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帝都 二中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天气稍微凉快一点,林平已经熟悉了盛家的环境,有心学也少做错事,不再像刚来时那个乡下野孩子,毛手毛脚不懂规矩的生涩了,挨打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于是渐渐的觉得不那么难熬了,这才心平气和的给家里人写了封长长的信,信中详细写了怎样到的帝都,帝都的街道多么宽(他只见过去医生那里的几条路),人多么多(早市上的人能不多吗),东西多么贵(没有一件是林平能买得起的),最后几句才含糊的说到了他自己。父母从字里行间弄不懂儿子具体干些什么,反正推测一切都还好。
林平刚刚十八岁,他哪知道父母盼望这封信已经很久了,林平老爹给他妈妈读了一遍又一遍,晚上还要把信压在枕头下,睡前还要用手摸一遍。而孙姨知道林平来信了,脸色就很不好,因为林峰到帝都已经过了大半年了,还没有给家里写过只言片语呢。
此刻,林峰正在为讲武堂的秋猕紧张的准备呢。
帝国初期每年春秋两季,京畿所辖的京禁军都会各搞一次会猎,秋季那次的地点在原来的卫州,后来因耗费巨大,春嵬被取消了。秋猕会猎后还要进行一次规模庞大的校阅,称大阅。
而今,真正意义上的会猎已经是很小的节目内容了,所有帝都的大大小小遗老遗少都将目光注意到会猎期间的舞会和酒宴上了,外地的刺史们也往往借此机会安排人游动其中,甚至海外的藩国、草原上势力较大的酋长都会安排人来游说刺探。
所以,会猎变成帝都、甚至整个帝国最重要的聚会了,从不同的层次看,它有着不同的作用。王公大臣们参加的是政治游戏,合纵连横,勾心斗角,划分势力;贵族小姐看成是社交舞会,调调情、跳跳舞、化化妆,顺手捞个未来的保障最好不过;仆人们看到的是极尽能事的奢华,穿插其中的是贵族们的丑事和小偷小摸的机会。
血气方刚的武官们,他们的乐子更大了。
反正,秋猕没有看到,已经很多年了,仿佛就从来没有过一样,最后用来作为装点门面的,是将讲武堂的艺童、御林军的马队拉来搞个大阅仪式。然后,那身红色的挺阔的军礼服就淹没在小姐们、贵妇们的花花绿绿的裙裾中了,帝国唯一检验了的是憋久了的年轻武官的床上功夫。
这些,正合林峰的心意。早就从同砚师兄那抑制不住的兴奋中看出些端倪,在开往卫州的前几天,那些猎艳排行榜上的高手们就开始吃香喝辣的了,每晚房间里总是挤着几个小兄弟,一面担心可能出现的舍监,一面抓耳挠腮地催促师兄往下讲,真是大开眼界。
随后,凭林峰的社交能力,情报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里,他就此还总结出来一个《如意小钞》,比如王公家的女孩子情况比较复杂,一定要见机行事,要点是成事后快甩,不然容易惹麻烦上身;三省六部和枢密院里,兵部和枢密院的比较容易上手,她们的父母都是些大老粗,缺点是这些女孩往往形如烈火,小心惹火烧身;最难摆布的是翰林院那些老学究的女儿们,往往也受了她们迂腐的老爹的影响,非要谈个情、说个爱,还老用诗词歌赋来考验猴急猴急的情郎,优点是处女多集中于此。
林峰的这个备忘录和他以往在讲武堂的作为一样,都是前无古人的记录。《如意小钞》的权威性一直保持着,见证着、指引着那以后多年一批批充满欲望的男孩荒唐的青春,直到帝国最后岁月的到来。又好事之徒根据林峰的这个备忘录,排出了今年猎艳竞赛的赔率,比如和一个翰林的女儿上了床等同三个兵部官员的女儿,而林峰夺魁的赔率是最低的。
出发之前下了秋天的第一场雨,很少见。京畿地区春夏多雨,秋季干爽,冬季湿冷但不酷寒,只有最冷的几天会存得住雪。这一场雨之后夏天好像就突然失踪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痕迹,前往卫州的路上有了些寒意,讲武堂计划不周,没有安排带冬衣。
荒谬的是为了不影响行进队列的美观和赶上时间,教谕们竟然不允许大家重新打开行李,将冬衣放进去,依然按照计划进行。于是,很多人就头痛脑热的来到了会猎的行营,随后进行的几次合练,异常枯燥难熬,林峰小心翼翼的防止自己也被传染上风寒,因为即使随军医士开了信票也没有用,那些发着高烧的倒霉蛋也要和大伙一起在泥泞的草场上走过来走过去,往往走着走着就昏倒了。
中间兵部派人来检查大阅准备工作,按例是讲武堂、一个卫的御林军马军和驻卫州老府城外的左右卫京禁军步军、马军一起接受检验的,兵部的人来看了讲武堂的准备非常不满意,如果他有权利的话一定会取消了他们参加的资格,于是专门把兵部的随行杂役、役兵抽出来一些,给讲武堂当后勤,主要是熬姜汤,防治风寒。这样一来,大家都开始听到武学谕陈卫干不长了的小道消息。
每年会猎,为了显示对老臣的恩泽,都要把这些老骨头搬动一番,林平后来恶作剧的想一定是皇帝不放心这些家伙待在帝都,不若全来眼皮底下。自然,盛泰也在参与之列,承宗五虎如今只有这个病虎还剩半条命,折腾这一把估计能把骨头颠散了,所以,盛荃特地安排了几个人专门照顾,并把高锦也带上以防万一。
盛家除了最粗手粗脚的几个留下看家护院外,全部都陪着主子一家前往卫州,一路上林平见到了好几十个这样的大家族,感叹不已,有的家族甚至把家具都搬着,像要搬家到卫州一样。后来见到嘉佑皇帝的大卤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过了三个时辰才走完,林平的舌头都差点缩不回去。
到卫州后不几天就晴空万里了,盛泰都有心情让人抱出帐篷晒太阳,但是讲武堂艺童的热症却不见起色。眼看就要到大阅了,看陈卫着急,盛荃让高医生去给看看,盛泰有好几个人服侍,高医生就要林平过去帮打个下手,林平像牢狱得脱一样,跟着高医生整天在庵庐的帐篷周围转悠。
他曾经远远的看到林峰排在前头挥举着九节策杖和一大队人步操,但是没有机会走到前面说话,正在动脑筋时,来了个粗大的武官找高锦问诊,林平看到,竟然是褚诚,今天轮到他担任检校病儿官,顺便给浑家讨个方子。原来褚诚最后到讲武堂里任了个教职,负责传授骑兵操典和战术。
褚诚也没有想到能见到林平,分外高兴,医生拿出了一罂酒,没想到褚诚也掏出了一罂酒,大家哈哈一笑,卫州会猎有一个经典笑话,大意是说两头鹿在商量是否要搬家,一头说还是这里安全,因为会猎期间所有人都喝醉了,根本打不着动物,另一头说酒太多了,每年损失的鹿兄鹿弟就是这个原因,于是两头鹿约着戒酒。
大家就拉了三把小马闸在庵庐的边上坐下,酒盏就放在脚旁的草地上。这里地势稍高,便于保持庵庐的干燥,于是可以居高临下看着不远处的演武场,参与校阅的队伍走来走去。高医生就是看个热闹,觉得好看,天真的问褚诚这个在战场上有用否。褚诚老实的说不知道,因为他还从没有上过战场呢。但是可以肯定的说上了战场绝对不会像那个小白脸一样神气活现的。
林平指着演武场上的队伍对褚诚说那个神气活现的叫林峰是他的哥哥,褚诚和医生怀疑的互相看了一眼,问林平为什么会当役兵,林平平静的说:“穷呗。”
黄昏,林峰皱着眉头听满口酒气的褚诚说他那当役兵的弟弟也在卫州,如果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他,他在给盛荃大人当差,林峰面无表情,冷淡的说了声:“知道了。”就转身撇下褚诚回帐篷了,胳膊又酸又痛,双腿沉得就像要从身上掉下去一样,浑身上下已经挤不出一丁点气力了,而这个公然违令喝酒的教习还要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有个弟弟在当伺候人的厮役!!
褚诚愣在当地,看着林峰扛着镶嵌圭琰的节杖,在众多好友的簇拥下离去。好在后来忙起来林平也没有问,褚诚就和医生含含糊糊地说了没找到林峰。
此后褚诚对于林氏兄弟的态度截然不同,对小自己一轮还多的林平一直青眼有加,随着他的步步高升,能力范围内对林平一直多有关照和信任。
对于林峰,过了很多年,在作战会议上曾有人听说褚诚很轻蔑的说林峰,“势利小人。”别的没有只言片语。尽管后来褚诚最高担任过讲武堂总教谕的高位,却从没有改变过按照自己好恶取人的习惯。
一阵忙碌之后,盛大的校阅式终于举行了,几万人闹哄哄的挤在一个大场子里,尘土飞扬。经历那之前好几个彻夜狂饮的酒会,居然大家还能在仪式上站得住,实在是个奇迹。此前议论纷纷,有流言说皇帝陛下会派大皇子代为出席大阅式,此刻也尘埃落定。
林峰跨着有力的步伐从校阅台前走过,第一次有幸得见龙颜,只是远远的前排皇帝陛下身影,坐在三省尚书、枢密院使几个人中间。林峰不知道等讲武堂艺童的队列过来时,皇帝陛下已经在打瞌睡了,几个重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随着年事已高,陛下精力不济,经常会在朝会上睡着。
皇帝陛下没有注意到林峰,(当然,大阅完毕,皇上会发诏对参与“健儿”表示满意,他看了龙心甚慰。)不表示林峰没有引起了其他人,不,是某个人的注意。在校阅台东侧的包厢里,大皇子用手帕捂在鼻子上挡着队伍踏步引起的灰尘,一面转过头含混的问:“那个领队的是谁?”为了能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蒋勤被带到了大皇子的身边。
秋猕大阅仪式一完成,盛泰就被送回了帝都,所以林平没有在卫州待太长时间,盛家的其余的人在盛泰走了之后都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次老爷子表现很好,没有像往常那样闹腾。有一次老家伙一定要面圣,躺在床上破口大骂,质问盛荃为什么没有按其所要求上书给圣上,弄得一家人尴尬无比,只有忍气吞声装聋作哑。最后,倒霉的是那些端茶送水的下人,几天内练就了接拿暗器的功夫。
盛泰此次见到了几个知心的老下属,他们的境况较之从前都有些改善,不再像嘉佑初年那样受压制,因此心情大好,回去就嚷嚷着要尽快写完那本书,谈兵论道,把家里大书房的兵书全都搬到了睡房。
这让苦于没有书读的林平非常高兴,晚上偷偷的带本回房去,几天就把书囫囵的读了一遍,连条文构成的《令典》和《军志》也都没有放过,虽然枯燥,但一条条的都看了。
盛泰在床上书写不便,一开始让老杜来听写,考虑到老家伙写东西断断续续,完全凭心情,盛荃没有安排什么记室、书佐之类的打算,毕竟,这就是一个哄孩子的玩意,大家高兴就行,用老杜都嫌多余,很快听写的活计就落在了林平的身上,这个役兵竟然自己写信,而且毛笔字还算端正,老杜乐得意推荐了他。另外一个负责照顾起居的小张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筐,只怕会惹恼了老家伙,于是躲得远远的,平日里就剩下林平一个人待在盛泰的房间了。
盛泰平时脾气急躁,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经常毫无由头的爆发,但是讲起所经历的战役,却不厌其烦,经常是从战争的起因开始,那些繁琐的准备和曲折的决策过程都记得一清二楚,娓娓道来,至于战斗过程,虽然就是三言两语,但是让人颇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当然有时候会有回忆不起来而恼怒,或者因为说得太快而林平赶不上而斥骂,但这已经是林平在盛家的深宅里唯一感到快乐的一次,虽然免不了还是经常有一剑拍在身上的事情。
第一章 初到帝都 二下
白天盛泰口述完毕,林平晚上还可以和书上对照着过一遍,渐渐的发现兵书不那么难以入目了,很快,林平就发现盛泰的做法和书上的异同,有些地方甚至是完全违背,林平当然不敢问盛泰,就拼命翻书寻找同类情况下的其他名将的做法,以求正确。这种思考方式虽然有点幼稚,却促进了林平对兵书的阅读,量大而且深入。
新差事的另外好处是林平可以借口要誊写稿件,让老杜无法安排给他许多后院的杂务了,还配了瓷盏油灯,为了省油,林平经常要注水于盏唇窍中。一尺见方的麻纸也配发了许多,林平给家里又去了一封长长的信,一边抚摸着腿上的瘀痕,一边表达着某种满足。
有了许多的纸张,林平把一些卷数少的兵书拿来抄了,想省些书钱,有些书是金耀门文书库的皇家馆藏,还是古老的卷轴装,有钱也买不到的。后来林平这些抄本因为一些变故,他都没有带走,变成了废纸,被老杜安排人给扔了。
而那些宝贵的原版都在帝都朝门之变的战火中被焚烧得一干二净,今天传世的几部兵书是以林平长孙林辉记录其口述辅以众多抄本整理成书的。林平虽然不许自己的子孙从军,但是修订兵书、撰写战史等不在其列。
靖佑十六年初冬,林老爹看到两封信,林平信中还是没有过多谈到自己,有一些地方意外的问了两三个用兵打仗的问题,尤其是林父亲身经历的白登解围战役,问题问得很到位,于是从未给儿子们讲过传奇故事的林父很认真地在做皮靴的桌子上回了信,破天荒地超过了三行字。
为了省纸,字写的很小,却一笔一划都规规矩矩,林父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根据自己多年的生存经验,中肯的告诉儿子,人要认命,命里注定今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会有人生不幸的可能。
另外一封是林峰写给他妈妈的,讲述自己如何成为讲武堂的新舍代表,如何获得大阅的排头指挥,在最显要的位置从皇帝和首辅们面前走过,会猎如何盛大,后来的舞会上自己如何大出风头,最后写了因为会猎期间开销比较大,所以请家里给他寄二十个银币。孙姨看了信眼泪汪汪的,一会儿高兴林峰如此成功,出人头地,一会儿担心林峰手头拮据,生怕他会被人瞧不起。
林峰手头确实拮据,从大阅开始到会猎结束,一直穿着那套军礼服,好在会猎期不长,林峰小心的避免在同一堆人里出现两次,因为大阅结束后,再穿礼服是违反军纪的,可是只有这一套衣服,能让林峰混进那些舞会中去而不被赶出来。
和贵族小姐们厮混到是没有花什么钱,相反是林峰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么多数不尽的美味,可以无限制地痛饮美酒,安排不过来的风流的贵妇,拿腔拿调的女孩,每每深夜才回到营帐,但是林峰毫无倦意,仰天躺着看北方晴朗的夜空,认为这样的生活才算得上是人过的,内心坚定的认为这样的生活也一定会属于他,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像星星一样,在高高的苍穹上有个位置,可以远远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有时会这样一直到黎明,看着粉红的朝霞开始挂在封州的天边,林峰瞪大眼睛,看着清晨静静的美景,感慨、希望、一丝遗憾和愤怒,都同时涌上心头,世界在林峰的眼里是那样的美好,甚至欠下蒋勤的赌债也算不得什么了,因为这些美好虽然离自己还远,但是未必他林峰没有机会。
本来大皇子要赏赐林峰些钱以偿还的赌债的,但是那样的热闹的场合,连殿下都像弟兄们一样敞开了中衣,搂着大家的肩膀,举着酒盏高唱,林峰是不可能做出任何没风度的事情来着。
他很随意的在契卷上花哨的签了名,然后斟满酒敬了大皇子殿下和蒋勤,一饮而尽。林峰很清醒的控制着自己,以后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旁边起哄,没有再参加任何的赌局,心中那一点点隐忧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一开始林峰还小赢了少许,对于赌技林峰一向很自负的,帝都的玩法花样更多,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