为难地说:“看来事情还真有点像土地爷的胳膊——麻缠呢。”
宋羽说:“二位能否去向我媳妇求个情,让她把礼物还给我。”
“小人可领教过尊夫人的厉害。”张大赖伸了伸舌头,心有余悸地说,“上次弟兄们吃花酒,我到府上请你,被她吐了一脸唾沫,跑得慢一步又吃一棒槌,我再去她还不扒了我的皮!”
宋羽说:“我如今是赤巴脚跑进豆茬子地——进退两难。二位能否替我走一趟,向朱少君赔个不是,我也好搪塞老头子。”
麻皮苟连连摇头,说:“不妥,不妥,烂狗肉上不了大席面。朱少君见了我们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