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寸可以理天下。’我这匹可以骑着去打天下。”王直平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也不过自媲为尚书之才,这位,口气大到天了,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也只有林平这般心胸和沉着,没有为之色变。
凡是见过青骢的,都夸“极其雄俊”,为了马,冼雄性命都可不要,如今来人如此低下的评判,自然极为不满,当即提出要比试比试,绕摩诃人大坑跑十圈,看不累死你那骨头架子。冼雄一个孩子,不明白其所言也就罢了,还愣充大人说话,陌生人也是极大度,不以为意,微笑着对林平说:“路遥知马力,咱们比谁先出阳丘到南阜寨,如何?”南阜寨位于阳丘北沙漠的边缘,“荒绝无主、各地自成片段者,多有逃籍者留居不去,娶异族女子为妻妾者。”安子堡人心中从不把那里算作自己县里的地盘,林平没去过。
又是冼雄抢着回答:“不公平,我们道路就没你熟悉。”陌生人笑呵呵地说:“是么?林典史好像进入阳丘勘探不止一回了吧。”他对林平的所作所为倒是蛮清楚的,王直认为“河水崩,其坏在山。”“昔时万山深秀,巨木高深,近年以来,木值价穷,斧斤相寻,靡山不童。大水之时,既无林木少抑奔湍之势,又无根缆以固沙土之留,致使浮沙随流而下,淤塞溪流。”所以,要在鞭子河上游阳丘、月丘平治水土,“树之以荆棘,以固其地;杂之以柏、杨,以备决水。”才是治理的根本,王直和林平几次深入阳丘,还按照林平指点的方法绘制了地舆图,按照“草木之道,各有谷造,或高或下”标示了自己的种树大计。
“不公平!”又是冼雄抢道:“我们马跑了一天了。那么远的路。”陌生人第一次皱起眉头,很认真地和冼雄说:“世上从来就没有公平。按说我这马今天上午还在南阜寨呢。大丈夫心中应该无此疆彼界,适千里者如在户庭,之万里者如在邻家。”“咦!有气魄。”林平客气地问其姓氏名谁。“万法归宗的宗,英名永存的英。”宗英第一次介绍自己就让林平叹服,他嘴笨,可说不出如此气魄的言辞;冼雄嘴不笨,林平今天算是知道了他嘴巴惹事的功夫,看他还要和宗英拌嘴,急忙打住,让其回去收拾行李,自己从沙漠回来立刻返乡,林平,决定比试比试。他平时对于无谓的争强好胜一向敬而远之,不反感别人参与,自己是绝不掺合。但宗英不凡的气度让林平心中生出许多惺惺相惜之外,隐约有了较量一下的念头,不服气试试成色有之,二来,男人通过比试结下的交情总是分外的牢靠,在其中可以很快认清对方的为人秉性。
林平也同意不等明天,“待会儿就开始。”宗英耸耸肩,扔过一个大包袱,请冼雄代为看管。冼雄撇撇嘴,“世上从来就没有公平,你应该自己背着才对。”宗英笑笑,拍拍背上的小包袱,“这个更沉,都是金银,自己背。”虽不情愿,冼雄还是把包袱背在了背上,非常沉,为争口气,他故作轻松地往回走,到了北门才想起林平一天都还没吃东西呢。
夕阳,就映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冼雄边走边回头,看见二人都不着急立刻动身,而是并肩而立,默默地看着落日渐渐西沉,多么奇怪的两个人。闹腾了一下午,几千人带起的尘土都落在了大地上,安子堡渐渐沦陷于暮霭中,炊烟升腾;摩诃人石象生反射着金色的光,仿佛又有了生命;天地间雄浑廖廓而静谧无声,弥漫着无法叙述的寥落,直到宗英说:“走吧。”
自中古皇朝开端以来,阳丘被山水冲刷得支离破碎,千沟万壑,两个人都选择了绕道而行。天黑了下来,好在是个晴夜,林平靠星宿辨认方向的功夫一流,紧跟着宗英,半夜间就到了丘北大漠。借着明亮的月光,宗英看见身后不远的黑影,停下来等,不比了,再比下去,就要进入沙丘地段了,一旦林平迷路,后果不堪设想。等林平近了,他递给林平一块头巾和一件几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斗袯,大漠边缘物燥夜寒,他这样的衣服更适合穿着,他小包袱里就有这个,特意带了给林平。
迷路?林平问宗英何以不会在沙丘中迷路?宗英拉着林平爬上一个大沙丘,月光下,沙丘明处泛着白光,暗处幽黑,构成迷人的一道弧线。宗英让他仔细看沙丘的阴影处,林平的眼力惊人,终于发现有几乎虚无缥缈的星点光亮,放眼望,大漠里最近几个大沙丘都有片片闪烁,一直到目力不及之处。“鬼火?”林平问。宗英点点头,摩诃人数不尽的尸骨遗骸,从这里一直到沙漠几百里的深处,数百年大漠的风沙都无法全部掩埋,充作表木,指引宗英穿越沙漠,到都兰草原去。“山口前最多,许多人,过去就有甜水井。生死只一步之遥。”爽朗的宗英也为此惨然悲壮而叹息。
两个人一点都不像是初次见面,如同分离多年的老友重逢,躺在沙丘上,仰望星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直到天蒙蒙亮,林平才用斗袯裹了头,小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宗英已经在往煮开的茶汤里加炒米和盐,宗英抱歉地告诉林平,因为没有加奶进茶汤里,可能不太好喝,平时都是她浑家做这种事情,浑家是他从沙漠那端抢回来的瓦族女子。
说抢不是很准确,宗英当时去偷马,被现在的浑家发现,一路追踪从沙漠彼端到此端,才把人和马追上。面对茫茫沙海,异族的女子对归途犯了愁,坐在沙漠边大哭,宗英发现女孩很美,答应等冬天天冷了送她回去,这里有欺骗的成份,因为宗英偷的马即使夏天烈日当空,尚可在沙漠中日行六十,只需要饮一次水;穿越眼前广袤的沙海,十六天足矣。
他冒着危险去都兰偷最适合在沙漠中骑乘的马匹,主要是为了便于在沙漠中寻找肉苁蓉、九头锁阳和白灵菇等只长在干旱少雨的沙漠腹地的神奇物种。譬如肉苁蓉,无水时种子可活几十年。见到林平不觉得乏味,宗英继续长篇大论地介绍。这些都是《证类本草》上记载过的上品,林平在帝都有书就看的日子,读到过,他努力回忆,“……,又名淡大芸、地精,性温……”宗英眼里露出惊喜,没想到林平还知道这些。
更让他惊喜的是林平还会动手制作膏剂,可以让药材比往日卖得高很多。林平得到师母和高锦的指点,无论外用软、硬膏,内服浸、煎膏,都能提炼得细滑如脂;那些生长几十年的老苁蓉,本已干缩,用处不大,林平也会用鲜奶为溶媒,浸取制成苁蓉酒。
制作膏剂以银器为上,又岁,忠州军入固,兵力不足,启用义勇,“忠州都指挥使司接阅弓手,其武艺优异者,以银楪子赏之。”安子堡弓手最少而囊括之,银楪子全被林平拿去化了制成银镬,宗英从沙漠中弄来的药材,变成了沙棘膏、牛胆膏、驼蒿膏、苁蓉膏、黑沙蒿膏,安子堡义勇中设有医官,随身携带,这些膏药也随着义勇的战绩一起声名鹊起。至于锁阳,林平治军甚严,调戏妇女从不轻饶,此类药膏就没有出现在军中了。
天大亮了之后,林平请宗英带他去见识见识沙漠的神奇,秋天是采集肉苁蓉和甘草的好时机,两个人又开始比试采掘药材,低头在沙漠中寻找,初秋,白灵菇过了时节,锁阳要三九隆冬采掘,“功力百倍于苁蓉也。”,丘北靠近山口的地方隔三差五的还有人来,于是,两个人渐渐向南阜寨方向走去,这段行程人迹罕至,一天下来就把宗英的包袱给塞满了,本来上午就够了,宗英对药材比较挑剔,难得一次去县城,当然只肯选最好的了。“少而精!”这点,两位未来的名将是惊人的相似,从来没有违背过兵贵精不贵多的原则,忠州军顶峰时也没有过五万,宗英就靠不到两万人蹂躏了整个都兰。
在宗英部进入都兰前,林平和宗英亲修麴药,指点军中医官,将都兰可食用、药用的飞禽走兽,一草一木都绘制成了图册,什长以上,皆要精熟。高锦将册子去芜取精,编撰了一部《都兰本草》,而在东陆军医官那里,称为《师疫疗方》,奉为宝典。
甘草要晾晒,宗英找了块高高的大石攀上去,把甘草铺开,等下次经过再带到县城。这个季节沙漠酷热无风,清晨宗英煮茶,一道孤烟直上数百十丈之高而没有稍微弯曲散乱。林平坐在大石的阴影里躲避着阳光,仔细地把玩那些宗英丢弃的药材,用手测算大小,用刀割下试味。宗英跳下来,看看,拿起一蓬干瘪的白灵菇,“可惜。”白灵菇之所以称白灵菇,因为效若灵芝而色白也。林平道:“可与乌鸡合炖,补血虚。给嫂子吧。”宗英哈哈一笑,“她虚?她不虚,我就虚了。”除了去中原人的地盘,宗英浑家现在和他是形影不离,每次进入沙漠都是成双成对的,已经给他生了两个瓦族种。宗英的瓦族长子、次子都拜林平为师,最终也成了名将,此乃后话。
南阜寨说是寨,也就几十户人家,见到宗英回来,围上来的一大群孩子,个个穿得和安子堡的乞丐一样破衣烂衫。这里虽然穷,但不用交税,没有官府,自由自在。宗英如是对林平说,一边说一边走到寨门口,敲了几下钟,顿时整个南阜寨沸腾起来,鸡飞狗跳间不时有人飞奔而至,手里还提着兵刃,宗英一脚踢过去,“马呢?没听见是三下钟响?”不一会儿,三十来个壮汉骑在马背上,在宗英和林平面前排了两行。
采掘的药材虽然名贵,宗英却依然家徒四壁,卖药所得,用来维持那只小小的马队,还有剩余就是接济左邻右坊了。乌鸡?一个鸡蛋都没有,宗英从怀里掏出那蓬干瘪的白灵菇,丢进了汤锅里。“沙漠里的马匪从来不敢到南阜寨来,就是因为这支马军。”宗英解释,想想添了一句“官府也不敢来。你是到过这里最大的官了。”林平呵呵一笑,忙道:“我不是官。”说着,去逗宗英的儿子,两个小家伙都四肢健壮,眼神明亮,按照宗英的管束方式,顽劣得无法无天了。
宗英的儿子活蹦乱跳,让他尽享天伦之乐时,秦巍的儿子——二傻却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代县县令一认出死在城门口的是谁,倒吸口冷气,立刻就着县丞亲送到万岁坞去了,一刻都不敢耽误。坞堡里没有现成的棺木,二傻是裹在席子里运到秦巍所在项城的,入城时天都黑了,坞堡的人疯狂地砸开了项城的寿材铺,掌柜的头次看见有人不抢银子抢棺木,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半晌回不过神。那柱子上挂副楹联,书曰:“这买卖稀奇,人人怕照顾我,要照顾我;那东西古怪,个个见不得它,离不得它。”掌柜的心痛被砸烂的门,朝黑暗中丢一句:“赶死。”
秦巍一看见儿子死灰色的面容,就跌坐下歇斯底里地狂嚎起来,几个亲兵忙扶助了,塞了张凳子到他屁股下。他一会儿嚎啕一会儿咒骂除了最亲近的都管、牙将敢劝慰,余者都躲得远远的。足足一个时辰,秦巍哭干了眼泪,跣足散发地冲进院子,指着黑乎乎的天空,嘶哑着喊:“立刻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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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将初阵 三上
一大早,守候在城门外的一个脚夫就急匆匆地进了城,往县衙跑。林平辞官后,县里的衙役不肯再巡夜,王直只好安排弓手单独在县城巡视。这个的匆忙鲁莽脚夫引起了王甸的警觉,他尾随着来到县衙。
门子懒洋洋地接过了信,手在半空中伸了半天,不见好处,这才将朦胧睡眼睁开,看看浑身风尘破衣烂衫的脚夫也不像个有钱的,当即将信丢到地上:“去!什么人,敢直呼我们县太爷的名讳!”脚夫赶紧弯腰把信捡起,用手拍去上面的灰土,把满脸皱纹挤到一块儿,做个笑脸,“这是给县太爷的私信,上面写了,有四十个铜版的赏金,相烦小哥递进去,赏金对半。”门子识得几个字,翻过,果然有一行小楷,关键的是这个信封还是项城某议曹的官封,有来头的,不然,送一封信怎会值这么多钱。
不一会儿,门子回来了,用打发叫花子的口气轰脚夫,“老爷没有打赏。”脚夫叫起屈来,自己放弃了很好的一笔买卖,紧赶慢赶,一天一夜就赶到了。给他信的先生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铜角子,还不够补偿他的损失,于是在信封上写了请给送信人打赏四十铜板的一句话。这行字是教书先生一个字一个字教自己认的,不会骗他的。一定是门子独吞了。
脚夫叫的声音太大,说话有些难听,门子火大了,上前去撕脚夫的嘴,不然李俊听了,又要发火。知县大人发火并不危险,那些话也不太容易听明白的,但是他滔滔不绝能讲上一个多时辰,换谁都受不了。
王直看着众弓手带着几十个青壮按林平所授操练完毕,正准备召集了众人去种树,王甸带着一个脚夫进来要钱来了。王直笑呵呵的让脚夫坐在榆树下的桌子旁,还请脚夫喝水,安慰他不打紧,坐下慢慢说,自己回屋里拿出了一个鹿皮袋子,脚夫哪曾和官爷公人们一张桌子坐过,喝了一大口站起来回话,舔舔嘴唇,“二十个铜板。”挨了打,他期望已经降低,想有一半赏金就够了。
王直给足了四十个,另外掏出了两个银元封了,让他回去带给那个教席先生。这事情还真得慢慢说,教席先生只要他送信,其他脚夫一概不明白,王直并不轻易放弃,而是详细的问了很多,比如教席老家有什么人啊,项城的粮价多少啊。胡升、王甸几个抱着胳膊听着,对王直的细心又钦佩了几分,听得出来,王直很聪明的用不同的问话内容一再互相验证,不用看信,项城进军的事就隐约显露出来。
脚夫前脚走,一个名唤杜安的弓手后脚就跨进来,杜安的侄子(比杜安大十岁)连夜赶回来送了消息,项城的固州军“全部”戴孝向安子堡杀过来了,说要给秦二傻报仇。王直又给杜安四十个铜板,“赶夜路不易”,让他给自己的侄子,看杜安拒绝,王直劝道:“林典史不是经常说《兵律》里有‘该赏而请不赏者诛,该罚而请不罚者诛’么。”杜安挠挠头,不好意思的收下了。脚夫千恩万谢地离开,胡升坐下,咒骂衙役不是东西,为了安子堡,还要他们这些弓手们破费。
这次倒是怨不得门子,李俊很早就起来了,正经威坐地在签押房里批示公文,面无表情的撕开了门子递过来的信封,一看,几乎无法坐在椅子上。门子看老爷直直地瞪眼发呆,怕触霉头,悄悄溜了。
梁末地方割据,朝廷无力消除,只会增派人手“觇窥虚实”,即使如安子堡这样的远州僻壤,也时常有“鲜衣怒马作京师语者”出现,他们“自京师至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惜乎这些探子都是些“京师亡命”之徒,只会干些“诓财挟仇”之事。给李俊通风报信的是一个年方十九教席先生写的。这个“探子”籍贯忠州青阳县,为项城议曹家塾西席,家塾中议曹的子、孙、甥、侄,大都是项城文官武将的子女,得到点消息轻而易举。
西席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些个大老粗哪里会看重学业,原本答应教书,后来变卦只要他伴读,就是帮看看童子们写的文章。馆金原来答应从每月十斗米,三个铜板蔬菜钱,现在减到每个月三斗米,可以跟着下人一起吃,蔬菜钱就不发了。这点米只够养活他一个人,这个薪酬和去乡间村塾教农夫家的孩子《兔园策》相当,但村塾先生可还有田自己耕种有粮的。西席先生可没有,所以,教习先生尽可能的在东家吃饭,碰上东家留客则会被叫去相陪,偶尔有同乡知友请吃,都会省下点米钱。
这样还不够,老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