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泰仔细看了看,微微颔首“是你。”然后突然,一剑扎到林平的下身,看着痛弯了腰的林平说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之前,你想把我的女孙都操一遍?”林平和七小姐听了,都大吃一惊,“这畜生才和你五姊操了,你也想试试?”七小姐羞怒交加,狠狠地看了一眼林平,扭头就走了。
林平的双脚被冻结在地板上,看着盛泰急喘着,七小姐从眼前过去、消失,却没有办法动一动,她经过的地方,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茉莉香气。盛泰撑起上身,看着林平,眼光一如既往的锐利,却又迷离漂移,脸上神色时而坦然,时而变换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给我滚。”
林平像得到大赦一般,逃出了房间,一带上盛泰的房门,就知道大祸临头了,如果盛泰,或者七小姐和任何人讲了,林平必死无疑,在兵部家眷住的坊里,一年总要传闻两三次哪家把婢女、差役给打死了。偏偏又没有什么办法,到时候除了抵死不认,想不出别的出路,只有苦恼的听着远远飘来的音乐,合着衣服,躺在那张破床上,昏昏睡去。
后半夜,林平突然醒来,心怦怦的要从嗓子中跳出来,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五小姐趴在从直棂窗外,想进来,林平不敢打开,于是五小姐化成了一只巨大的蜘蛛,长着人的脸,从龟锦纹繁密的棂条空隙中钻进房间,像是女人的下身又像是蜘蛛的尾部有闪亮的丝,一大股一大股的,五小姐用毛茸茸的蜘蛛爪抓住林平,甩尾过来,想用蛛丝缠住林平,“对了”,林平的意识有所恢复,反映过来一个词,“窗子!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窗子。”曾有霎那的困惑,为什么是“窗子”?然后,林平跳下床,光着脚跑到盛泰的房间。
窗子开着!盛泰蜷缩在地上,光着的身子像一堆骨头。窗外的雪花,一粒粒的已经在窗前铺了薄薄的一层,林平急忙抱起盛泰,盛泰的身子凉透了,落在身上的雪,都化成了水,手里还紧握着那把木剑。林平借着光,看出盛泰是用这把木剑撬开了林平已经封死了的木窗,把那些个手稿全撕碎了从窗子扔了出去。
等把盛泰抱到床上,林平已经恢复了平静,开始思考盛泰这样疯狂对于自己会有什么后果,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发现还不能马上去叫高医生。
老杜晚上累得像要死在盛泰之前,林平拍门拍了很长时间,心急如焚,他才睡眼朦胧的开了门,看一眼林平的脸,马上就明白了,立刻叫小张去请高锦。然后到前院叫醒大都管通知盛荃。
打令舞会后,盛家的人累了,没有守岁,晚上送走了客人就睡了。医生比盛荃还先到,只简单的试了脉搏,就和老杜、大都管说了声准备后事吧,然后悄悄离开。老家伙就在下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最后抽搐了几下,咽了气。
一家人全都惊起,盛荃为首,都披了袍、巾赶到盛泰的房间,盛泰的脸色已经转成死白。盛荃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躺在他面前的老父,儿时的亲昵、青年的教导、中年的辱骂,阳光、春风、寒冰、暴雨都同时涌上心头,尽管他曾经在心底那么的憎恨这个眼前瘦小的男人,但是一旦诀别,他才发现原来他们父子之情是那么深,相处多年所有心绪盘根错节,非要等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只是掩盖一个真相,他深爱着他的父亲,曾经是那么可靠的肩膀,给予他无限的祝福,而今,这个人永远离去,没有留下一句话,自己,自己从没有做到过父亲希望的那样,荒废了青春。眼泪,刷的决了堤。
盛荃扑通地跪在了床头,无声地咧开了大嘴,为父亲,也为自己哭泣。两位夫人急忙也跪了下去,后面的孙子、孙女自然也陆续跪在了地板上。这下子在场的下人可就麻烦了,都跪着地方不够不说,谁去办事情呢。还是都管聪明,一面低声吩咐夫人的侍女去茶室拿几个毡垫子来,给盛荃和夫人垫在膝下,一面拉起几个小辈,红着眼睛说要节哀。
林平留心地看了一眼七小姐,她被挤在人堆的外围,跪在一个角落里,等大家初始的悲恸缓和,站起来之后,她走到林平面前,狠狠的扇了林平一个耳光,所有人都愣在那里,“为什么不及时叫我们?太公的身体已经凉了。你,你当时到底在哪里?”眼泪在少女纯洁的脸上流着,“我太公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呜呜,太公——。大家对你都不好,我们都冷落躲着你,连下人都不尽心,会跑出去鬼混干私活,给别人做鞋。”
林平有些莫名其妙,感觉不对,而盛荃听着小女儿的话,每一句都烙在了心尖,童言无忌,字字属实啊!七小姐言毕,后退,脱下脚上的舞屐,“你这个混蛋,谁要你偷偷的送鞋,不怀好意。”说着,把手上的鞋愤怒地掷向林平,掷完,惊呼“这个窗子怎么是打开的?”七小姐用手一指,林平的大脑中响了一个炸雷,刚才他用最快速度给盛泰擦干了身子,用最快速度擦干了地上的雪水,把抹布扔到楼下后院里,就是没有办法关上其中一扇窗子,那扇窗子已经被盛荃完全的破坏了,关上更显眼,于是决定赌一把,只关上了半扇。
现在,七小姐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巨雷在他头顶连续的炸开,林平此刻灵魂已经出壳,“这窗纸还有好几个大窟窿,这,这是谁干的?”七小姐颤抖着指着窗子说。林平眼睛瞟向五小姐,她的脸色可以和死人一比。
以盛荃为首的几个人站起来,抢到窗前,果然,窗子是坏的,棂条都断了几根,寒风夹着雪花,呼呼的灌进来。“我,刚才,老爷呼吸困难,急着透气开窗”,林平小声地试图解释。
光脚穿着屐鞋的盛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七小姐已经跪在盛泰的床前悲痛地呼唤着太公,痛哭起来。盛荃一股怒火再也憋不住,从胸膛直冲大脑,看着傻呆呆站正在盛泰床头的林平,盛泰手旁的木剑落入眼帘。盛荃一步跨过去,一把抄起木剑,多少次,盛荃多少次,冒着如雨的箭矢,如林的长枪,狂呼着,率先冲向敌阵,手起剑落,如入无人之境,这次动作丝毫没有迟滞,比年轻时更加神勇,木剑带风,高高落下,劈在了林平的脸上。
林平没有躲避,因为,躲不过去。唯有挺直了身子,手没抬,甚至脖子都没有缩,盛荃暴怒突出的双眼,老杜吃惊的脸,五小姐恐惧的捂住嘴,七小姐回头眼中的幸灾乐祸,林平都一一看在眼里,那么清晰,就像是黑夜里身旁突然打个闪电,把一切都照得格外亮,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霎那,林平自己还奇怪,因为还能意识到自己对自己轻轻地说:“完了。”
“啪嚓”一声,血花,雨点般喷溅到林平身后雪白的墙壁上,这墙还是秋末林平拉上小张混了花椒粉抹的泥,刷的灰,盛泰不愿意用火盆,林平就想了这个法子取暖。盛荃从耷拉下的乱发中看到,那把承宗所赐的实心桃木宝剑,从中间断裂开来,成了两截。林平已经顺着墙根瘫坐到地上,昏死过去,盛荃咽了口吐沫,把剩下的半截使劲掷到林平身上。
快要天亮,盛家的人给盛泰擦洗了身子,绞脸、梳头,穿上了早准备好的寿衣,做完了小敛,困了,才离开。盛荃准备休息一下,然后办理丧事,几个儿子则开始给各个亲戚写信报丧,都管出去张罗购买器物、联络法场道士之类,忙起来了。这时,老杜才安排小张把林平拖到隔壁房间,后来考虑到隔壁可能要用来办理丧事用,又让小张把房间里他和林平的东西收了,把林平扛到柴房。
小张把林平尽量找块平地放了,听见林平微弱但是清晰的声音,“不要锁门。”老杜是要小张把林平关了的,小张看看躺在地上的林平,脸上巨大的血窟窿,眼看不活了,非常吓人,带着哭腔说:“我也没有办法,平哥”出去,也找不到锁,草草拿木棍叉了门钹。
林平早就醒了,虽然眼睛全被血糊住了,但是耳朵能听到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商量着处理盛泰的尸身,林平的疼痛劲上来了,在脑袋里一阵一阵的涌动,头就要裂开,身体却一动都不敢动,僵在那里,先酸,后转为麻木,一种困劲又上来,周围的声音全扭着钻进耳朵,像是躺在了水里,林平拼命对自己说:“不要动、不要睡、不能死。”
终于,熬到了老杜让人拖走他,才舒展了一下麻木酸痛的身躯,那种酸痛和头上的剧痛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
老杜吩咐小张将他关在柴房时,林平还能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被锁住,很可能未来几天都不会有人想起他,而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打开锁着的房门的,饿都要饿死。听到小张还是拿东西叉了门,林平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调匀呼吸,慢慢试着举起手,把事先就在袖筒里藏着的放蚊药膏抹在伤口上,权且用于止痛。
伤口又深又大,林平惊恐的发现手指探不到伤口的底,他想,可能自己永远丧失了左眼了,但是,即使这样,也绝不能死,绝不!此刻心里升腾起前所未有的信念,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那些膏药没有填满林平脸上的大沟,林平知道自己必须要再想点办法,于是在地上翻滚了一下,用最大的努力睁开右眼,一阵疼痛像大浪扑来,差点昏过去。林平的手指抖得像秋天的树叶,终于把糊在眼睛上的血抹到一边,看到了门缝漏进来的一点光,林平向门口爬去,顺手折了一根细柴枝。
黎明来临了,昨夜的雪一直下,还没有停,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风小了很多,天刚亮,帝都的公鸡鸣叫了之后,有些守岁的人家没有睡,在厅前燃点了爆竹,以避山臊恶鬼,一阵噼啪声过后,城市又安静下来,帝都用一个慵懒的姿势,迎接了靖佑十七年的第一天,它还没有完全醒来,
林平耐心地用细枝拨动门叉,外面静得能听到雪花落下的声音,一个安详的世界,一扇破旧的木门,隔着生与死,终于,木叉向一边滑落,掉到了地上,门开了一条缝。林平累得无力推门,倚在门框上,长长的呼吸,有了自由的希望,门缝里灌进来的空气多么的清冽啊。
第一章 初到帝都 五下
漫天晶莹的雪花静静的开放,铺满了整个后院,铺满了兵部家属区,铺满了帝都,都不像人间的景象,美极了。林平喘着气,从柴房艰难地爬了出去,趴在大地上,双手拨拉些雪敷在头上镇痛,他用雪擦一下脸,能感觉出粗燥的雪粒,像隔着厚厚的皮套一样,非常远,而一向灵敏的嘴唇都感觉不到雪粒,林平意识到脸一定肿了,而且很大。
在雪地上躺了差不多一刻的功夫,林平拼命回忆去医生家的路线,平时很熟的,现在好像全忘了,林平对自己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现在在哪里?在哪里呢?对了,在兵部家眷坊区”然后,一个个场景才开始从脑子里跳出来,林平有些迟钝,先有了画面,要过一会儿才知道画面的含义,“盛家后院,后院有门,出去左拐,对,左拐,往前百五十步,别忘了,左拐,然后到短兵巷,然后右拐,走二里,出坊门,到惠云街,然后……”
林平思考得越来越快,欣慰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清醒,现在就看能否站起来走路了。于是,林平慢慢的由趴着努力地跪直身子,头晕眼花,地上的白雪反着异样的光,好在上面的鲜血不多,看样子血已经止住了。
为了保险起见,林平哆嗦着脱下了贴身的短衫,寒风中双手不是很灵活了,他也没有力气再撕开,只能胡乱的包了一下,然后再穿上单薄的炯衣,在盛泰房间里暖和,他一直着夏装,偶尔出门才换了衣服。现在他没有办法扣上缨结,就用两只手扯着往身上一裹,柴房门后有一见破蓑衣,也胡乱披上挡挡寒风,出发了,希望在大雪中,能顺利地离开盛家大院,千万不要被盛家的人拦下,千万不被坊门口的卫兵盘查。想着,林平顶着像个磨盘一样沉重的脑袋,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的走了出去。
高锦见到伤口时吓了一大跳,因为在路上摔了几跤,撞到树、人或者其他什么,林平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林平几经努力都没有办法使冻僵的手指摸到自己的脸,只能努力透过鲜血糊住的右眼,配合耳朵和平时的记忆来勉强分辨方向,那道路又远又长,像是走不完似的,使林平心中焦虑总在怀疑是否走错了,以为自己就此完蛋了,昏过去冻死在帝都街头。
今天是春节,卯初时分,帝都城里的车马行就已经把全部马车派上路,一如既往的开始拉客了。但是,林平没有办法看到来车,凭借耳朵不能不能准确的判断位置,曾有一次试图拦住一辆,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冰冻的路面上,站稳之后,完全失去了方向,东南西北完全要靠瞎猜。这下林平不敢再尝试了,自己的模样一定很吓人,他现在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只能凭着感觉往下走。
后来林平完全没有办法回忆起自己究竟怎样闭着眼,找到了医馆的,听见程姐问话和拉开门栓的声音,林平才歪倒在地上。
高锦忙用酒调苏合香丸灌给林平服了救急,程姐用剪刀慢慢剪开林平的炯衣,剥光林平的衣裤,用医工盆打了温水擦洗着林平的身体,然后给林平盖上了一床薄被,房间里放了足够的火盆,非常暖和,林平身体慢慢的热转过来了。
这功夫,医生做着准备,摆放好了针、线、刀、镊、剪、凿、钳,锥、锤,看看林平有些醒转,就趁着血气未寒,用酒调了乌头、莨菪子、麻蕡、羊踯躅的煎汤一起让林平吞服,这莨菪子有毒,多食人会性情大变,狂走不已,所以高锦放的剂量很小。
等林平觉得伤口发麻,没有感觉了,医生才拿盐水淋渫洗净了创口,先用柳叶刀和剪子弄掉了碎烂的肉,将银烙匙烧得通红,细细一烙止血,然后用凿子把碎烂的骨头除去,开始接筋续骨。完毕,撒了经过晒打而成的仙鹤草草粉在伤口上,用桑白皮尖茸为线缝合了,烧葱汁涂了伤口,然后涂贴药物,用布敷裹了散血膏,最外面,程姐炒热了沙,装在袋子里,贴在伤口上镇痛。
林平始终睁大着眼,看着天花板,静静数着外面的爆竹声,医生和程姐则麻利的进行手术,不时交谈讨论处理办法,至于伤情,他们不敢也不用说,只是惊奇的眼光一再传递,偶尔医生会和林平通告一句,比如“瞎不了”、“我会开始修补眉骨”“忍住,这下会有一点痛。”之类,从这些断续的通报中,林平知道自己最严重的不过是“破了相”,之后,再也支撑不住,睡去,像一条船下沉,向着幽暗的深深的海底。
林平醒来已经是整整一天之后了,睁眼看到程姐喜悦的表情,两只眼都看到,林平疼痛着笑了。他们谁都没有问原因,也没有告诉林平曾经多么的危险,高锦认为林平随时都可能死去,几乎没有睡觉,守候着。具体的细节是后来很多年,林平一次轻伤,住到野外的庵庐,程姐、程姐的良人和林平一起聊天,程姐才告诉林平的。那遥远安宁的夏夜,晴朗的星空下,三个人喝着酒,谈论着陈年往事,再也不能复原出当时的凶险和恐惧。
林平肚子咕咕直叫,程姐喂了米汤,看林平喝得畅快,程姐说晚上吃年糕。程姐做事情非常干脆利落,很快将黏黍黍脱壳磨粉用绢罗筛过,加水、蜜和成团,将枣和栗子等贴在粉团上,用箬叶裹起蒸,林平在半睡半醒间都闻到了香味。“啖黍糕,年年糕。”医生精疲力竭地回来,看了也很高兴,三个人吃了一顿不算丰盛,却非常温馨的晚饭。
醒来后林平没有急着走,而是安心的又住了三天才溜回盛家,果然不出所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嘉佑皇帝指示要由礼部出面办理丧事,这样的圣恩眷顾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