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怔然,丁仁心里慑服,长叹口气,点首拜道:“何……老大,你说的我双手赞同,只是以往之事,还望你多多包涵!”
众人哄然一笑,何启道:“过往之事,早便抛到九霄云外,提它做甚。”
丁仁低头不语,蓦地只觉朋友之间坦诚相待,比之那勾心斗角,心安十倍。何启拍了拍丁仁肩膀,道:“那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不反对你们去做,只是做需做的顺应天理,别往穷苦百姓家里伸手便是了。”
众人一愣,脸皮发热,挠头搔耳嘿笑几声。丁仁笑道:“这个自理会的,我们也是低层百姓,穷苦疾病自是深知,我们跟着你,是图心中安宁。不瞒你说,我们已在兴国寺菜园里讨份工职,兴国寺的和尚管我们饭菜,每月还会发些月钱,足以过活。”
众人点头称是,何启心里感慨,如此也算好事做了件。慨然间,前方忽然传来人语马嘶,众人衔声望去,只见一辆华丽马车在刘府门前停下,车中下来一华服青年,约莫二十年纪,俊面朗目,两个小厮陪同他,一道进了刘府。
何启轻声讶道:“蔡僚?”
丁仁道:“你认得他么?”
何启略微皱了眉头,蔡僚是蔡京六子,文武双全,颇受朝廷重用。三月前,被派往浙西平反贼乱,今日得见他,想是凯旋回来了。蔡僚和刘玲青梅竹马,他和何启也是识的,只是他素来厌恶何启窝囊懦弱,瞧何启不起。何启胆小,便惧他十分。
何启心有醋意,点一下头,无趣道:“嗯,他叫蔡僚,蔡京六子,怕是刚打了胜仗回来。”
丁仁望向蔡僚背影,道:“威名略有耳闻,倒也少年英雄。”
何启惨然一笑,神色颓废,心想:“少年英雄?如此我便一朽木不可雕了。”
丁仁见何启闷闷不乐,暗想必和蔡僚有关,笑慰道:“他靠父上裙带,其实也算不了甚么。今日手下兄弟凑了些钱,我们不醉不归。”
众人吆喝一阵,拉着何启向近旁“福客来”酒楼进去。何启心有不忿,无论谁敬他酒,全数干了,直喝到酩酊大醉,众人方散。
何启跌跌撞撞回了家里,叶氏见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忙扶他到床,取来解酒药给何启吃了。何启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脑袋空空,略是昏沉。
去刘府路上,何启缓缓行着,满脑子尽是蔡僚身披盔甲的身影,一股冥冥之气顿地升腾头顶百会穴上,愤懑至极。寻思半晌,心中豁然朗澈,欣然挥袖,哈哈笑着大步走去。
想是那汉语拼音极其适合孩童学习,高兴郑石等诸学子学得十分开心。放学午后,何启在刘府用完午膳,突然拉刘玲到了院外,刘玲不明何事,又惊又羞,松开何启紧握的大手,涩道:“你干什么呀,找我有事么?”
何启歉然一笑,舒了口气,缓道:“我,那个,昨天蔡僚是不是来找你了?”
刘玲一怔,顿时满心欢喜,想道:“你这愣小子,倒终是开窍了。”面上故作平静,点头道:“嗯,他说浙西乱民已被他平反,皇上封他做了校尉。”
何启心涌波澜,结舌道:“那他,他还有没说其他话?”
刘玲道:“甚么话?”
何启收回游目,拨弄一下近旁嫩黄菊花,只见刘玲双眸清澈明朗,如水辉映,吸足空气,泄道:“比方说,婚嫁之类的话了。”
刘玲面色羞红,恼道:“你这呆子,倒会来打趣我,僚哥哥是我哥哥,你嫁他好了。”
何启神色一喜,嬉笑道:“我又不是女儿家,怎能嫁他。”刘玲面皮涨得通红,坐到近旁石凳之上,扭头不语。何启挠头挨着刘玲坐下,笑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只有你能帮我了。”
刘玲奇道:“你有事求我?什么事?”
何启心虚,眼望别处,道:“你可以教我武功吗,我想练剑。”
刘玲莞尔道:“我是女子,收你一男徒弟怎好意思,天下能武之人多着去了,为何不叫其他人教你?”
何启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我哪还认得其他会武之人呐,我身边就你一高手。”
刘玲双颊绯红,啐道:“就你嘴巴甜,我几时成了高手了。”
何启笑道:“你偷偷教我,只天知,地知,你我知,大不了宝儿也是知道的,别人决计笑话不成。”
刘玲正要答应,忽觉孤男寡女独处篱下,此等轻佻对话又似打情骂俏,不由粉颈也羞赧通红,呀了一声跑回堂室。何启只算她答应了,也便追了上去。
第十七章 扬威
何启和刘玲彼此心照不宣,一前一后从内堂步向厅来,到了门帘之前,何启突地停下脚步,刘玲兀自乱想而始料不及,一头撞在何启硕实脊梁上。
刘玲哎哟一声,贴在何启身后,揉着额头,恼道:“何启,你做甚么呢?”
刘玲冲力颇大,何启险些跌倒在地,踉踉跄跄穿过门帘。厅里,刘达正和一年轻男子嘘寒问暖,何启竟不管刘玲叫唤,向那男子走去,抱拳冷笑道:“蔡‘将军’,你平反贼军凯旋归来,可喜可贺呀!”
那人竟是蔡僚。蔡僚在刘府遇见何启,大感意外,讶道:“何启,你怎生在此?”问罢望向刘达,“刘叔叔?”
刘达呵呵作笑,拉过何启,道:“蔡贤侄你有所不知,何启如今是我家玲儿的学究先生,迄今为止,教授已快两月了。”
蔡僚大是不信,一甩宽袍,讽道:“就他?刘叔叔,非是我看他不起,便在街上随便找一个能说会写之人也强他十倍!”说话时,两眼只看刘达,无视何启。此时,刘玲从门内步出,脸色铁青。刘达面色也是微沉,但碍于和蔡僚父亲蔡京交好,只是不答。
蔡僚见到刘玲,双眼一亮,笑道:“玲妹,你可出来了,我今日带来好些礼物,只不知你可喜欢。”
两手一拍,便见四小厮抬着两只皮革包裹的箱子,从厅外缓步走上厅前。四人极是小心,将两只箱子轻轻置地。盖子掀开,只见一箱子里全是狐裘罗绮,绫罗貂皮,另一箱子珠光宝气,金银饰物,应有尽有。
蔡僚揖身笑道:“还请玲妹笑纳。”
刘玲正值妙龄,梳妆打扮均在常情之理,见了如此之多的美丽饰物,不禁怦然心动,只是当何启面上接了礼物却是不可,是以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赵启心里吃惊,这些细软怕是值不少钱。他见刘达和刘玲皆有尴尬神色,冷笑道:“蔡‘将军’真是有心,只是不知你为刮索这些物事,手上沾了百姓多少辛酸血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搜刮民脂民膏的勾当,刘达也做过不少,刘达心里赧愧,轻声喝道:“何启!”不停向他使眼色,何启故意不瞧。
蔡僚嘿笑道:“这些尽从乱党贼子处收缴而来,我又何来沾了百姓血泪。只是,何启,我平反回来,胆小怕事的你倒是变得胆大包天——”他忽地斥道,“我如今是官,你是小民,你对我不敬,我立刻便可叫人捕你入狱!”
蔡僚料何启畏首畏尾,必定害怕,谁知何启一步上前,和蔡僚胸口相撞一处,四目交接,逼视道:“蔡僚,仗势欺人的人我见得多了,多你一个不多,你若要抓我,我也不怕。官有什么好怕的,还不也是一个人?人心煌煌,天日昭昭,万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
刘达哑然失色,只因心有疑虑,端地是叫苦不迭,却也不去劝阻。倒是刘玲见何启勇武过人,急道:“蔡公子,这些礼物你收回吧,我,我也佩带不了这
许多。”
蔡僚本欲雷霆大怒,刘玲那声“蔡公子”令他一怔,将他怒火全数浇灭。转头难以置信道:“玲妹,你叫我甚么?”
刘玲一顿,脸色微白:“僚哥……哥哥。”
蔡僚惨淡一笑,愣着退了几步,又看了眼何启,似明白个中缘由,失声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玲妹,我才离开三月时光,你便背弃我了么?”
刘玲顿时一凛,道:“我只当你是我哥哥。”
蔡僚如遭晴空霹雳,涩道:“只是哥哥么?”
刘玲点头道:“嗯,难道这样不好么?”声如蚊鸣,蔡僚却听得一清二楚。刘达在旁难以插话,心里烦躁,索性掇椅坐下,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何启见了,心中得意一笑。
突然,蔡僚愤而喝道:“何启!”
话音着落,蔡僚一拳击到何启胸口。刘达和刘玲万想不到,蔡僚恼羞成怒便要寻何启出气,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当场。
何启近来呼吸吐纳,略有小成,蔡僚拳风凛冽无比,何启心口处只觉湿凉一片,慌忙闪过。怎奈蔡僚拳头变化多端,又从侧面撩来,何启见躲闪不及,忙抬右手,拍的一声,掌心和蔡僚拳头正面碰撞。何启只觉手掌似冻僵一般,奇冷无比。
蔡僚被何启挥掌反弹,竟退了三步,又惊又怒,思道:“他向来软弱,何时变得这般硬朗了?我虽只用了三成力道,但被他震退却没理由。”
刘玲见何启望着手掌发愣,忙扶何启坐下,摸他手掌,冰凉一片,急道:“何启,你怎么样?”
何启左手拍打右手,愣了半晌,方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刘玲起身瞧着蔡僚,道:“僚哥哥,你太过分了!”
蔡僚被他认为软弱无能的何启击退三步,心下恼怒,硬道:“玲妹,你让开!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对决,你莫来插手!”
刘达愈是躁乱,再也静坐不住,喝道:“蔡僚,何启,你们要打斗外面去打,莫砸坏了我的桌椅。”
蔡僚心头怒火一窜,本想说坏了他陪,但终是吞进肚里。正当此时,院外一阵脚步之声,脚步声未落,又听一磁性怪腔叫道:“端王爷驾到!”
厅内众人俱是一惊,方才掉头向外望去,只见端王赵佶已双手负背,信步走进厅来。赵佶身旁仍是高俅跟着,及一太监,年岁颇高,还有四名带刀侍卫,于厅外挑了位置,分别站着,淡无表情。
众人俯下身,跪拜道:“拜见端王爷!”只何启躬身轻轻点了点头,叫他跪下,万万行不通。
“大胆,见了王爷还不跪下!”赵佶身旁的太监喝道。
赵佶摆手笑道:“他是本王朋友,无须多礼,众位都起来吧!”
众人站起,望了何启一眼,不知赵佶说的话是真是假。何启瞪了下老太监,心道:“膝上贴黄金,怎么可能让我下跪。”刘达心中捉摸不定,常日和这端王
并无交道,对他来访极感意外。他迎上前去,道:“王爷莅临敝府,下官有失远迎,还乞王爷恕罪。”
赵佶往首座一挪,道:“你又不知本王要来,怪你做甚。”
刘达点头称是,急吩咐下人给赵佶奉茶。赵佶道:“本王来贵府叨扰,应是刘大人见谅才是。”
刘达急道:“王爷驾临,使得寒舍蓬荜增辉,哪来叨扰之说。只是,不知王爷来此,有何事要吩咐的”
赵佶哈哈一笑,啜口香茗,道:“本王是来找何启的。”
刘达惊道:“何启?”刘玲和蔡僚也颇为惊讶,瞧了一眼何启。刘达急道:“王爷,不知内侄何处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说罢,跪倒在地。蔡僚一旁冷眼相瞧,多半是幸灾乐祸。
何启看在眼里,感念在心,笑着摇了摇头。赵佶笑道:“起来吧,本王又没说他得罪了本王。”
刘玲扶起刘达,刘达将信将疑,游目不住在赵佶和何启之间来往,想道:“何启竟然认识端王爷,却是怪异。”何启揖身道:“王爷,我下午还有课要上——”
何启课字还未说完,便见赵佶拍股而笑,道:“正是,正是。本王闲来无事,便是来瞧你如何教书的。高俅曾对本王说来,你教书法子古怪,有甚啊不啊的文字。本王寻思有趣,是以专程过来一看,你可莫让本王失望。”
刘达听是此事,方松口气。何启顿觉好笑,看了看高俅,高俅耸耸肩,似在说端王爷本就好这口。蔡僚一脸狐疑,想道:“何启这木鱼脑袋当真能够教书?所背唐诗怕是不过十首,怎有资格?”只因赵佶在场,不敢蛮撞。
刘玲笑道:“王爷可是来对了,何启教书生动有趣,浑然不感乏味。”
赵佶两眼停留刘玲身上片刻,点头笑道:“你便是刘大人千金吧,果然生的是花容月貌,绝代佳人。”刘玲羞涩不已,满脸涨红。赵佶一口将茶喝尽,指着蔡僚问道:“他是甚人?”
蔡僚心想端王这才发觉他人在此,心里怏然,禀道:“回王爷话,家父翰林学士蔡京,家叔尚书左丞蔡卞,下官蔡僚,蒙圣上皇恩,领军巡使,宣节校尉。”说罢得意地望了下刘达。
刘达故作闭眼,避开蔡僚眼神,心中却颇为恼怒,想道:“拿你父亲和叔叔的身份压我,也太小瞧我刘达了。”
赵佶哦了一声,笑道:“蔡僚?呵呵,略有耳闻,母后似曾提过你。听说你平反浙西乱党有功,故以晋阶。嗯,蔡校尉真乃我大宋栋梁之材!蔡攸是你兄长么?”
蔡僚见赵佶夸耀自己,心中不禁一喜,不悦之意顿消,答道:“正是。”
赵佶点了点头,道:“你哥哥给本王印象颇深。”
蔡僚心下不舒服,说了几句恭维的话。闲叙一刻,众人先来学堂守侯。赵佶那四名侍卫如影随形,分兵把守学堂四周紧要处。又一刻,众学子渐至,众学子见学堂聚了许多大人,心下倒有些着慌。
赵佶见桌椅一张紧邻一张,忆起当年与众皇兄皇弟读书情景,喜道:“本王倒有些迫不及待了。”
蔡僚疑道:“不是私塾么,怎么有这许多孩童?”
刘玲顾念蔡僚旧情,并未因他打了何启而冷落他,道:“何启教过我一句话,说‘独乐乐不如同乐乐’,人多方才有趣!”
赵佶赞道:“好个独乐乐不如同乐乐,刘小姐甚是有心,本王钦佩至极。”蔡僚半信半疑瞧了何启一眼,突然心头一震,暗喜道:“何启是玲妹老师,这其间便是师生名分,他二人怎生可以处在一起?”
想到此处,心结解了一半,兀自站赵佶身后,默默不语。
第十八章 首次公开课
又过一会儿,众孩童来齐,高兴见叔叔高俅也在学堂内,端地十分惊讶,才要发问,忽闻何启叫道:“上课!”
高兴只好端正坐姿,刘玲叫道:“起立!”原来,何启后觑刘玲乖巧,岁数又是最大,便将班长职务交托与她,这课上口令便属她归管。
众学子站立起来,一齐躬身道:“先生好!”
何启笑道:“同学们好!”
又听刘玲叫道:“坐下!”
这一前一后,一立一坐,看得学堂后面众人目瞪口呆,从古至今,几时又见过这般礼数的?学堂虽开设刘府之中,但刘达是首次亲临观摩,登时哑口无言。蔡僚蓦地飞身喝道:“荒唐,荒唐,中华泱泱数千年,何来这荒唐礼节!”
众学子大吃一惊,回头莫名望着蔡僚,见他穷凶极恶,满面怒气,怕得不敢动弹。何启面色一紧,心中恼怒,寒道:“蔡校尉,课堂之上,请你莫坏了我的秩序。便如你军队纪律严明,这个道理你也是懂得吧?”
蔡僚哼了一声,欲要于理据争,赵佶忽肃道:“蔡校尉,坐下!”
蔡僚只好作罢,回到位上。赵佶心中对蔡僚生有不喜,冷瞧一眼,兀自凝视何启静默思索,忖道:“何启果非常人,他非宫中之人,却对大内形势了如指掌。嗯,若能拉拢他来,实乃添一虎翼。”
一切归位,何启心中苦笑,今日之课与后世公开课无异,想来又是妙趣横生。他手扶讲桌,道:“昨日及今早为使你们适应,我们只学了六个韵母,不知有谁能记得的?”
十四学子齐齐举手,何启讶然道:“不会吧,你们都记得了?”众人头如捣蒜一般点着,何启笑道:“很好,王小明,你上来。”
王小明红润脸蛋顿地一喜,放下小手,朝众人嘻嘻一笑,走上讲台,何启递他一支毛笔,王小明接下毛笔,双脚踮起,一笔一划将“ā、ō、ē、ī、ū、ǖ”六个韵母一字不差画在纸上。赵佶、刘达、蔡僚和高俅四人这才明白壁上挂一白纸,竟是此等妙用,不禁心下称赞。蔡僚虽瞧何启不起,但此时不得不承认何启教法确实古怪新颖。
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