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不为所动，仍然冷着脸说：“开封是个出皇帝的地方，你难道不会像当年赵匡胤那样来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陛下对我这么猜忌，我还有何颜面偷生于世？ ”朱有勳悲愤莫名，冷不防从吕耀武腰间抽出宝剑，横在脖子上，“看来我只有以死表明心迹了！”
吕耀武正想上前阻挡，却被李景隆用目光制止，让他继续表演。
朱有勳见无人阻拦，只得自找台阶，尴尬地说：“我不能死，死了反而证实了陛下的猜疑。”
李景隆说：“这就对了，有话慢慢说嘛。”
朱有勳说：“我愿对天起誓……”
李景隆不耐烦地说：“放屁不疼，赌咒不灵。千言万语都不如脚踏实地地干一件大事来表明心迹！”
朱有勳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摇尾乞怜地说：“小弟愚钝，请表兄指点迷津。”
李景隆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东南方向一指：“就是它！”
朱有勳放眼望去，只见阳光灿烂，白云缭绕，一座气势宏伟的高塔直插天际，散发出奇光异彩，原来是开封最高的建筑繁塔，困惑地问：“繁塔与小弟有何相干？”
李景隆严肃地说：“开封乃七朝古都，王气都聚集在这座塔上，必须将其连根拔掉！”
朱有勳偷偷一笑，解释：“表兄，这是妖道逍遥子蛊惑人心的鬼话，你也信以为真？”
李景隆说：“事关天下的长治久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皆因你在密报中揭露此事，致使少帝深感忧虑不安。为少帝解此忧烦，你自然义无反顾了。”
朱有勳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李景隆凝望着繁塔，缓缓地说：“此说并非捕风捉影，毫无来由。大明立国之初，北伐元帅徐达攻打开封，就把帅帐设在繁塔之上，居高临下，将城内元军驻防、调动一览无遗。攻克开封后，先帝亲临视察，筹划在此建都事宜。徐达陪他游览繁塔，禀报说：‘我军顺利收复开封，此塔当立首功。’先帝远观近瞧，在旭日的映照下，繁塔巍然屹立，直插天际，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先帝喜悦地说：‘都说开封自古帝王州，依朕看，开封的王气就聚集在这繁塔上！’此事流传开来，皇室子弟人人皆知，少帝也牢记此事，而且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此行离京前，陛下密嘱我逮捕周王后，一定要拆掉繁塔，破坏此处风水，铲除古都王气，一劳永逸地杜绝朝廷的隐患。”
“原来此事有这么多讲究。”朱有勳愣怔了片刻，不无惋惜地说，“只是繁塔为游人仕女踏青的好去处，拆掉它未免可惜。”
李景隆目光如剑，尖锐地质问：“你究竟是心疼名胜呢还是眷恋王气？”
“小弟不敢。”朱有勳轻描淡写地说，“反正开封名胜古迹多的是，不差这一处，拆掉就拆掉呗，与我何关？”
李景隆说：“只有你亲自率人拆掉，方能表明你没有野心，证实你对朝廷的忠诚。”
原来拆繁塔和自己的政治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朱有勳忙不迭地说：“此事易如反掌，我即刻征集民夫，尽快把繁塔拆掉。”
李景隆说：“我命宋知府十天铲除王宫的王气，他仅用三天就大功告成，雷厉风行，堪称楷模。”
朱有勳说：“我连三天也用不了！”
李景隆说：“我看事情不那么简单，万一有人阻拦怎么办？”
朱有勳一心要向朝廷敬献忠心，就是让他亲手扒他家的祖坟也在所不惜，杀气腾腾地说：“谁敢违抗圣命，格杀勿论！”
“我拨给贤弟三千精锐铁骑，以备调遣。”李景隆谆谆告诫，“不过，只许你虚张声势，吓吓百姓，以防不测；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武力。”
朱有勳说：“表兄尽管放心。”
李景隆笑道：“只要贤弟办得漂亮，我在陛下面前为你担保，世袭周王非你莫属。倘若办砸此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朱有勳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去办，你就静候佳音吧。”说罢拱手告辞，匆匆而去。
吕耀武鄙夷地说：“大人，此人是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你赋他如此重任，太抬举他了！”
李景隆深沉地笑道：“让他为我们火中取栗有什么不好？我们不过扔了一根没有肉的骨头而已。”
吕耀武疑惑地问：“少帝真会让这小子继任周王？”
李景隆说：“陛下好不容易翦除了一个藩王，怎会再立一个藩王？我向他许个空头愿，为的是吊吊他的胃口，让他代我们为朝廷出力卖命。”
桌上的饭菜冷了，却原封不动。
哀莫大于心死，朱少君紧闭双眼，只想尽快地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
百合妈又端来新做的饭菜。百合接过碗来，俯在床边轻声唤道：“朱小姐，我来喂你，吃一口吧！”
朱少君无动于衷。百合妈叹了口气，用衣袖拭了拭眼泪，同情地说：“一天一夜了，这姑娘不吃不喝，不说不动，真让人心疼。”
奄诚看着朱少君气息奄奄、人命危浅的模样，无计可施。他紧拧浓眉，思索片刻，向百合使了个眼色，故意大声说：“作为医生，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求死而束手无策，是我们最大的耻辱。病人若是死在我们前面的话，我们也不能偷生。百合，朱小姐既然绝食，我们奉陪到底！”
百合紧紧握住朱少君的手，掷地有声地说：“好，黄泉路上，我愿与朱小姐做个伴。”
朱少君置若罔闻，但长长的睫毛却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奄诚注意到了这不易觉察的反应，猜想这一招也许能打动朱少君善良的心，故意自言自语地说：“从现在起，咱俩陪郡主扎住脖子，水米不沾，直到饿死。”
百合说：“妈，你把饭菜端走吧，往后别再送了。”
朱少君心想他俩不过说说而已，漠然得像具美丽的僵尸，没有任何反应。
汝南郡王府。朱有勳得意忘形地向妻子叙述完钦差李景隆宴请他并委以重任的经过，夸口：“钦差大人亲口对我说，只要我办好这件事，少帝很快就会让我继承周王，你就等着当王妃啦！”
刘夫人惴惴不安地说：“恐怕贱妾没有这个福气，你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朱有勳不快地问：“你泼什么冷水？”
刘夫人说：“李景隆已命宋知府捣毁了王宫，你还当什么周王？”
朱有勳不以为然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重建一座更新更大的王宫。”
刘夫人说：“连我都看得出来，钦差是在糊弄你。你却拿着鸡毛当令箭，瞎头蚂蚱似的胡蹦乱跳。”
朱有勳解释：“少帝并不是白给我一顶王冠，而是有条件的。”
刘夫人问：“什么条件？”
朱有勳说：“拆掉繁塔，铲除王气！”
刘夫人大吃一惊，忙劝：“你千万不要干这种千人指、万人骂、伤天害理的事呀！”
朱有勳瞪了她一眼，说：“真是妇人之见！那塔又不关我们的痛痒，拆了塔就能给我换来王冠，何乐而不为！”
刘夫人恳切地规劝：“繁塔是名胜古迹，拆繁塔就会得罪全城百姓，即使你能世袭周王，还能在开封站住脚吗？”
朱有勳狂妄地说：“我宁肯得罪百姓，也不能得罪天子。我一旦继任周王，生杀予夺，大权在握，休说平头百姓，纵然是开封知府、河南巡抚，又岂奈我何！”
刘夫人说：“开封人决不会去拆繁塔的。”
朱有勳自信地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用三倍的工钱征集民夫，必然应者云集。”
刘夫人痛心地说：“你若一意孤行，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开封的罪人！”
朱有勳恬不知耻地说：“曹孟德有句名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不能留芳百世，亦应遗臭万年。’”
刘夫人苦苦哀求：“你甘愿当臭名昭著的罪人，难道就不为你的子女想想？”
朱有勳怒骂：“这是我可遇而不可求的飞黄腾达的良机，你他娘的偏偏拖我的后腿，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贱人！”
丈夫拂袖而去，刘夫人暗自伤心。
百合家。黄昏时分，朱少君微微睁开凤目，见奄诚和百合仍守在榻前，不由叹了口气，又闭上双眼，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夜幕降临，屋内漆黑一团，小院也显得死气沉沉。
朱少君再次醒来已是深夜，一灯如豆，昏暗无光。她看不清楚四周的景物，却听到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看来奄诚仍守在床边。特别是百合那双温暖的小手，始终与她的手相握在一起。
朱少君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有成功，百合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她如同古井的心海此刻泛起了阵阵涟漪，对自己发出了疑问的心声：“这对天教的青年男女，与我无亲无故，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们为什么会在我险遭非礼时挺身而出，将我救下？ 又为什么会在我心灰意冷，决心以死来逃避这残酷无情的人世时，甘心情愿地陪我绝食？莫非这就是人间的真情？莫非世上还存在着善良与美好？亲朋好友将我视若寇雠，拒之门外；而素昧平生的人将我救回，赤诚相待。我已一无所有，他们又图个什么？ 难道我选择一死错了？ 又如何对得起救命恩人？ 看来，我还真得好好想想……”
清晨，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直射在朱少君的脸上，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阳光。百合被惊醒，连忙去拉开窗帘，绚丽明媚的朝霞洒满小屋。
百合妈用托盘端来三碗热粥，恳求地说：“朱小姐两天滴水未进，你俩也一天不吃不喝，求求你们喝碗粥吧！”
奄诚端了一碗热粥，高声说：“真香呵。朱小姐，你饿了吧？”
朱少君轻轻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吃吧。”
百合接过碗来，用汤匙舀上一些，吹了吹，毅然地说：“你要是不吃，我们也决不吃！”
奄诚恳切地说：“姑娘若是临死还要拉俺俩垫背，你就继续绝食吧！”
朱少君心感其诚，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们这是何苦呢？”
百合见有了转机，连忙扶她坐起来，用被子为她垫背，便开始喂她喝粥。朱少君极不情愿地勉强吃了几口，反倒引起食欲，很快便把一碗粥喝了个精光。
奄诚笑道：“姑娘吃得真香，把我肚子里的馋虫也引出来了。”
朱少君羞愧地垂首低语：“你们快吃吧。”
奄诚和百合欣慰地相视一眼，各端一碗米粥喝起来。
朱少君喝完粥，感到身上有了活力，但仍然非常虚弱，斜倚在被子上，无力地闭上双眼。
奄诚不失时机地进行他的下一步“特殊治疗”，笑道：“看来朱小姐也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吧。”
朱少君脑海里如同风起云涌，翻卷着惊涛骇浪，哪有心思听他喷空？但人家一片好意也不便拒绝，只好听之任之。
百合会意地拍手附和：“我最爱听表哥讲的故事了。”
开封府衙。遍体鳞伤的石榴被捆绑在院中的一根木桩上，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看守着。
宋天福完成捣毁王宫的重任后回府，孙昌紧随其后。
看到院中捆绑的姑娘，宋天福一愣，喝问：“桩上绑的什么人？”
衙役慌忙上前禀报：“大人，她是衙内让肥猫、瘦狗那伙人抓来送官究办的。”
宋天福皱起眉头问：“她犯了什么案？”
衙役支吾说：“小人不清楚，大人可去问衙内。”
宋天福不再多问，匆匆回后衙。
宋夫人迎出客厅，说：“老爷辛苦了？”
宋天福不快地问：“宋羽呢？”
宋羽手拿一卷书，装模作样地走出来，说：“爹，我正读书哩。”
宋天福喝斥：“你少给我玩花招！院里捆绑的是谁？”
宋羽眨巴眨巴眼说：“是王宫原来的宫女石榴。”
宋天福问：“怪不得有些面熟，原来是和朱少君一起出宫的石榴。你为何唆使泼皮抓她？”
宋羽愤然分辩：“这个贱婢反了天了，竟敢到处撕毁我张贴的告白！”
宋天福问：“平白无故的，贴什么告白？”
宋羽解释：“就是我休朱少君的告白。我要让全城妇孺皆知，让她成为臭不可闻的狗屎堆！”
宋天福怒喝：“胡闹，谁让你干的？”
宋羽强词夺理地说：“钦差大人都亲口许我退婚，我当然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全城。”
宋天福怒不可遏地抬手要打。宋夫人急忙拦住，劝道：“老爷，儿子这样做，也是为你扬眉吐气嘛，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动脚的？”
宋羽不服气地嘟囔：“我就不明白，朱橚已经是只死老虎了，你还怕他个屁？”
宋天福吹胡子瞪眼地训斥：“你是黄嘴岔子的小虫——毛还太嫩，怎知世事变幻莫测！血比水浓，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朱少君虽然被贬，毕竟还是少帝的堂妹，以后局势怎么演变还很难预料，我们不能把事情做绝了，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啊！”
宋羽说：“石榴不过是个宫女而已。”
宋天福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孙昌，即刻去把石榴放了，就说是麻皮苟他们胡作非为，有意往我父子脸上抹黑。哎，再给她二两银子治伤，说是本府的一点心意。”
孙昌应声而去。宋天福语重心长地教训儿子：“政坛上的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父子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风使舵，随机应变，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宋羽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院中，孙昌为石榴解开绳索，又递上一锭银子，石榴不屑一顾。恰好李剑赶来，搀扶着她离开府衙。
宋家父子躲在厢房里偷窥。宋天福亲眼看到石榴离开，才松了一口气，宋羽却心犹不甘，干咽唾沫。
第九章 腰斩繁塔
百合家，奄诚在朱少君对面坐下，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讲了起来：“起初，上帝创造天地万物。第一日，他把光与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第二日，他把天与地分开，称上为天，称下为地；第三日，他将水与气分开，水落地为江河湖海，气升空为风云雷电；第四日，他造出太阳、月亮，日夜轮流普照大地；第五日，他造出各种有生命的动物，各从其类；第六日，他用地上的尘土造成一个有灵性的男人，名叫亚当；又从亚当的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成一个女人，名叫夏娃，让他们居住在伊甸园里。到第七日，他才休息。”
百合笑道：“郡主，我小时候听过汉族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神话，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过天教的上帝在七天内创造世界的传说吧？”
朱少君顿觉耳目一新，很快便被吸引住了，微微颔首。
奄诚继续讲道：“亚当、夏娃受蛇的蛊惑，偷吃禁果，被上帝惩罚，逐出伊甸园，经受了人间各种苦难的折磨，繁衍了人类。到了挪亚时期，洪水泛滥，毁灭万物，大地变成汪洋泽国。挪亚遵照上帝的旨意建造方舟，躲避洪水，世间万物才得以保存下来。他们的后代住在迦南地区，由于连年灾荒与异族入侵，不得不南迁，来到肥沃的尼罗河三角洲繁衍生息。但好景不长，埃及法老把他们当做奴隶，进行残酷的压榨迫害。首领摩西为了摆脱奴役，率领全族逃出埃及，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颠沛流离四十载，长途跋涉，历尽艰险，方才回到故土，在耶路撒冷建立了宗教圣殿。”
亚当和夏娃的后代的命运，显然引起了朱少君的同情，脸上流露出关注的神情。
奄诚深沉地说：“对于犹太人来说，这不过仅仅是开始。后来，他们又相继遭到巴比伦人、亚述人、罗马人的入侵，被强制同化。巴勒斯坦百业凋零，成为一片废墟。犹太人民多次奋起反抗，均遭异族统治者的残酷镇压。大约一千五百年前，小刀党领导的起义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位于死海西边的马萨达堡。近千名起义将士与他们的妻儿，被十万罗马铁骑整整围困三年，已无力坚守，他们便决定在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