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边看边问,甚至连马面间的距离,搭建战棚所需的时间,女头、累答的保管置放等都一一问到,还到城墙下的武库、暗门转了转,和《武经总备》里的规定一一照应核对。
常胜关是兵家一等一的重地,至少在陈彦的管辖范围内是非常严密的。暗门内侧都备有带风箱的窑灶、柴草和障碍车,以备敌军发现、从中杀入时,加以烟熏和堵塞通道;门楼中预备水罐水盆及长柄麻袋以防御火攻。
末了,林平还想试着推动塞门刀车,被赶来这里的医生急忙制止了,陈彦叫了军士演示了往前刀壁上装足了二十四把钢刀这才作罢。
医生自然是认识陈大人的,对于林平能和陈彦一起谈古论今,不由得敬佩起来,就在头罩外面缠了又缠,包了个严严实实,临别,多送了不少内服的草药。
午后,林平和陈彦告别,陈彦借着酒劲,扶着林平的肩膀,告诉林平自己当初出关也是十八岁,那时心中也非常茫然,无所适从,但是,时间会解决一切的,让林平安心;关外人烟稀少,生活虽然艰苦,却自由无拘,尽管大着胆子行事,如此,定能“出人头地,大有可为。”陈彦以过来人的经验,一路开导林平,一直送他们到了关前七里的敌台,方才停步。
春天,阳光只有一丝暖意,给身后的常胜关涂了个金色的圈,两座十五丈高的城楼雄峙在绵延的群峰和深蓝的大海间,熠熠生辉,控山襟海,更显气势雄壮非凡。
阳光中,林平挥挥手说:“再会有期。”
阳光中,林平迈步走向了北方宽广的平原,通向远方的路一直铺到了天边,从没有过的辽阔,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将会如此平顺,让林平的心,突然被打开了,从起伏的平原上吹来的起伏的风,一下子撞进了林平的胸膛。
林平,对于未来第一次有了肯定地把握,把经历生死的恩恩怨怨抛开,没有陷进狭隘的复仇或者自怜中。陈彦在辽州的成功驱散了林平心头那些在帝都所尝到的屈辱和折磨,在这壮美的景色下,一切都成了过去。
未来对于他,就像是群山,虽然眼前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但是却真实存在。一千四百里的路程,一千四百里的心路跋涉,让他的心也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林平完成了由少年到青年的转变,开始思索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出关了。
第二章 陌路风尘 四上
就在林平离开后不到两个月,守常胜关的最高武官换成了盛荃的大儿子盛祥。
后脚跟着盛祥来常胜关的是潍州知州,在他借守备官署举行的酒宴上,给每个参与筵席武官的食案上放了蒸犬一頭,酒一壺,另外给了常胜关士卒羊五百。刺史来常胜关是为了解决长久以来存在的军政矛盾,礼数不可少了。
常胜关戍卒现在较少,关外粮食自给后,军屯废弛,不少原由军士垦种之田转而由农夫种植,或由军舍余丁垦种,师役征伐止顿,原来的军市就取消了。这军市之租,以往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归潍州管辖。常胜关的税征在潍州又仅次于州府,数额巨大,现在守军驻扎在这里,关市讥而不征,每天望着白花花的银子从身边流过,却没有下手的地方,难免心中块垒不平,常常找茬,门吏对于牙侩多有羞辱或者刁难通关的商人。
按照梁初《大梁律 兵律 卫禁律》“依关市令、绵绫、罗谷、绸绢、丝布、耗牛尾、珍珠、金、银、铁,不得度西边、北边诸关及至边缘诸州”。上述物资如输往东北的辽州、远州必须为官府所为,委托民间运输则需要户部开具的勘合。
随着大梁对辽州、远州的苦心经营,移民开发,禁令的大部分都已废弃,现在仅仅规定金、银、铜、钱、缎匹、兵器为违禁物品,违者加罪。
常胜关附近民屯也设有市,买卖交换的粮食、衣物、布帛、牲畜、牛肉、蔬菜、农具、田宅、车、木材、酒、皮革等,在这个市里,竟然还有兵器买卖!所谓禁令形同虚设,这给了守军要求重开军市的理由,设想中的军市位于军中,而军营的设置则比照民居,平民则买卖于军市之间。
盛祥来常胜关之前就知道这个事,从个人利益讲他是非常愿意恢复军市的,从公出发,军市也便民利军,有助胜算。特别是辽州的马市成为大梁三大马匹来源之后,往往为宿州、拓州、京州走海路所截断,而从常胜关输入的也被民间所取,禁军缺少却无从补充。但是大梁的军市税一向被被将帅侵吞,贪墨自肆,更甚于地方,父亲盛荃每和自己谈起,总是愤懑而无奈。
席间,知州屡次暗示,试探盛祥的想法,当着众多新下属的面,盛祥只好表明态度,“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瓦族所有,当复之。”并引《卫禁律》驰废例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常胜关就算恢复军市,也不在其时。
知州误会了盛祥的想法,心中骂道:“又来了一个不晓事的武夫。”他身份品级较盛祥高出很多,嘴上自然不能软,引《关津律》对于戍卒门吏“关津留难”也颇多说项。
盛祥看来知州显然小瞧了自己,最近盛家颇得圣上恩宠,他故意在宴会上讲出了祖父夜袭的典故,借此表明自己的世家身份,偏巧席间有个叫陈彦的守城千总对此事非常祥熟,还实地勘测过,应答如流,如数家珍,让盛祥有机会岔开话题。
陈彦给盛祥的印象非常深刻,很快就让陈彦兼了个赞军校尉。原来的赞军校尉是前年从帝都讲武堂毕业的官宦子弟,没有干太长时间就跑了。这常胜关士卒不足两千,将领却又千余,其中八成的武官都不住在关里,而是住在百七十里外的潍州府城,跑了的不止一个赞军校尉,原来的关守任上五年只有一年的光景是在属地的。
商人出身的陈彦当然不赞成建立军市,因此对于还算清廉严明的盛祥心中投契,愿意帮助他“徐徐图之”,练出一只好队伍出来,对于盛祥越来越多的询问,陈彦真希望林平就在身边,因此两人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辽州平原给林平的感受就是大。四周都是地平线。帝都的京畿平原散落着东一座西一座的小山,田地划分的整齐而且细小,显示出精耕细作的味道。而这里,大片的平坦的深黑色的土地,竟然完全荒在那里,保持着自恒古以来的原貌,粗狂、原始,充满力量。
林平一行一开始顺着驰道走,还能看见路上的车马行人。许多废弃的烽燧旁都有两三户人家,都是原来烽燧戍卒。每几十里会有一个小小的坞障,周长不过三百丈,小的仅百五十丈,驿站也就设在这里面。这些城堡也设有烟墩,现在住着的祖上都是军屯屯户,因此叫“屯堡”。
《辽州新志》中记载:“每大堡设屯长一人,屯副一人,小堡只设屯长一人。冬操夏种,舍余无事则耕,有事则战。”这个做法延续下来,坞障里除有驿站的设有役卒铺兵外,其余都没有驻军,屯户结甲自保,里正也仍然称为屯长,多为乡民推举而任。
出关三天后,林平他们离开了驰道,转上辽州西部的道路,往往从早一直走到近黄昏,也没有发现有人家能留宿,才在荒野中找了块地方做宿营地。公差们监督着流徒找了些干柴,架了铁锅,捞了些冰块,慢慢把水烧开,熬了一锅粥。一个步快拿着把小刀,削了些肉干进去,又从布袋里抓了一小把盐放下。
林平坐在最外围,一边警惕地监视着流徒,一边欣赏着荒原上的落日。
流徒们的动作特别慢,所以等东西熟了之后,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昏暗笼罩下来,逐渐铺满了整个平原,终于,除了地上暖暖的两堆篝火,就只有天上冷冷的繁星,除此,天地间再没有任何光亮。走了这一路,大家对林平的都非常的信任,大家照顾林平,让他先值夜。林平说前半夜就他一个人先值一班,后半夜再分成两班,大家尽可能都多睡会儿。
第二天,林平醒来时,太阳已经升的比较高了。昨晚上因为柴火不够,所以后半夜篝火就熄灭了。大家是硬挨了一晚上。所以在天亮了之后,又找了些柴,烧了热水喝了,等太阳光的热量上来了,大家才叫醒林平。
那个照顾林平的流徒和另外一个瘦高个冻伤了脚,走路困难,其余的囚犯还要背着干粮等杂物,林平就只有自己拄着枪杆往前了,这样一来,林平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
其实那两个流徒的脚并没有大碍。在常胜关里,几个衙役在陈彦的好意之下,一起去吃酒,看守囚犯的守卫的换成了要塞的戍卒,而这些戍卒不是很有经验,给了几个亡命徒商量的机会。
关于怎样逃跑,流徒们很快就制定出了一个计划,根据一路上的观察,安排好了谁对付谁,分工非常的详细。林平比较容易对付,先要找些个借口,让林平自己累垮,这样,就等于七个对付三个了。流徒们尽可能的放慢脚步,延长行进时间,使得下午要疾行赶路,然后没有足够的柴火取暖,造成押送者的疲惫,如果能更多的人打开脚镣去拾柴,成功几乎几乎就是肯定的了。
流徒们得逞了。这样又走了七八天,才走了过半的路,林平已经步履艰难,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只能勉强跟上大队了。虽然路上曾经经过了两个屯子,但是,屯子很小,怕被拉差,一见到公差,早远远地跑开。也没有驿站,这样穷苦,即算他们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连辽州常常可以见到的辣酒都没有的卖。
算算再有两天的路,就要折向东行了,这样离辽州的边境越来越远,会一步步深入辽州腹地,驿站和屯子就会多起来,流徒中的头领发出了准备的暗号,随时看机会他就把林平推倒,夺过武器,则其他流徒尽可能的拖住其他衙役,然后……
中午,太阳斜斜挂在高空,晃得林平头晕眼花,好像头上的铁罩有几千斤重,让林平后悔安了这个东西,一坐下来就忙不迭的喝水。流徒们围成一圈啃着干粮,有一个说着,“往前十五里,有一棵外脖子树,我们一定要走慢一点。”押送的衙役觉察到有人说话,大声喝斥:“噤声!”流徒们就都低头不语了。
上路前,不知是经验还是直觉,衙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流徒们再次拷到一起,不管是否脚冻伤了,为首的流徒心中暗自着急,这下完全破坏了他的计划。林平用手撑着枪,使劲站了起来,看到那个平时搀扶自己的流徒一瘸一拐的厉害,就说:“还是让他跟着我吧。”那冻坏的脚肿起塞不进去鞋子,林平用刀子把鞋子给割开了好大的口子。几个衙役看了,同意了。
流徒的眼里透露出感激,急忙帮林平背起了包袱,想扶林平,林平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命令囚犯走在前面,他自己走,毕竟,自己的腿还是好好的,林平最后这个举动使他暂时避免了一次危险。于是,一小队人马又开始慢腾腾的往前挪动了。
走在林平前面的流徒叹息刚才的好机会就那么消失了,心中焦急,过了这段路就有驿站了。慢一点,再慢一点。他怀疑刚才没有和其他牢友交待清楚,不知道这些家伙记住了没有,明不明白。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合计着自己的计划,这样的速度,到了大转弯处,就要开始准备过夜了,就会让他去拾柴,那时动手最有把握,这些个家伙记住了没有?他心中想着,口干舌燥,顶多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自由了!这让他又兴奋又紧张。流徒压抑着激动,以免自己走快了。
这条路是开在了一大片森林里,松树林没完没了,走了很长时间,还是在林海中穿行,没有见到一户人烟,一个行人。林平跟在流徒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背在眼前晃来晃去,心中有股子说不出的烦躁,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步步凶险,仍旧高高低低地走在泥泞里,道路两边的松树全是黑黑的,压过来,树不是很高,也不直,弯着个腰,有点像他现在的样子。
偶尔的,林平抬头看天,天,就快黑了,林平想。
好啊,天,就快黑了,走在前面的流徒想。
天,就快黑了。林峰想。
林峰坐在讲武棠校阅场边的石阶上,心神俱疲。一天都不顺利。
下午,是骑术科,赶巧教习病了,由褚诚代课。这个褚诚也是讲武堂出身,高林峰十四期,在教习中一向以严厉著称。其父先是参与了嘉王的叛乱,后来跟随主将反戈一击,投了承宗,而后莫名其妙地战死。褚诚由母亲抚养成人,蒙恩才上了讲武堂。艺童们私下猜测褚诚不定当年也被教习折磨,方有如今的恶劣。
林峰对于这个教习自秋猕大阅之后一直敬而远之,但还是有一次犯了冲撞。林峰认为褚诚授课完全是不务正业,放着好端端的骑兵战术不讲,常常会穿插些旁门左道,比如一次讲鹿角防御,看同窗皆昏昏欲睡,突然吟道:“方方正正一座城,廿里城墙好威风;城外长阔各三尺,插支“鹿角”御敌人。沿城四周挨墙插,每边五层把城封;森严壁垒人工造,多少“鹿角”方可成?”然后点名,“贺凌,你来回答。”
这个贺凌家里世代翰林出身,父亲在吏部,官不大,职位非常要紧,是个管官的官,负责绩考磨勘。贺凌粗通诗词,马球击技堪称神妙,瘦得似风吹就倒,总能人丛中脱颖而出,一击得手。让他做诗应对不难,筹算之术非其所长,猛然站起,面红耳赤,林峰平日里和他交好,忙用笔写了“六万余一百”以示,被褚诚逮个正着,罚了抄讲武堂校训十遍,贺凌回答不出,同之。
两个人错过了晚饭,贺凌有钱,叫了马车,拉着林峰坐车去帝都城中醉仙楼吃了一顿饭,当夜留宿贺家,以后,林峰得以到贺家练习马术。
褚诚挺胸而立,先分析了骑兵作战的动作要领,然后安排各人操练。所谓操练,就是在马场中设立很多木柱,柱顶有横木一根,左右各悬一个小沙包,艺童策马而过,用竹刀劈砍。课末,褚诚会用小葫芦和大枣悬挂,用刀劈开葫芦者为通关,劈开枣核者优。
第二章 陌路风尘 四中
兴许是原来吃了褚诚的瘪,贺凌炫耀骑术,要求不操练而直接刀劈大枣。艺童们在室内憋了这许久,到了场地都不安分起来,哄着要求褚诚准许一试,贺凌更是夸下海口“如不能裂枣,书抄校训百遍无碍。”
褚诚面沉似水,看着起哄的众人,答应了。
贺凌得意洋洋,飞身上马,挽了个刀花,在喝彩声中飞快冲向木桩,刀光一闪,大枣迎刃而裂,剩下的一半尚在绳中拴好挂在横木上,左劈依然。
艺童们大声叫好,示威似的出了口胸中的恶气。
褚诚不以为然,拿了十个铜角子,累落在一块,立在一个矮木桩顶上,然后提刀纵马,到得近前,挥刀将一个铜角子击飞,只七丈,如是反复,十次,铜角子落地距离不变,而钱柱不倒。
在大家的瞠目结舌之际,褚诚宣布如谁能如此,可以不练。大家默然,由得褚诚把艺童们赶下了场,贺凌和刚才鼓噪最甚的几个去磨刀,其中少不了林峰。正值此际,讲武堂的门守找到林峰说有人寻他,在褚诚锐利的目光下,林峰来到场外,看见了蒋勤那张白白胖胖的脸。
一见面,蒋勤呵呵一笑,先开口说道:“我不是来要钱的。”林峰没有表示什么,皱着眉往下听,“也不是送钱来的,在下已经到礼部任职,不知道盛荃大人丧父悲痛之余是否仍能不忘袍泽后人?如果没有忘记,我佩服之余还是要当个小人――向你要钱的。”蒋勤的名字是个“勤”字,殷勤,索债也勤。
林峰沉住气了,面无表情地问道:“蒋兄究竟想说什么呢?”
“无他,大皇子殿下今夜设宴,有请。”
林峰的头顷刻有些大了。
去年秋天认识大皇子那会儿,林峰的心情用喜出望外都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万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