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眼睛发亮,欢呼雀跃。
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清风徐来,树影摇曳。
赏心阁上。朱有烺独自凭栏,痴痴地望着明月出神。忽然,杜丽华的倩影隐隐出现在月宫里,时而微笑,时而垂泪。待他定睛再看时,洁白无瑕的冰轮中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
花园内,周王踱到栏杆前,左手捋须,右手举杯,哈哈大笑,疏狂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家开怀吃呀,喝呀,莫要辜负了清风明月,良辰美景!”
太康郡王的寝宫里。朱有烺自斟自饮,长嘘短叹。
朱玉悄悄进屋,跪下来赔着小心说:“小王爷,奴才奉命送杜丽华返京回来了。”
朱有烺浑身一震,骂道:“你他娘的倒挺卖力啊!你把我的心上人送走,我算白疼了你。”
朱玉谄笑着说:“只要是小王爷的事,奴才情愿出力卖命。”
朱有烺指着朱玉的鼻子斥责:“世上有你这种背主忘恩的奴才吗?”
“小王爷,你冤枉奴才了。”朱玉辩解,“王爷、王妃的命令,奴才敢不遵从吗?奴才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多伺候小王爷几年呢。”
“一派花言巧语。”朱有烺怒气渐消,关切地问,“丽华有什么话捎给我吗?”
朱玉说:“杜小姐说,她生是小王爷的人,死是小王爷的鬼!”
朱有烺担心地问:“鸨母又逼她接客了吗?”
朱玉说:“美人宁死不肯卖身,鸨母也无可奈何!”
朱有烺痛心疾首地说:“丽华,是我负了你啊!”
朱玉鬼鬼祟祟走到门口,伸出头左右观望,把房门关严,故作神秘地说:“小王爷想不想暗渡银汉,再会织女?”
“唉——”朱有烺喟然长叹,“家规森严,千里关山,想见美人一面谈何容易?”
朱玉挤眉弄眼地说:“无须跋山涉水,就可实现心愿。”
朱有烺猛地抓住朱玉的胳膊,迫不及待地问:“此话怎讲?”
“奴才的胳膊快断了,小王爷快松手。”朱玉疼得龇牙咧嘴,待朱有烺松开手,方夸夸其谈,“请容奴才细禀。奴才送美人到了京师,天香楼的老鸨已经得知抢美人的是天子的嫡孙,早就胆怯心寒。奴才狐假虎威,乘机吓唬她,说是小王爷不肯罢休,早晚要来算账,把天香楼杀个鸡犬不留。老鸨吓得直尿醋,避之犹恐不及,怎敢再收留杜小姐?”
朱有烺半信半疑地问:“莫非你小子吊我的胃口?”
“借给奴才几个胆子也不敢。”朱玉附耳低语,“听说万岁爷快病死了,朝廷上下谁还顾得上管这种小事?奴才不仅把美人儿又带回开封,还顺手牵羊把她的丫鬟烟柳捎带回来了。”
朱有烺乐得跳起来,急切地问:“她们如今在哪里?”
朱玉诡秘地说:“奴才已将她俩秘密安置在城外亲戚家的一幢空房子里,单等小王爷的示下。”
朱有烺喜出望外,感激地说:“你我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兄弟。今日你了却我的平生夙愿,往后我决不会亏待你。”
朱玉奴颜婢膝地说:“奴才就是小王爷肚里的蛔虫,小王爷的肠子有几道弯都清楚。怕只怕万一被王爷、王妃察觉怎么办?”
“万一被他们发觉,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与你无关。”朱有烺拍着朱玉的肩头,“我知道你惟一的毛病是爱赌,往后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尽管放心大胆地去赌吧。”
朱玉连连打躬作揖,讨好地说:“多谢小王爷的眷顾。几位小王爷数你老人家才能最高,依奴才看,往后还指望小王爷承袭老王爷的王位,主宰中原。奴才以性命为赌注,把宝押在小王爷身上了。”
朱有烺却一把拉上朱玉,火烧眉毛般地说:“快,快领我去见美人!”
朱玉挣脱开来,劝阻说:“小王爷,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地去见美人,不等你回宫,王爷、王妃就会知道。你倒没什么,奴才的皮肉要桃花盛开了!”
朱有烺点点头说:“是得小心点儿,万一被父王、母亲知晓又要横生枝节了。你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儿,快给我出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朱玉道:“小王爷是龙子龙孙,在开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认识你的人太多……”
朱有烺焦急地催促:“快说你的办法吧。”
朱玉洋洋自得地说:“奴才已备好一辆马车,藏在不远处。天一黑咱们就偷偷溜出王宫。奴才再为小王爷乔装改扮,管保严丝合缝,人不知鬼不觉。”
朱有烺兴奋地说:“如此最好!”
朱玉端来工具,为朱有烺化装。
花园内,周王、王妃与众人饮酒赏月,谈笑风生。
夜色朦胧。朱有烺主仆二人沿着墙根,从后角门溜出王宫。
朱有烺的下巴上粘了假胡须,乍看起来足有三四十岁年纪。
路旁停着一辆轿车。朱有烺麻利地钻了进去。
朱玉跨上车辕,喝一声:“得儿——驾!”甩了个响鞭,轿车急驰而去。
轿车内,朱有烺不住地催促:“快,快,再快点,不知道美人儿怎么样了……”
朱玉频频挥鞭,轿车在僻街上风驰电掣般飞奔。
郊区,一座孤零零的院落坐落在村头。朱有烺和朱玉下车来到门前。朱玉以三快一慢的节奏轻叩门环。
片刻,响起屋门开启声,接着一线灯光透出门缝,烟柳悄声问:“谁呀?”
朱玉压低声音说:“是我。小王爷也来了,快开门!”
门刚刚打开,朱有烺便敏捷地闪身入内。
院中,烟柳挑灯领路,朱玉把马匹牵进马厩。
杜丽华正倚门张望,朱有烺飞身扑上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杜丽华惊恐地挣扎着,低声喝问:“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朱有烺若有所悟,连忙撕掉下巴上的假胡须,充满柔情地说:“丽华,是我呀!”
杜丽华惊喜若狂地扑进他的怀抱,娇嗲地说:“小王爷,可把贱妾想死了!”
朱有烺边心肝宝贝地呼叫着,边往她脸上疯狂地亲吻。二人搂抱着进了房门。
进了卧房,二人更无禁忌,热血沸腾,激情难抑。朱有烺雨点般吻遍了她的两颊、耳轮、脖子,杜丽华任其爱抚,发出愉快的呻吟。
朱有烺把杜丽华抛在床上,扑了上去,二人在床上搂抱着,翻滚着,扭曲着。
帐幔放下来,一件件衣裳飞出帐外,落在地上。
马厩里,朱玉站在木槽边搅拌草料,眼睛却偷偷盯住身边的烟柳。
烟柳望着主人卧室明亮的窗户发呆,似有所思。灯光忽然熄灭,窗口漆黑一团。
朱玉欲火中烧,扔掉拌料棍,淫笑着从背后搂住烟柳,双手在她胸前揉搓。
烟柳骤然一惊,继而轻笑一声,半推半就地倒在草堆上。
繁星满天,虫声唧唧。马灯在房梁上摇曳,忽明忽暗。
王宫银安殿。太监总管何公公正色说:“……太康郡王伙同高阳郡王大闹秦淮河,抢掠名妓杜丽华,闹得乌烟瘴气,朝野不安。”
周王与王妃听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竟有此事?”
何公公皱着眉说:“千真万确。原来五王爷至今竟还蒙在鼓里,对此事一无所知!”
周王不安地说:“孽子有烺只说他为名妓赎身,已被孤痛责一番,派人将杜丽华送回应天天香楼了。”
“你真是糊涂!”何公公爱之深,责之切,又压低声音说,“朝中奸臣企图借此事大做文章,敲山震虎,多亏皇太孙深明大义,不愿扩大事态,惊动皇上,只是要求你与燕王对二人严厉处置。老奴特地讨得这份苦差使,前来下书……”
周王感激地说:“公公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向偏爱关照,一日不敢或忘。孤教子无方,罪在不赦。”
何公公意味深长地说:“万岁病情沉重,朝不保夕。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值此多事之秋,五王爷要好自为之啊!老奴还要去北平,就不打扰了。”
“公公的金玉良言,孤感激不尽。”周王毕恭毕敬地一揖到地,“请公公走好。”
世子朱有燉代父王送客,陪同何公公离开。
太康郡王寝宫,朱玉神色惊慌地向朱有烺密报朝廷派何公公来汴一事,朱有烺没当一回事,示意朱玉镇定。
银安殿里,周王夫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王妃惊恐万状地说:“王爷,想不到有烺这个小冤家闯了这么大的祸,这可怎么办呀?”
“真把孤给气死了!孤还担心朱玉没把杜丽华送走哩。”周王气急败坏地喝道:“来人呀,把朱玉这个狗奴才给我抓来!”
话未落音,朱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扑通”跪倒:“奴才在!”
周王大怒:“孤命你将杜丽华送回应天,你究竟送走没有?还不从实招来!”
“奴才把她送走了。”朱玉一口咬定。
周王拍案而起:“大刑侍候,看你的嘴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
几个侍卫上前将朱玉按倒正要往外拖,朱有烺大踏步走进来,双手一拦,板着脸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朱玉无关。父王、母亲,有什么事儿直接问孩儿吧!”
周王戟指着朱有烺,怒道:“孤且问你,你与高煦大闹天香楼,抢掠杜丽华,此事当真?”
朱有烺毫不迟疑,一口应承:“正是孩儿所为!孩儿乃龙子龙孙,抢占一个秦淮名妓算得了什么?”
周王连声叫苦:“唉,你闯了大祸了!”
朱有烺说:“些许小事,皇太孙敢拿我怎么样?不就是遣使下书责怪几句,做做表面文章呗!”
王妃用手指戳着朱有烺的脑门,谈虎变色地说:“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冤家啊,这是皇太孙顾念亲情,对你网开一面,否则,事情就闹大了!”
周王说:“皇太孙为人柔弱,不足为虑,孤担心此事一旦让你皇爷爷知道了,你纵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的!”
王妃说:“恐怕连我们全家都要受到株连!”
朱有烺仍不以为然,说:“自古道:‘虎毒不食子。’皇爷爷那么疼我,怎会忍心杀我?”
周王连连跺脚,哀叹一声,说:“孩子,你想得太天真了。古往今来的帝王,只顾江山,怎念亲情?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屡见不鲜。更何况你皇爷爷以威猛治国,六亲不认,你,你……”
王妃既恨又怕地说:“你皇爷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那些开国元勋被他找茬儿几乎杀光了不说,连皇亲国戚也不能幸免。你姑父、驸马欧阳炯因贩卖私茶被你爷爷处了斩刑。你外公因功高震主,也无辜被你爷爷赐死!”
周王心有余悸地说:“我刚就藩开封时,因水土不服,偷偷跑回凤阳老家。你爷爷得知后大发雷霆,非要废黜我的王位不可。多亏太子求情,他才让我回来就藩。自从你外公被无辜赐死之后,我与你母亲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生怕稍有不慎受到牵连。你倒好,自己往刀尖上撞!”
王妃凄怆地说:“你皇爷爷就像用头发丝儿悬在咱家头上的利剑,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危险。咱们避之犹恐不及呢,你却惹火烧身!唉,这可怎么好呢?”
朱有烺大惊失色,瑟瑟直抖,连忙跪下哀求:“父王、母亲,孩儿知错了,你们一定要设法救我一命呀!”
周王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王宫佛堂内。王妃跪在观音像前,虔诚地焚香祷告,口中念念有词:“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家顺利渡过这场劫难吧!求苍天早日睁开眼,让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崩塌吧!”
一颗耀眼的巨星划过夜空陨落了……
报丧的钟声响彻全城……
深夜,充做官道的运河大堤上,马蹄声疾,骏马飞奔。燕王朱棣、高阳郡王朱高煦齐头并进。落在后边的世子朱高炽频频挥鞭,紧紧追赶。在他们身后,仅跟随数骑护卫。
大明洪武三十一年 (公元一三九八年) 闰五月,明太祖朱元璋驾崩,皇太孙朱允炆即位,次年改元,年号建文。
燕王朱棣闻讯,率领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轻装简从,星夜兼程,进京奔丧。黎明时分,燕王父子赶到淮安城下。
几名锦衣卫和大队官兵簇拥着朝廷使者黄子澄拦住去路。黄子澄高声大喝:“燕王朱棣接旨!”
燕王父子慌忙下马,跪地接旨。
黄子澄宣读圣旨:“太祖高皇帝临终遗诏,诸王在本国哭祭,毋至京师奔丧。钦此!”
朱高炽泣不成声。朱高煦愤愤不平。燕王暗中拉次子一把,叩头说:“臣遵旨。”
一名锦衣卫双手接过圣旨,转交燕王。
燕王接过圣旨,五体投地,失声痛哭,凄厉地高叫:“父皇,不孝男朱棣生不能为你尽孝,死不能为你奔丧,枉为人子呀!”
黄子澄假惺惺地说:“请燕王殿下节哀,多加保重。”
朱高炽、朱高煦狠狠地瞪了使者一眼,搀起痛不欲生的朱棣,扶他上马。
燕王掉转马头,悲愤地长啸一声,猛抽一鞭,骏马飞奔而去。
朱高炽、朱高煦及护卫们上了马,掉头从原路向北飞驰。
黄子澄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深深出了一口气。
周王宫,金碧辉煌的银安殿布置成庄严肃穆的灵堂。周王率领全家身穿孝服跪在灵前守孝。
明太祖朱元璋的牌位端放灵堂正中。
开封的军政大员、士子缙绅涕泗滂沱地鱼贯而入,在灵前行三跪九叩大礼,吊唁朱元璋。
素净的白花幻化成大红灯笼,黑纱灵幔幻化成彩色屏风,银安殿的悲凉气氛一扫而光,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树上的喜鹊跳来跳去,喳喳鸣叫。
宫女们端着各色水果,轻盈地送入银安殿。
银安殿内,周王、王妃端坐正中,一边坐着三位王子,一边坐着王翰、宋天福。
王妃扫一眼王翰和宋天福,慢条斯理地说:“今天请你们商量一件大事。再过一个月,就是王爷的三十九岁寿辰,你们看该怎么操办?”
王翰和宋天福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朱有燉、朱有勳、朱有烺齐声说:“不知父王意下如何?”
周王捋着胡子说:“高皇帝在世之日,清规戒律太多,令人无所适从,孤还从未过个像样的生日,中原的风俗,做九不做十,今年就算四十大寿,这次是得好好庆祝庆祝。”
王妃兴冲冲地说:“王爷也该过过舒心的日子了,要庆寿就大庆特庆。”
三位王子齐声说:“我们赞成。”
王妃盯着宋天福问:“宋大人意下如何?”
宋天福眼珠一转,谄笑着说:“王爷、王妃说怎么操办,卑职就怎么操办。”
“不妥,不妥!”王翰不满地瞪了宋天福一眼,“高皇帝丧月方过,王爷热孝在身,若在此时大庆寿辰,定会引起世人非议。”
周王不悦地说:“真是腐儒之见!高皇帝遗诏说:‘三年丧期,以日当年。丧期一过,一切照常。’百姓尚可娶妻嫁女,难道孤就不能庆寿吗?”
王翰说:“王爷一定要庆寿的话,阖家欢宴一场即可,何必大张旗鼓,举国庆祝呢?”
王妃忿忿地斥责:“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净扫大家的兴!”
王翰委屈地辩解:“王爷、王妃,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少帝初登九五,政局尚不明朗,臣是为周藩着想啊,万一引起朝廷不满……”
周王满不在乎:“少拿少帝压孤,他见了孤也得叫一声五王叔!”
王妃不耐烦地说:“王大人,你就少罗嗦几句吧!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家分头准备吧。”
宋天福起身告辞,说:“卑职回府就发布文告,晓谕全城百姓为王爷庆寿。”
“宋大人走好。”王翰借送客之机离开大殿。
剩下自家人,周王更加肆无忌惮,指手划脚地说:“你们知道少帝为啥叫‘半边月’吗? 这绰号还是我给他起的呢!他小时候总爱偏向一边睡觉,结果睡得头扁脸凹,我取笑说多像半个月亮,你们的伯伯叔叔们就跟着叫开了。”
众人一片哄笑。王妃不屑地说:“半边月从小身体单薄,性格懦弱,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