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怡人的讲武堂周围,到处可见士女拈花,香车骏马,阗塞道路。附近村坊各以车载楮帛、鸣金、张帜、交纳庙内,堆积如山,名曰‘解钱粮’。又有买卖赶趁货物,戏具及开场赌卜,乡城毕集。
这本来是林峰大显身手的时刻,放在往常,他是绝对不会错过渔猎美色的机会,现在连他都要静心苦读,何况那些不如他的同窗。推荐进讲武堂的豪族子弟如果不是出身行武世家,便都是家族里最不成器的那个,林峰有些个同窗行文中错字连篇,如“一旦”,会写成“亘”字,“丕”字根本不认识,则分写成“不一”。
武人地位一降再降,大多艺童也自然读不进书,大梁讲武堂的副场就变得一年比一年容易,比如梁初大考策十论三,除兵事外,还涉及时务、边防、法律条令、以至计算钱谷文书,面面俱到。经过逐朝递减,而今不过策一论一,默写《武经》中一段,通常只百字,所谓大考,形式而已,大家都不过是求个出身,何必过于认真呢。
鱼龙混杂的艺童里并非个个都是难堪大用的纨绔子弟,有三四个不比林峰差多少,几个人齐头并进,互相超越,比了两年,此刻更是铁了心要争个出高低,悬梁锥股地准备,比如贺凌,林峰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有力的对手。讲武堂每年这个时刻最为平安,少了许多语言失欢,奋拳搏斗的事情,艺童们对于外面的热闹景象双耳不闻,老实得判若两人,寒食节里也都待在廨舍苦读不辍,忍耐着春寒和饥饿,足不出户。“自怯春寒苦,哪堪禁火赊”,去年,林峰一伙早就备了酒肉用食器盛了,包在被中保温,散堂了就三三两两地跑到讲武堂外,共为欢饮,突然间,这些美好的日子就走远了,一去不返。
讲武堂大考是“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副场程文在前,不中则不得试外场弓马。这天以武学总教谕陈卫为主考,有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考试官、印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誉录官、对读官、掌号官、巡绰官、记箭官、验箭官、报箭官、监门官、供给官等同时列队来到,顿时,考场肃然,艺童个个如临大敌。
查罢应试证后开考,林峰松了一口气,题目除了默写《武经》,还要射策一道“策”和一道“论”。 他抽中了时务边防策一题,论则是“赏罚之令信如四时”, 早在预测之中,易如反掌,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文理优长”的最佳考语,林峰还来得及为默写不出的同窗“私占授者已八人”。
其他几个有心争会元的射到的也都很简单,如“事不避难臣之职”等, 贺凌抽的论题是“外重内轻,外轻内重各有得论”,有点针砭时弊的味道,出乎意料,但难不住他。“他们敢出这样的题我可不敢答呢。”贺凌考得不错,意犹未尽地向同窗解释道。大梁在京畿驻了重兵,最后的结局依然如周朝一样,割据四起,贺凌耳濡目染,得了父亲为官的真传,圆滑的只和同窗发发议论,难倒还真要写到试卷里?被安个谤政的罪名,一辈子就完了。
最倒霉的是一个学业平平的艺童,抽到了“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顿时傻了眼,这一道论作了足足一个时辰,往常“为邻生假手”的林峰早早就交卷离场,只好写下:“臣对:臣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臣不知,臣不敢妄对。臣谨对。”避免不着一字成了白卷。出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让众人惊讶的是这一关,竟然全部过了,连那个只写了几个字凑数的艺童也得到了“学业有成,文理可观”的考评,连其本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以为会出现众多累居下等,不得进入外场考试而复舍或除籍,有几个学业差得实在提不起的约着“同往议命”,找 “技显相士,询扣得失”而不惜重金,“一命必千” ,如今,都大呼冤枉。林峰略有遗憾,副场难度不大,没能显出他的本领,就看下面的外场弓马了,他有伤未愈,不敢掉以轻心,包括贺凌,谁都没告诉,不然,其他几个就更是趁机卖力相争了。
关于讲武堂的大考内容,历来朝廷为此争论不休,有些认为根本不需要靠策论,最甚者认为名将自古出战场,学堂能出个什么,不如取消讲武堂;有些个则认为不需要考弓马,为将之道在于智,弓马那是小卒所操,一夫之勇,难以敌万。说到底,议论纷纷都源自大梁重文抑武,不承认武自成一体,有其本末,而只想以文的立场来看待武,解决武的问题,比如这讲武堂,就是千方百计把五大三粗的艺童培养成个酸文秀才,让武成为文的附庸。
这么一来,讲武堂大考还是留下副场考试,并且规定“以策对为去留,以弓马为高下。”也幸亏如此,林峰才有机会去争取那个一甲头名。试想,如果倒过来,以策论定高下,照文科例试卷皆弥封编号,有糊名、誊录,送兵部阅卷,以林峰的身份,和来自豪门世家的同窗相比,他怎么可能有门路通关节呢?这下全都过了,反而给了林峰一个平等应试的机会,毕竟弓马是很难舞弊的。
外场分两场进行,一场考技勇,三项,一曰长垛、二曰骑射、三曰马枪;长垛大梁有《讲武堂试弓马艺业出官法》规定,“课试之制,画帛为五规,置之于垛,去之百有五步(内规广六尺、撅广六尺,余四规,每规内边各广三尺,悬高以三十尺为限),步射。”到了林峰这个年代,布候的距离已经从百步之遥移到三十步了!九矢中三即为合式。还是根据《出官法》规定,外场的几项中“必有一项系头号、二号者,方准合式。”很多人都挑了一石三斗的硬弓,林峰试试弓的劲道,三十步,选一石的二号足矣,他身上有伤,能省一分气力是一分。
大梁世家子弟的射术来自六艺“射礼”的熏陶,“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所以大家都还不错,近半和林峰一样,九矢全中。接下来的马射是“穿土为埒,其长于垛,缀皮为鹿,历置其上,驰巴射之。”保持全中的不到三分了。
马枪是贺凌的长项,一跃成为头甲,只见他提着一丈八尺,径一寸五分,重八斤的长枪,驰马入埒运枪左右触,头戴二寸五分方板的四偶木人,个个版落而人不踣的,只有他一人而已。林峰和其他七八“儇好少失者”紧随其后,尚有一争。
大考第三日,能争会元的实际上就三个人了,林峰、贺凌和来自南方的一名同窗,讲武堂很少把会元名号给了世袭州的艺童,所以,大多数人都认为是林峰与贺凌相争,而林峰的胜算更大,贺凌力弱,另外一场考膂力,有开弓、舞刀、掇石,原来还有翘关和负重,听说这两项取消了,林峰和贺凌都长出了一口气,“天助我也。”二人对望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所谓“翘关,长一丈七尺,径三寸半,凡十举后,手持关距,出处无过一尺。负重者,负米五斛,行二十步。”这正是现在的林峰所担忧的,林峰善于用巧劲,腿部有力,但是,这次伤最重的恰恰是在腿上。
如果位高权重,老天也会给几分面子,这不,大皇子要来观看,艺童们在春雨里等了半晌,刚好大皇子一到,雨歇,让陪着大皇子的讲武堂总教谕陈卫轻松了些,打早上起就飘细雨,讲武堂演武场旁的观礼台比不上卫州秋猕供圣上观看的射鹿台,矮小不说,台上并没有遮蔽风雨的台阁,他无心艺童大考,一直为防雨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而神不守舍,现在总算老天开恩。
林峰抱着胳膊,看上去和陈卫一样,神色轻松,实际上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最后一项——舞刀,林峰已经耗尽了周身的气力,但是,前面拿石礩子一项,许多平时不起眼的都举起了头号三百斤,有个家伙选了三百斤以上的出号石礩,借助腹力将长方型的石礩底部左右各翻露一次,这唤做“献印”,还行有余力地往身前一抛,“嗵”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泥浆老高,观礼台上传来惊呼和喝彩。
举重只许一次,为稳妥起见,林峰仅仅选了二号二百五十斤,排在了中游,把昨天弓马试领先的优势丧失殆尽。这一项,为了防止再选轻了而输在最后,林峰咬牙要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林峰有个毛病,每当尽善尽美地完成一桩事情,接下来总会因得意而犯下些错误。这次亦不例外,闯刀过顶完成得很顺利,前后胸舞刀花时,一不小心舞快了,大刀拿捏不住,竟然脱手而出!
林峰拳捷,曾在一次会战危急关头,贯甲跳三丈堑,斩杀了对方临阵主将,力挽狂澜,时人咸异。众人眼看大刀飞出两丈多远,就要落地,只见林峰如飞鸟入林,猛一蹿跃,后发先至,堪堪在落地前的一霎那,一脚将刀踢起,跃将起来,半空中潇洒地舞了两个刀花,方才飘飘然落下,如是,连与之相争的其他艺童都大声叫好,个个道他卖弄,只有林峰心中暗道:“好险”。
考试官是褚诚,立刻召问此法,林峰昂首回答:“魁星踢斗。”褚诚心中赞其回答的有气魄,认为其武艺有独创,给了最高的考语,“学业卓然,为优等。”眼看林峰大功告成,大皇子在台上轻轻地和陈卫谈论起往事,不记得是哪年,有个艺童多舞了一个刀花,就被驱逐出考场,复舍多读了一年,林峰如此卖弄技艺,朝廷办讲武堂难道“仅得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么?”
大皇子不满意?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更改林峰的考绩?这根本不算是事情。立刻,陈卫交代,让人去找褚诚办理,给林峰一个下等合式,不用复舍,刚刚过关而已。陈卫没有想到较真的褚诚根本不买帐,坚持己见,不容更改,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这下,全部演武场上的人都知道了。
褚诚对讲武堂乌烟瘴气的学风早就心怀不满,前天副试,有人公然夹带《武经》入场,梁初大考,需要搜检衣服,座位用插上荆棘的芦席分隔,“片纸只言不得入场”,夹带只能是将《五经》字体缩小了,千方百计地放在餐具、木炭、水和蜡烛等杂物中。而今,明火执仗地整本夹带,不小心还掉在地上,褚诚见了,正待上前查处,同僚急忙拉住,嬉笑道:“何以携帐簿入场。”言罢,拾起仍旧还了那人。
考完,“中式之人照依大考事例,梓其姓名,录其弓马策论之优者,装潢成佚,题曰武举录。”是要马上张榜贴出的,现在有了争议,让大家都耽误在那里,陈卫的脸色难看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起褚诚,褚诚则反唇相讥,毫不退让,林峰心中对其颇有改观,暗自感激,不过,教习是争不过教谕的,看样子自己那笔银子要泡汤了。虽说是小小的监当官,油水很足,点检教习孔瑾为此都敢放高利,借了林峰上百枚银币呢。
皇子赞读看都不看褚诚,直接授意把会元给了贺凌。贺凌听到,从队列中转出,“技不如人,实不敢当。”皇子赞读鼻孔哼哼了一声,问第三名意下如何,那个和林峰没有什么交情的南方艺童委婉地说:“贺凌不要,某亦不敢从。”
晚上,放榜后的““鹰扬宴”, 监射、主考、执事各官退场后,众艺童开始放形浪骸,狂饮不止,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跳上餐桌,又舞了一遍刀花,酩酊大醉的艺痛们互相搂着,给其评判。林峰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和贺凌一起溜了出去,行走在三月的夜空下,贺凌望着高悬闪烁的群星,渺远而神秘,拉住林峰的手,止住林峰的感激之词,指着天空,“这不算啥,那里,你我的位置在那里。”
上周没有更新,本周会补上。上个月也还差一章,只能说争取补。列位看官,节日快乐。
第四章 风云初纪 四中
鹰扬宴后,讲武堂的艺童们开始为了前程生计奔波,虽然还在廨舍里住,时常能见上一面,却个个行色匆匆,一七九期的一百三十多人,除少数中途退学和病故数人,大家维系在一起走过两年风风雨雨,如今各奔东西,再也聚不到一块了,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曾经的同窗袍泽,再聚首更多是在疆场上干戈相见了。
林峰急着去塘州界,孔瑾递过话来,他的同寅已经把关节打通,这边林峰自己得尽快去兵部办理执照和讲武堂的学照。这两个证照只需要交钱就可以拿到,却也有十余道程序要走,等最后林峰在讲武堂文书手那里交了一个银币七个铜板,拿到那张一尺宽,二尺长的学照,心中已经疲惫不堪,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了。
两个证照顶端规规矩矩地写着“兵部执照”或“学照”,都有手书“实行”两个红色大字,以及讲武堂和兵部的各种印章,最重要的是有“兵部就职验讫”一句。林峰数了一下,每证约不到两百字,不算精美地印在厚白纸上,学照上写着他“经某某科大考”连同策论一共七次,全部通过并“验讫”,他在帝都两年多的求学生涯变成了这短短的几行字,就此结束了。
文书手办公的四厅南向是六厅,半个月前,林峰还在那里考内场副试,如今轮到下一期艺童正端坐其中,为试题而苦恼。想到那些旬试,月试、季试、岁试、大比都不再存在,他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雨后,帝都四月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
午后,林峰最后熨烫完新购置的深衣,把那柄熨斗用水冷了,擦干,放进了妈妈送给他的官皮箱里,就一切都收拾好了。他站直身子,怅然地向窗外望去,熟悉的一切历历在目,东边的小校场,西边的英灵坊,正对窗子是讲武堂的菜园子,有八十余亩,园子边上沿墙种了一排树,遮挡住林峰望向帝都的目光。
该走了,林峰叹了口气,穿上深衣,拎起箱子,把身子挺得笔直,开了房门,腿上在舞刀时猛然用力的拉伤已经好了,他如参加校阅,步操而出。雨后,帝都四月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过教谕陈卫办公的彝伦堂,总理庶务的司业从中出来去帝都,刚好看见林峰,同行一段,假惺惺地勉励了他几句。林峰去年因为欠债,一直在舞马台,“经历月久,撬故不至,司业谴人提问。”林峰让礼部出面撒谎,结果自己在十里赛马中大出风头,弄得人人皆知,司业并没有责怪,只是提醒林峰,按例“限外不来,皆发充吏。”
外场试后,林峰从陈卫的得意门生变成他的眼中钉,司业此刻依然待之如常。二人行至仪门,司业平静地告诉林峰,褚诚已经离开讲武堂,到京畿和塘州界的夏县做班军统领去了。见林峰不解,司业解释了班军的由来,不过一群农夫,农闲为兵,驻守坞堡而已。
司业上马而去,留下林峰在仪门外侧踟躇,听到褚诚因为帮助自己而得此遭遇,林峰生出许多愧疚之心。林峰一直想去感谢褚诚而不得闲,褚诚不住在讲武堂里,林峰又忙于办理证照,事情就耽搁了下来。仪门外右手有好几块石碑,其中有林峰熟悉的讲武堂校训,他曾经代表一七九新舍在讲武堂临雍大典上背诵过,其他的他没有仔细看过,现在有了时间,在离开前的这点时间里,林峰决定仔细看看,如对于工役膳夫的规矩,动辄“打五十竹篦”!“处斩”!“割了脚筋”,也都一一看过。
其中一块看罢,哑然失笑,那是前朝周厉帝训示艺童的一通敕谕,厉帝不学无术,通篇大白话,开头是这样的:“恁艺童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做教谕呵,学规好生严肃,艺童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
中间,皇帝表达了对后任教谕的不满,“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教谕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著他呵,好生坏事。”为此,皇帝威胁讲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