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两个人丢下身后的乱糟糟的几千人,走进帐篷,吕喜笑嘻嘻地迎上来介绍他最近发现的美食,溱州一绝。在溱州人吃掉固州前,我们也得吃他们点,紫盈语带双关地说。
“直娘贼,五年升到了从三品。”忠州总兵俞登看着营门外走进来的谢翎,心中不平。谢翎看上去也就三十七八(实际上四十有二,并不比俞登小太多。),一身紫色的公服,无须的面皮上处处都显示着干练,藏都藏不住,这个,连俞登内心里也不情愿地承认。但是和自己在忠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辛苦多年相比,谢翎的一切来得还是太容易了,就是这些拿得多,做得少的帝都来的人,要阻止自己向固州进军,要夺取他的全部功劳、全部梦想。
俞登知道各个世袭州都在帝都设立了留邸,整日里就是花天酒地拉拢权贵,不知道这个谢翎从秦紫盈那里又拿到了多少。他恨意上来,就依足了军中号令,不让谢翎等人骑马进入,营门校尉丝毫不走样地拦住了这些大人物。谢翎毫不犹豫地跳下驿车,入营,随后,跟在后面的一个年轻白净男子也迈步进入了营门,双手提着青色官服的袍角,小心地从马粪边绕行过来,俞登皱皱眉,风言大皇子是个兔儿爷,这个侍郎不会也好这口吧。俞登向来以治军森严而闻名,军中不设女乐,对这些事情很瞧不上。
隆宗征战连年,士卒十数年不得归家比比皆是,“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室者”。给了士卒“游军士”,对将领自然不能亏待,往往设有女乐演奏军营新声。这些乐妓的都是隆宗征战掠来的异族女子,所奏为“鼓吹曲”,及“横吹曲”,皆异国之乐,声调音节,非常悲壮。《乐记》云:“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实际上,女乐更多的是让禁军将领“铺张奢淫,尝坐中军,身居绛帐,前接军情,后列女乐。作战时亦饮食妇女相对,管弦铿锵,昏夜乃罢。”到了承宗朝,此风愈演愈烈,武将们互相攀比,在白登合围前,众将“作乐饮宴,旬月之间,赀财亿计”。承宗为了让将领们齐心协力给端王致命一击,还将参与叛乱的文官武将的眷属从各地押解到阵前,“妇女坐其父兄,没入为奴。”“抑配”给众将士。当时炙手可热的常戎,“后房妇女以百数。”
自己那时血气方刚,未能免俗,曾经为了一个美貌女子,和盛荃还动手相争了一次。如今我们这些老家伙啊,被这些小贼骑到头上了。上次进京见到盛荃,头发全部都灰白了,早没了当年单骑救主的英姿,让官场倾陷打磨得谨小慎微。嘉佑帝一句话,他就把老爹从病榻上拖起来弄到了卫州秋猕,结果老头子经不起折腾,都没活过那年冬天。
这个军营是在安子堡城中,前年为了平溱固之变而仓促搭建的,勉强能供五百士卒居住,如今俞登把自己的中军设在这里,只有百十来个亲兵。大多士卒驻扎在城外。为此,李俊感激地不得了。就算是俞登治军,当时禁军军纪败坏,扰民亦屡屡不绝也。相反,世袭州中军纪严明者大有人在,譬如拓州的孙钰,基本上在塘州秋毫无犯,还会搭窑烧砖、烧石灰挣取军费,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李俊暗地里买了不少。
李俊看到王甸拎着根大棒子靠着裕安酒馆的墙上,心里总是怕又会出个什么事情,但愿这些住在城内亲兵别闹出来殴人致死、强奸民妇之类。以林平的脾气,难说打完固州士卒就不会打忠州士卒。裕安酒馆这次大出风头了一把,掌柜的没有离开县城躲避兵灾,攻守之际还亲自送酒上了城头去。林平知恩图报,在禁军进城那天起,就安排胡升和王甸轮流在城中巡视,特别是两家酒馆看见有滋事的士卒,决不轻饶。
在这些事情上李俊比起林平要高出很多了,借着给总兵大人接风,穷乡僻壤的,只把这些枣子酒拿来供俞登品尝。酒席宴间,把掌柜守城趣闻轶事当作谈资,俞登免不了夸奖几句,当然,小民有此觉悟,“都是李知县教化之功”。李俊谦虚了几句,随后把总兵大人的褒扬到处传播,规定每餐不可少了“乡野风味”的枣红酒供饮。如此,城外的士卒去买酒,也客气了很多。
俞登把盏中的枣子酒饮尽方站起来去迎接谢翎,“谢侍郎,久仰久仰,礼部侍郎了,呵呵。”嘴上说到,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景仰的意思。说罢,大腊腊地往上位上一坐,并不招呼谢翎。“署理右侍郎。”谢翎笑着回应,他的笑容一直保持会晤始终,自己拖开椅子坐下,把自己的使命向俞登简要地说了。俞登心不在焉地听着,一挥手,他无所谓,只要尽快给个结果,如果时间久了,固州做好了准备,就将失去进兵的时机。现在,代城的士卒正在拼命抢修城墙,根本没有要让出的意思,所以,他对谢翎的固州之行不抱希望。他,只要快。大军一动,数千人耗在这么个地方,吃喝拉撒都不是小事。
俞登认识谢翎的二伯,几年前见过谢翎,当时谢翎还是个不起眼的秘书郎。他把谢翎看成后辈,不但没有表现出对“上差”的尊敬,还暗含威胁地告诉谢翎,如果秦紫盈利用谈判拖延,再向代城增兵,自己就要前去攻打了。一点也不在意谢翎的生死,讲些熟人的情面。蒋勤私下跟谢翎说:“这不是一只老虎把我们往狼窝赶吗?”谢翎对蒋勤一路来的“娇弱”很反感,这次却认为他总算说对了一句话。不过,既然大皇子的意思是要谈不成,平夏之行就容易得多了。
“可以。我们把代城和项城割让给朝廷。”前面几乎没说话的秦紫盈突然叹息般地开口,在沉寂空阔的大堂上清晰可闻。啊?这么容易?谢翎进入平夏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悬挂在城门上的几颗人头,然后才看到张灯结彩的刺史府第,天下少有用人头来庆贺婚事的,如果有,恐怕只有秦紫盈这一例。
项城卫被秦巍蛊惑私下助兵,结果在安子堡打了个打败仗。秦紫盈震怒之下,趁机将秦巍老巢的项城势力连根拔除,事先知与其事的一概不能幸免,据说项城悬挂的人头之多,足够在每个垛口置放一个。平夏悬挂的人头,是几个逃亡的项城将领的。
李俊把田赋看得很重,既然保住了秋收,他还希望能足额缴纳今年的秋赋。这在安子堡几十年来是第一次,而总兵大人对此颇为赞赏,能就地取粮则军需保障又多了一分。这么一来,除了六位战死的义勇,余下的伤者,立功的义勇都没能得到王直承诺的田地,李俊借口“仲秋算民”刚过,不宜再过多调整“名籍”,连减免赋税和徭役也没答应。
王直问清楚这些被俘将领的底细家世,安排贾六悄悄地向被俘将领家中索要赎金,得手后则暗中放任其逃亡。即使是如王直般热血,也没有把接下来的战事看成与自己相关,和史书记载的完全不同,忠州义勇风闻知县要留下大家支军,几乎立刻就散了。后来是林平为大家家争到了军饷,才又重新聚拢来。
贾六真是个福将,每每有额外的收获。头次抓涂垣弄了数百银币,次回杀秦巍,把项城的大印混在人头中包了回来,结果固州人用秦巍的坐骑才换了回去,干起这个来得心应手,抢在忠州禁军接手前,大干了很多笔。只是,这些逃回去的终没逃过一死,秦紫盈发威,想方设法地把他们从各自藏身的庄园、坞堡中搜出,一个都没放过。
所以,谢翎听了,心中暗自叫不妙。秦紫盈继续道:“不过,朝廷得还些东西给我才行。我是否说的太直白?”“哪里,哪里。”谢翎客套。“我要的不多”秦紫盈自顾自地细声说道,谢翎心说你要得越多才越好,这个女人,不,女孩,年纪不大,还挺识时务。“我只要我秦巍和他两个儿子的人头。朝廷势力太大,太无耻,我没法保住秦家的土地,总要保住秦家死人得个全尸!我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也算对得起祖宗和族人了。”
看着一个嗜血的少女学着大人样子说话,讨要人头,谢翎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她还真敢说,盈口无遮挡,一针见血。“这个?”谢翎开沉吟着,不知道她葫芦里埋着什么药,蒋勤忙扭过身子对他耳语,告诉他那些个人头被安子堡人用石子抛打,早就不知去向了。那里的少年喜欢扔石子,一路上总能看到,两个人在驿车里还研究,认为便于放羊之故也。
“这个,这个。。。。。。”谢翎一时找不到词,蒋勤接嘴:“我们还是还给刺史大人些活人吧。安子堡还拘押着上千俘虏呢。”
“嗤。那些个蠢货我要了做甚。留在安子堡耗费的还是你-们-的-粮食。你认为我是傻瓜吗?”堂堂刺史像拌嘴一样地对蒋勤嚷嚷。“我只要人头,秦家的人头,这个绝对不能相让。”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响亮起来。“可,可那些人头早都粉碎如尘,混在土里了。”蒋勤说。“哦?”秦紫盈又变得柔声细气起来,“那把安子堡拿来换代城也可。我吃点亏,那么个破地方,当作我家的坟地好了,以后还有不听从号令的秦家人,死了,可以埋在那里。”
这下,是个人都明白被秦紫盈消遣了。这个少女心硬似铁,却又天真烂漫,全然不把眼前的危机当回子事,一味地胡搅蛮缠,没个正形。谢翎推测秦紫盈是在拖延,为什么呢?很快就有了答案,溱州人进入了固州,没到平夏,直接去了代城。蒋勤听了,脸色白上加白,嘟囔着问谢翎总兵是否会进攻,秦紫盈是否会扣留他们。谢翎对蒋勤的鄙视又增加几分,心中暗道这下和谈的可能小了很多,自己算是对大皇子有了交代了。
谢翎看不上的蒋勤,秦紫盈却很有兴趣,固州的女子怎么能如此放荡?只见她推开车窗,对骑在马背上的蒋勤发出邀请,坐她的车同去代城去。还很直接地说:“像你这样儒雅的男子,固州还没有呢。”儒雅?男子?我呸!谢翎看着蒋勤兴高采烈地把缰绳丢给下人,草草向谢翎拱拱手,忙不迭地钻进了车里。把他要监视的对象扔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这些尘土是数千马军扬起的,溱州游骑毫不客气地从谢翎身边经过,眼睛里根本没有放下这个三品大员。
要是蒋勤知道郑琦就在这支队伍里,可能还要三思一番,估计是宁可鞍马劳顿也不会爬上秦紫盈的乘车了。在平夏远郊,郑琦见到了这个当年自愿嫁给她的小姑娘。高高瘦瘦的,人长得清秀,比起画像上还要好看些,不象有些个女子,摹绘时赠送些礼物给画师,使其易丑为妍。
看样子手下都认准了自己会娶秦紫盈,不敢得罪未来的刺史夫人,他派去催要赋税的信使,被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连哄带骗的,一一打发回来。秦紫盈要带着她那乌合之众去代城,和朝廷决一死战。呵呵,可笑。她夸张地舞动瘦长的手臂,跟郑琦讲述如何倒霉,快出阁了就遇到上门行劫,说着说着眼泪下来。啧啧,可怜。
约摸有二十来个人见证了这个滑稽的场面,紫盈掖在臂钏里的红罗鲛绢湿透了,就拉过郑琦的衣袖来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秋风倒伏在一个六十余的老头子的臂弯中。要说紫盈哭了还真有那么一阵子呢,随后抽抽搭搭地请郑琦先回溱州,等打完了仗再成亲不迟。
等你到代城把固州全卖光了,老子还和你成个屁亲。郑琦很豪迈地宣布向代城进军。紫盈破涕为笑,扬起稚嫩的小脸问:“真的?”马上答应郑琦去代城的粮草也由固州负担,不用从溱州转运,毕竟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世上还硬是有些人认为两个人之间有了爱意,一个少女温暖了一颗苍老孤独的心。权力场的活剧千奇百怪,但是,一旦有了爱情的参与,往往会是场悲剧。扯远了,总之,从事后结果来看,郑琦枉活了一大把年纪,枉为大梁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稀里糊涂地跟着秦紫盈瞎走,一路奔向了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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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将初阵 五中
谢翎在固州平夏和安子堡之间跑了个来回,晚他两天从帝都出发的林峰还没看到安子堡的影子。一切,悉因战事将起之故也。越接近忠州府城甘叶,则这种大战来临的感觉越为强烈。路上很多驿车往来,三马驿车、二马驿车,甚至三品官员乘坐的四马驿车也能看到。这么多高官在路上跑,林峰记忆中只有帝都见过。
本来他自己有了马,行路应该不是问题,往常以他的品级,一日最多可以二驿,如今若放开马跑,一日行得四驿都可以,惜乎平时甚多行驿官员将剩下的驿券、仓券、口券、馆券“折支钱两”,低价转让,如今都绝迹了,为了尽量使用那些驿券,不得已每站都停。林峰省钱的法子是用银币购这些小票,然后到驿站去就食,他“不支肉食”,别人的“饭细而白”,他吃的“饭黑而粗”,每用钱处总要捂紧荷囊,上面的彩缕、兽爪都快磨掉了。到了忠州,驿站接待繁重不堪,不分白细,能保证“行三坐五”就不错了,像林峰这样没有驿凭却有把杂七碎八驿券的家伙,“自须于村店安置”,以便腾出地方给品级高的官员住。
林峰吃了闭门羹,唯有默念驿站大门的楹联:“有孚在道明功也;同寅协恭和衷哉。”牵马离开。他没有认为这有何不对,相反,他认为自己的境况全是咎由自取,活该如此。奈何心态平和抵不过囊中羞涩,如又一下回到了年少时光(说实话,他比林平幼时遭遇好多了),忍饥挨饿地熬到甘叶,还是得去找昔日同窗救急。
林峰和同期的忠州艺童相处不算太好。忠州人崇尚安守本份,不张扬,林峰却处处冒尖,其他三个同窗本来就觉得林峰“来路不明”,更鄙视他在帝都的钻营势力,大家都回到了忠州,林峰却能留在京禁军中,更是让一些人心中块垒不平。
即便如此,同窗毕竟是同窗,漂泊在外的两年中积蓄下的情意,加上林峰未来定将“人物为一郡柱楚,乡邦之光耀。”这样的朋友多多亦善,于是有人做东,四个人在甘叶的正店酒楼里痛饮一番,话题由各自在帝都讲武堂的逸闻趣事,再转入到眼前日趋紧张的州境对峙上来。
其他三个人都认为忠州军前途叵测,特别是郑琦的三公子郑炜带了兵马也到了代城。忠州军尽遣不过五千,人数上已然落了下风。为了弥补兵力上的不足,州府已经开始大力征募义勇前往安子堡。几个同窗一面痛骂朝廷误了时机,一面拒绝了忠州都指挥使司,宁可袖手旁观,无意去统领义勇。林峰明白,义勇和诸诚的班军如出一辙,谁若掉进去,前途也就完了。别看安子堡义勇打了大胜仗,都是蒙的,那个典史运气还真好。
林峰的运气还真好,郑炜兵锋一指,在安子堡巡视屯驻、兵甲及差使的都监就“疾作,即肩舆而还,(知州无奈)遣其子乘驿往迎。”病是假的,都监的儿子自然也不会去,同窗就大胆让林峰冒顶了都监家人去安子堡,战场的人身份真假还有谁会计较呢。多亏如此,从甘叶往安子堡,行人络绎不绝,给驿困难更甚于别处。
从安子堡那边回来的往往是官员亲属和靠近州境的富户,去的不只是义勇,还有许多行商。安子堡粮价飞涨,远在豫州的粮商都纷纷而至,林峰不止一次地往叛逆占据的连州贩运粮食,竟然见到了熟人,细聊,这才知道固州暗地里抢购抬高粮价,如果能私贩到“那边”,获利更大。说到这,想起往事,大家相视一笑,同样的把戏,换个地方演而已。
从甘叶到安子堡的路程已然不远,有了驿券方便,嘉佑十八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