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林平没有急着走,而是安心的又住了三天才溜回盛家,果然不出所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嘉佑皇帝指示要由礼部出面办理丧事,这样的圣恩眷顾是近二十年来没有的,形势变了,当年需要的是提防的那些,如今需要依靠了,所以盛泰的死给了靖佑帝一个向帝国将领示恩的机会,于是葬礼升格变成了九称袭衣的风光大葬;朝廷还另外下旨允许盛泰的长子,盛荃的大哥回帝都,结束流放,这等于是间接的宣告平反了。因此,林平回来的时候,葬礼何时举行?给盛泰一个什么样的谥号?追授什么样的爵位都还没有定论呢。
不是林平不想再住下去,而是他决定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脱身,越早越好,当然不是逃亡,没有文书过所,身为军人,林平恐怕要翻越帝都高高的城墙才能出去,于是,他又裹着伤回到了盛家。
盛家的人等到礼部来接管了丧事,才有时间注意到讨厌的林平重新在眼皮下晃荡了,在混乱、悲伤、喜悦和厌烦的期间,怎样处理林平就没有人去特意想办法了,蒋勤虽然赶回来,但是忙着最后给盛荃效劳一次,否则,林平在劫难逃。
盛荃亲手写了给大哥的书信,书毕,对近日晃来晃去的林平也就有了处理,立刻让人送林平回兵部,然后让兵部发文将林平派驻远州,滚得越远越好。近二十年没有见到大哥了,从远州是没有办法赶回来参加葬礼了。盛荃心酸的想。
盛荃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了,所以林平派驻的事情办理的非常高效,几乎是盛荃给大哥的信和林平同时出发。信是用银牌快递发出的,二十天可以到。而林平是要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远州,路长着呢。刚好刑部有一批流徒需要押送,向兵部提出沿途希望军队协助,林平就和刑部的三个衙役一起,押着七个犯人上路了。
林平的冬装还放在盛家,但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拿了,林平花钱在兵部补了一套新的,不保暖,能应付帝都的冬天,恐怕连忠州的冷风都扛不住,更别说去远州了。几个衙役劝着林平再添点,林平没有钱了,就说到远州可能都是夏天了,“再说还有这么多的裹伤布缠着,也能保暖。”正说着,高锦来了,带了一件加长了的皮貉袖,“不用谢,是用你卖药的钱买的。”高锦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药钱”塞进林平的口袋让他“路上用,而且还要换药呢。”
在高锦的眼里,林平这么重的伤还要走动,和送死没有两样,换常人肯定得养个半年一载的。在林平的眼里,那些囚犯在这个季节押送还不如把他们处死,几个人在顺天府京兆狱大牢门外看到被燎烤拴成一串的囚犯出来,林平这样判断。林平诧异地问几个衙役:“不是冬天不送遣犯人吗?”,得到了没有好气的回答:“不是过了春节了吗?”
囚犯们一个个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杂色的粗麻褐衣是单层的,没有麻絮葛苫夹其中以御寒,而且还破烂不堪。于是,林平和衙役商量了一下,把远远站着的家属逐个放过来,给那些囚犯换了冬衣。有一个家在外地的囚犯没有亲属,林平就把自己多出来的上衣给了他,外面仍然把缝有白布上书“囚”字的禀衣套上,挡住足轻戎衣上的禁军夹缬。让其他囚犯又匀了几条脱下的单裤,给他一起套着穿了,这才和医生话别上路。
上午辰正时分,一行人从京兆大狱门口出发,穿过帝都,开始了三千多里的漫长旅程,高锦满是忧色,陪着走了一程又一程,塞了不少小玩意儿给同行的衙役,请他们照顾好自己的小弟。
帝国充满了浓浓的节日气氛。鳌山通常是冬至日下午开始扎缚,如今已经接近完工,气魄非凡,让叹为观止。特别是双龙衔照灯山,高有一十六七丈,阔三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壮观得吓人。
灯山前,缉木为垣,其中旋植花卉,满放上林苑里的珍禽异兽,让市民登垣绕览,大开眼界。沿途,每家每户至少挂了七盏灯,坊巷有坊巷灯,桥上有桥灯,富豪巨富一家在临街挂了不止千盏,就他们出发的监狱,也挂了上千盏,宫城要是挂几十万盏也不足为怪。他们就像是在灯河里顺流而下,见识了两岸数不尽的各式各样的灯。灯、龙灯、鹿灯、月灯、葡萄灯、栀子灯……
可惜这繁华和林平一行毫不搭界,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灯都点亮的盛况美景了,全部冷漠地看了一言平时难得一见的景致,就个个低头向前,在周围欢乐的人群中,这一队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周围的市民远远地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穿着三种颜色的“号衣者”,躲着走。
这几天高锦忙着把剩下几个要处理的地方给林平做了修补手术,林平的伤口就没有办法愈合,于是,高锦杀了几只鸡,剥了鸡皮做裹布。虽然是圣手神医,又用了许多奇思妙想,但是林平应该卧床休息,走动还是非常危险和困难的。
好在犯人们都戴着燎烤,走不快,走了一天,才到帝都的远郊。林平气喘吁吁,伤口一跳一跳的痛,头晕眼花。那个接受林平赠衣的囚犯就被单独戴上镣铐,负责搀扶林平,到了乡村,物价便宜很多,林平掏钱买了冬裤给他,反过来,这个囚犯一路上对林平照顾的无微不至。也就是这个人,到了辽州组织犯人暴动,扑倒了林平,后来在追捕的搏斗中被林平用右肘打碎了鼻骨。曾有那么一会儿,林平被他用锁链勒住脖子,差点送了命。
黄昏降临,他们才走出了帝都。在远远的阴云下面,那是帝国的心脏,繁华的首都,是林平非常屈辱地生活了近一年的地方,是差一点十八岁就送了命的地方,是结束童贞的地方。林平回首,看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中黑暗的城,看着二百七十多尺高的开元塔直刺天萼的剪影,感慨万千。
林平在初到帝都的一年里经历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光说写字,因为给盛泰记录和誊写,为五小姐写信、写门牌,就把林平的字练得骨架端正,硬朗规范,中年后,历经生死百战,宦海沉浮的林平,其书法笔意内敛,沉稳大方,都是这个时候打下的底子。
更多的收获,都源自那些磨难,它们使得林平有了超人的韧劲,一下子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了,并且对于人生的痛苦有了深刻的理解,终其一生,林平始终坚持着来自平民底层的视角,保持着善良平和的心态,坚守着爱惜士兵生命的信条,也因此取得了士兵们的爱戴,赢得了其自主指挥的全部战役。
为盛泰朗读的那些兵法理论、操令条例、战斗案例,盛泰对的战事回忆与点评,会在以后慢慢的峥嵘随意里,对林平产生影响和发挥作用。
而此际死里逃生的林平毕竟刚满十八岁,还意识不到这些,带着对盛家的怨恨、逃离苦海的畅快、即将前赴的向往和茫然,出神地看着天边。京畿平原上的玉琛河铺在黑暗的大地上,泛着光像一条带子,河畔,是东陆那伟大的众城之城,传说中的人间天堂。半晌,林平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就毅然奔向远方。
第一章 初到帝都 尾声
夜里,霸兴桥驿站的驿子们腾出了驿站仓场储备钱粮草料的一间库房,用以关押犯人。这个驿站非常之大,是北地进入帝都的最后一个落脚点。驿丞是个八品官,还有自己的宅院一所,和攒典、递送所大使一起住。计有有正厅、后厅各五间,库房三间,廊房十四间,马房二十间。三层高的前鼓楼有三间,照壁楼一座,厅房一百多间;另有驿马六十匹,驿船十八条,马夫、水夫连上递铺的铺兵共有二百余人。是除了帝都会同馆都亭驿之外的一等驿站。
轮值看守的林平在仓库里的一张破桌上,借用攒典的笔墨和砚台,刚好驿站的纸张用完了,林平就用几张废的帐册,在背面写了封家信,报个平安。由于身体不适,还要警惕着囚犯的举动,所以这封信写得比较简短,只说了句盛泰病死,“蒙盛荃大人抬爱,派驻远州,具体远州指定。书于霸兴桥驿站,距帝不足三十里,父亲阅读此信时,儿应已过辽州府,正值春播,不知父亲怎样安排?军旅不便,夜漏初定,即搁笔,见谅。”想了想,就又给讲武堂的褚诚写了封信告别,云不及晤面等等。
同一天夜里,林峰也写了封很短的信,用的是礼部下属会同馆的饾板拱花彩印的芦雁信笺,虽然不及御用的碧云春树笺,龙凤笺、团花笺、金花笺,但都是澄心堂的好纸,写这封信时,林峰得忍着疼痛,右臂上的伤时时发作,名贵的信笺写废了好多。
上午,展示给宿州使团的大阅遭到了嘲笑,实实在在经历了生死搏斗的宿州武官们对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不感兴趣。午膳时,当着前来观礼的大皇子,宿州使团一个姓吕的千总大声地对林峰说:“小象姑,你上了床榻是不是一样得劲?” 谢翎的心一沉,考虑到这个千总是宿州副使的妻弟,谢翎拦住了要发作的讲武堂艺童们,这时,林峰从大皇子的眼神也似乎看出了对自己的轻视,加上前几天在帝都参加舞会被及其屈辱地赶了出去,心中一热,提出了斗将。
为了避免更大的纠纷,斗将被大皇子出面禁止了,林峰也被“训斥”了几句,“没有气量,打得过吕将军也不能提出决斗啊!”这句话惹恼了从不畏死的武官,于是,一场友好切磋就定在了下午。
大皇子特意跑到讲武堂艺童休息的房间,把手放在林平的肩上,鼓励他好好干,相信他会赢得比武的胜利,同时和谢翎交待要注意安全,不能使用开口的刀,要戴上护具,然后搂着林峰的肩膀听蒋勤汇报打探到的对手的信息,原来这个吕“将军”叫吕建,和林峰还是半个老乡,固州大栗人,善使刀,就是千军万马中那种直来直去的砍杀方法。
“这家伙就是凭着力大,你可与之游斗寻机。”大皇子热心地帮林峰制定战术。林峰只好都点头应承下来。其他人抱着胳膊,没有说话,两个讲武堂的教习是器械高手,此刻也只能先站立一旁听大皇子说完,心中充满了担忧。
下午,大皇子借口事务繁忙,离开了。蒋勤悄悄的告诉他比武双方都不准备按照表面约定的来,宿州的千总恨不得马上开始,“我要整剥下那张脸皮蒙在大盾上。”
大皇子听了淡然一笑,对蒋勤说:“那我得离开,我在场死了个人就麻烦了。多么精彩的场面,可惜了。”蒋勤知道大皇子那是可惜他没有办法亲见,而不是可惜林峰的性命。盘口已经开出来了,林峰赢是一赔四,胜算不大。“那好,我们就买宿州贼赢,这样就算林峰死了也能为我挣点钱。”大皇子指示道,丢了一个装钱的皮袋子给蒋勤,说完就在笑声中钻进了马车。
如果说点检教习孔瑾是因为盲目相信林峰而押了一点钱在他身上,那么其他同窗则是为了表示同仇敌忾,虽然大家认为林峰的胜算不大。话说回来,这点钱对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子弟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为了荣誉,也为了刺激,押了!除了宿州选送来的两名艺童保持中立,没有下注以外,其他艺童用自己的这种行为表示了对林平的支持。
林峰听了,也只能惨然一笑。做为当事人,他不能参与买码。如果可以,他会用全部所有——十一块银元来买自己。妈妈偷偷寄给他了四块,如果他不为了参加那场该死舞会而买了昂贵的礼服,再加上生活费,就可以把蒋勤的本钱还给他了。
今天大皇子还问起来这件事,表示愿意帮助林峰,让他安心上场比武。当然,林峰又一次拒绝了,看样子蒋勤跟大皇子提过这笔钱的事情。“我一定会赢的。”林峰安慰孔瑾,这家伙把娶老婆的月俸拿出来下注,现在开始忐忑不安,加上前几天在盛家的萎琐表现,林峰有一点看不起他了,也就放弃了借钱给他买自己赢的想法。
在宿州千总吕建的眼里,林峰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一个十八、九岁的娃娃,像他这样的货色,在登上瑭州城墙后,他半刻的功夫至少干掉五个。其中一个文官,大概是个书佐,为瑭州知州殉难而穿着白色的孝服,拎着刀尖声冲上来,他轻轻一转身,让过,然后在屁股上一脚,直接踹下城墙,现在脑海里还留着鲜明的印象,尖细的吼叫,像只小鸡,雪白的衣冠,自己一大个血脚印,哈哈,爽极了。想到这里,他推开了袍泽递过来的绵甲,把礼服脱了,挽了袖子,拄着刀等林峰上场。
会同馆有个剑道堂,从建成以来用于剑道是一次也没有,所以,不仅对于林峰,对于房子和那些讲武堂新舍艺童来说,决斗,都是第一次,和那些练习中用木剑,披挂好绵甲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们都安静的待在座位上,等待着。相反,宿州使团就要活跃得多了,林峰迟迟没有出现,他们已经开始起哄了。
终于到时候了,林平听见心怦怦跳了起来,深吸口气,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喧嚣声小了一点,宿州都司用剑一指,大声喊“来吧,小子。”引来了一阵欢呼声。看到那毛茸茸的胸膛和粗壮的手臂,无一不代表了实战的狂野与勇力,压住了那边林峰文静瘦削的儒雅风格,讲武堂艺童们现在变得鸦雀无声了,开始担心起来。
林峰安静的走近吕建,举手示意安静,宿州使团哄笑了一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静了下来。林峰建议大家还是不要用有刀锋的剑,另外还要披上绵甲,像是教习在向即将比剑的学员中气不足地念着规定。
都司用剑一指,“怕了吗,白脸相公?要是怕了就回到你娘亲的怀里去。”林峰看见和他协商不成,左顾右盼,找到了谢翎,小声商量,谢翎又来询问吕建是否能改主意,使团正使和谢翎一起过来找吕建,希望他能改主意,,林峰则焦急地站在不远处等结果。
粗鲁的千总一口就拒绝了,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对着林峰大声吼叫,“直娘贼,不行你就披着这破甲好了,算老子让你的。”林峰听了,大怒,把剑一挂,一边骂着要让宿州农夫见识见识,一边把身上的绵甲护胄头盔扯下来摔在一边,然后提起剑就吼叫着冲上去了。
千总仿佛看见城墙上的一幕重现,咧开嘴笑了,林峰的剑指向正前方,双手握着,准备刺出。他准备放林峰冲到面前,然后转身,半蹲,利用旋转平着一挥剑,这样既避开林峰可能的刺击,又加大了招式的威力,如果林峰此时冲过来,正好来个横切腹,开膛破肚。小象姑,谁让你受不了刺激脱下了锦甲!活该。
看着林峰激动地冲过去,懂行的人就观察到了,林峰的脚步不稳且步幅不整,手中剑提前伸出大半,显然是个送死的货色。
说时迟,众目睽睽之下,林峰愤怒间已经仓促地冲向吕建,快到一剑之地时,吕建突然半蹲下转了一圈,正好避开林峰所有的可能的攻击,同时挥剑,讲武堂艺童有的已经开始惊呼,而使团中熟悉这个千总的人都开始微笑,没有欢呼是不相信讲武堂的高才连一招都挡不过,会看门道的已经设想林峰会竖起剑挡住,然后么,吕建会趁机贴近林峰,侧挤住林峰,保护好自己,不给林峰舞动兵器的空间,继续利用旋转和林峰冲刺的势能,用左脚一勾,林峰倒地,如果林峰连一击都挡不过,死了真是活该。
“嘿嘿,我转”,吕建心到手到,刀光在空中平划了个圆圈,等他转了头,睁大眼,并没有看到林峰,这时,右腿上的疼痛传了上来,吕建大叫一声,用左腿支撑向侧后跳开。
所有人预想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吕建旋转的同时,林峰突然滑倒下去,并且任由身体在地板上滑动,同时挥剑。使团的人连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那一剑就结结实实的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