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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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岁月-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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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引起红卫兵小将们的极度反感。她的身子一天天垮了下来,她多么想念丈夫!她多想再吃一次丈夫从山上打回来的山兔!可是丈夫现在也被红卫兵门关了起来。林月每天回到家里,等儿子睡熟了,自己就会一个人走到院里偷偷的哭,不为别的,她担心丈夫,还有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还没出世就已遭了这么多的苦,还不如赶上灾害那几年!儿子长问她爸爸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万一坏人再来了该怎么办。这些话常问的她泣不成声。
两个星期后,秦之恒被红卫兵放了回来,他憔悴了许多。乐竹一看到他,立刻快活的扑在了他的怀里。秦之恒用长满胡子的嘴亲了亲儿子稚嫩的小脸蛋。他又看了看已瘦得弱不经风的妻子,竟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已记不清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日本鬼子投降那会。他们仿佛是多年没见了,彼此发现对方似乎苍老了许多。
“这些小杂种,怎么能让你去田里干活!”秦之恒愤怒的骂道。
“没事的,我还行,只要你回来就好了!”林月已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丈夫终于回来了!
“明天我去和他们说一下,就说你病了,不能去田里劳动了!”秦之恒说道。
“能行吗?你不用担心我。”林月说道,“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我能有什么事,那么多年的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秦之恒说道。
难得的团聚,似乎让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伤痛。
第二天,林月没去田里劳动,秦之恒对红卫兵说她病了。
“什么,恐怕是装病吧!”一个红卫兵叫道,“找人抬也要把她抬到田里!”
很快就有几个红卫兵闯进了秦之恒的家里,他们一见到林月便推搡起来。
“他妈的,我就说是装病!”那个女红卫兵说着猛地朝林月背上来来了一拳。
林月大惊失色,差点摔倒。乐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求求你们,小同志,别打我,我已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我现在就去田里劳动。”林月说着拉着乐竹就往外走。
“呸,还好意思说,还不如一拳打掉,反正生下来也是个小反革命分子,等长大了还得游街!”女红卫兵冷冷的说道。
林月在几个红卫兵的监视下又来到了田里,她感到背后还在隐隐的痛,但她的心却更痛。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林月感到四肢无力,有些头晕目眩,她赶紧艰难的蹲了下来,以免摔倒。这时,一个红卫兵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根皮带。
“死女人,又要偷懒了?还没收工呢!”他蹬了林月一脚,骂道。
林月倒在了地上。但她赶紧又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个红卫兵又拎着皮带去别处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林月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血顺着她的裤子流了下来,她的眼前一黑,倒在了那片她曾撒过汗水的土地上。她很快被人抬回了家。她流产了,孩子是个女婴。林月躺在家里的床上,面无血色,那个夭折的女儿似乎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活力,带走了她身上的所有营养。秦之恒静静地坐在妻子身边,用力握住妻子枯瘦的手,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妻子的醒来。整整一夜,秦之恒没合眼,他一直在看着妻子的脸,他想起了当年在太行山上打游击的岁月。
第二天早上,林月终于醒了。
“你感觉怎样?”秦之恒急忙问。
“孩子是不是没了?”林月边问边哭,她已虚弱不堪。
“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秦之恒忙安慰道。
秦之恒早已没心思再去想别的,他只希望妻子早点好起来。
然而事情却并没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林月的病越来越重。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林月都已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三月十七日,那是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每家门前高大的槐树上都挂满了洁白的槐花,槐花在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人们都在提着篮子折槐花,这时的槐花正是采食的好时节,把采下来的鲜嫩的槐花参水用面拌一下,再放些盐和油,然后放在锅里蒸,熟后吃起来无比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林月躺在家里的床上,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静静地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丈夫的呼唤,儿子的哭喊,都没能留住她年轻的生命,她的脸苍白而祥和,如同生前那样秀美。
也许是这个世界太吵了,她才走得那么匆匆。秦之恒像疯了一般,死死的抱住妻子的身体,不许任何人靠近。最后在村民们的帮助下,他安葬了妻子。林月就安息在太行山下。妻子的离去让秦之恒感到心像被人掏空了,就连这个世界也是空空的,冷冷的。
“是那帮小杂种害死了她!”秦之恒发疯似的咒骂着,他在骂那些红卫兵。
一天,他瞅准了机会,飞快地向那群红卫兵冲去,很快他们就撕打起来,如同猎人与狼群。不时的有红卫兵发出痛苦的嚎叫声,很快有几个红卫兵倒在了地上。终于他也有些寡不敌众,倒在了地上,很快他的身上踏满了脚,那些脚都在用力踢打着。
“龟孙子,打小鬼子那会你们都钻哪了!”秦之恒奋力骂了一句。
许久,脚都散了,秦之恒却依然躺在地上,他的左臂骨折了。但此时他却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他的脑子里,只有仇恨。最后,他被村里人送进了医院。秦之恒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有人帮他洗去了脸上的血迹,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开始感到左臂在一阵阵的疼,胳膊似乎肿了许多。一个女护士帮他绑上了绷带。外面有人在喊口号。秦之恒的心脏突然很不规律的猛跳几下,有一种强烈的想呕吐感,他急忙用右手捶了捶胸口,一会,心脏又开始了均匀的跳动。他的思绪很乱,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很快,他就那样沉沉的睡去了。他感到很累。
秦之恒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突然想起了儿子!自己离开家这么久了,就留乐竹一个人在家里,谁来照顾他?谁来给他做饭?秦之恒一下子从病床上跳了下来,顾不上身上的伤痛,飞快地朝家跑去。医务人员竟没来得及阻拦他。他们以为秦之恒疯了。
秦之恒一口气跑到家里,他发现自己家的门敞开着,他喊了儿子几声,没人答应,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他顿时感到一股凉意袭遍了全身,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他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没有儿子的影子。乐竹去哪了?秦之恒急得冒出一身冷汗。
他问邻居,他们都说没看见,其中一个女邻居说她早上去给乐竹送早饭时就没看见他,昨天晚上她一直把乐竹哄睡着后才回家。秦之恒几乎问遍了村里每个人,可没人见过他的乐竹。秦之恒害怕极了,他不停的四处搜寻着,他忘记了伤痛与劳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停的驱使着他。村里许多人也在帮他找。天黑了下来,附近的山脚下他也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乐竹。
附近时常有野狼出没,乐竹会不会让狼叼去了?秦之恒的脑门上冒出了冷汗。他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声音有些打颤。如果儿子也丢了,自己怎么对得起已经离去的妻子,将来又有何脸面去地下见她!这个世界上,乐竹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此时,只要乐竹能回到他身边,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秦之恒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田野里,像一只离群的孤狼,此时,他已无家可归。
十 夜半惊梦
    一周过去了,附近的村里和山上秦之恒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乐竹的半点消息。秦之恒已筋疲力尽,他几乎绝望了。累了,他就躺在半山腰的草丛中闭上眼睛睡一会,他不在乎野兽的袭击,他甚至想,要是在他睡着时来一头大豹子一口将他吞掉该多好,或者来一群恶狼,顷刻间将他撕成碎片,连同他的灵魂。他想到了死。
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望着无底的山谷,他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跳下去时在空中自由坠落的感受。但他没有跳下去,他相信儿子还活着,他还相信他的小乐竹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可是儿子才五岁半,他又能去哪呢?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不停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脑子这些天从没放松过,思绪像抽不尽的蚕丝,将他的躯体裹得紧紧的,他几乎要窒息。有时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世界中还是在梦里,许多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村民,宋赖河,胡貌才,红卫兵,周围的一切,他几乎都记不起来了,很陌生,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记忆力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衰退。他已心力交瘁,胡子不觉间已长得像野草,脸也不知多少天没洗了,他竟也记不得这些天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人们似乎已把他们一家都忘了,没人敢接近他,更没人敢再叫他一声秦村长,人们相信他差不多已疯了,或不久就会死去,也许那一天一不小心就会在村口或田里或山上看到他的尸体。没有怜悯,没有信任,只有斗争。
晚上,秦之恒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春天的空气里弥漫着花儿与嫩叶的清香,可他却什么也闻不到。村子里都亮起了灯光,唯独他家,漆黑一片,只有点点星光相伴。他怕点灯,灯一亮,他连幻想也没有了。秦之恒盯着自家的大门,他多么希望乐竹突然调皮地闯进来。可是门却关得紧紧的,连风也进不来,太静了,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仿佛又听到了儿子在外面的哭声,他急忙打开了房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他又失望的关上了门,回到了院里。他又坐在了地上,他感到天气有些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很快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了妻子,妻子正牵着儿子的小手微笑着向他走来,他兴奋极了,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无法接近他们母子,渐渐的,他们的身影模糊了,直到彻底消失。他惊恐极了,猛然间惊醒,可是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黑夜,还有眼前那棵模糊的槐树。这些天来他时常被这样的噩梦惊醒,不是梦见妻子就是梦见儿子。夜越深空气似乎就越冷,他缩紧了身子。
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次战斗,那次若不是战友用一颗手榴弹将那个已用枪瞄准他的日本兵炸死,自己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了,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痛苦结局了。但命运谁都无法预料。夜深了,秦之恒回到屋里,床上空空的,没有了妻子的缠绵,没有了儿子的调皮,冷冷的,如同千年古墓。夜深人静时,他常躺在床上哭泣。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院里的槐花已开始凋落,无声的,满院都是,如同雪花,仓促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完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
秦之恒常一个人躺在妻子的坟前,一躺就是半天,坟上的泥土里已长出了不少柔嫩的野草。他展开四肢,斜躺在妻子的坟上,如同躺在妻子的怀里,春风拂面,他似乎听到了妻子均匀的呼吸从遥远的天堂里传来。他希望就这样永远的躺下去,不要再醒来,也不要再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天堂竟离他如此的近。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任何亲人,妻子已在天堂里等他,儿子又不知身在何方。然而,上苍,为何又让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孤苦的世上?
转瞬间这个春天已远去,成为历史,连同那些故事,永不复返,也渐渐被人们淡忘,人们的脑子里早已被新的历史所充斥。
十一 遗忘与被遗忘
    四月初的一天,河柳村发生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民兵小分队的那把打猎枪被人偷了!河柳村乱成一团,红卫兵们挨户搜查,连厕所,猪窝都没放过,忙了半天,却仍一无所获。红卫兵来到宋赖河家就是一顿臭骂,宋赖河急得到处乱转,像只吃不到奶的小猪。这还闹他妈的狗屁革命,仅有的两把枪还被人偷去一支,就剩下一把破抢还是从小鬼子那里缴来的,刺刀已锈迹斑斑。宋赖河一脸沮丧,如何向革命群众交代呢?这两支枪每天都在他家院里的地窖里藏着的,昨天晚上睡觉前还有的!
他妈的,这会是谁干的呢?万一落到敌人的手里这还了得!万一哪一天敌人找上门来,说不定第一个嘣的就是我宋赖河!宋赖河的脑门上已冒出了冷汗。宋赖河清楚地记得昨晚他已把过道的门锁得紧紧的,还用两根大木棍顶住了门,他妈的,连野猪也闯不进来!偷枪的人肯定是翻墙进来的!会是谁呢?胡八?不可能,他绝翻不过自己家的院墙,即使翻过来,他也搬不开堵在地窖口的那块大石头!猕猴吗?不可能,他胆子小。胡貌才?值得怀疑!虽说他是胖了点,但翻墙的那股劲他还是有的!秦之恒?宋赖河一想到这个名字,顿时头皮发麻,一股寒气袭遍了他的全身,心里一惊一惊的。
这个人最值得怀疑!虽说这些天他失魂落魄得很,几乎不讲一句话,但也没看出他有发疯的迹象!这个人身强力壮,翻墙决不在话下,如果他愿意,他两脚就能把自己家的院门踹个稀巴烂!万一枪真是秦之恒偷的,自己的脑袋上就等于挂了一颗炸弹!况且他们的新愁旧怨还都没算清!宋赖河越想越害怕,于是他不声不响的来到秦之恒家附近调查了一番。他发现秦之恒家的院门是紧锁着的。难道他是他偷枪后逃跑了?宋赖河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枪的确是秦之恒偷走的。这些天,秦之恒就像到地狱里走了一趟,身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折磨。秦之恒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他的思想里没有了是与非,也没有了善与恶,只有悲伤,绝望,仇恨。他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深深的厌恶感,他想离开这里。终于有一天,他决定要离开这里,到太行山上去,到那些深山老林里去流浪,去过野人般的生活,他宁愿和野兽为伍,回归大自然,回到原始状态,远离人类。他的头脑也开始清醒起来,他猛然发现,自己已成了某种政治体制下的牺牲品。即使在残酷的战争年月,他也没有输过,无论是勇气,还是意志,然而在和平年月,他却输了,输得一无所有。他发现,这个由人组成的群体,竟是一个十分残酷,愚蠢,伪善的群体。这里已没什么值得他去留恋了。
那天早上,秦之恒很早就起床了。他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妻子生前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他又把屋里的东西都清洁了一遍,妻子用过的梳子,镜子,都被他擦得一尘不染。他又把院里的地扫了一遍,地上落满了槐花,他抬头望了望,树上的槐花已被浓密的树叶取代。他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他想把家里的一切都记在心里,这也许就是他最后一天呆在自己的家里,以后他的心里也许就再也没有了家的概念,所谓的家,也许只是一个遥远而痛苦的记忆。中午,他又到妻子的坟前坐了一会,他的心里很平静,好像跟了她去了似的。然后他又回到家里,一会到院里走走,一会又到屋里看看。
夜里,人们都熟睡了。秦之恒来到宋赖河家,翻过院墙,轻轻地跳到院里,用一只手搬开地窖口那块大石头,拿出那把猎枪,又迅速跳出院墙,朝自己家走去。那把枪本来就是他的。秦之恒回到家里,又收拾了一些东西,装在一个口袋里。他背上口袋,又扛上那把猎枪,走出了院子。刚才翻墙时他的右臂还在隐隐作痛。他又转身把院门锁上,把钥匙装在内衣口袋里。他向四周望了望,黑夜静静的,头上满天星星在闪烁,仿佛是天堂里无数眼睛在看着他,在为这个苦难的人送行。
他也不知道哪些星星是妻子那双熟悉的眼睛。他的心头有一种悲壮与凄凉,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战争岁月。秦之恒又转过身,用手摸了摸那把锁,然后转过身向巍峨的太行山走去,再也没回过头。他像一个被社会遗弃的流浪者,孤独地行走在夜色里,只有星光陪伴着他。
半月后,河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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