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吭,他的老婆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
“臭婆娘,砸就砸了,你还敢哭!”猕猴骂道。
可他的老婆并不理他,依旧坐在那里大哭,两个小孩子也吓得跟着哭。
这些红卫兵每人手里都有鞭子,棍子,牛鬼蛇神们稍不留神就会吃上鞭子。宋赖河并没当上河柳村的“县太爷”,他则成了红卫兵们的马前卒。宋赖河很识抬举地跟红卫兵们让了位,而不是等他们来夺权。宋赖河的大权没白让,他很快就得到红卫兵小将们的信任,并迅速又成了红人。在宋赖河的建议下,胡貌才,猕猴和他老婆,胡八,都被当成反革命,送到田里进行革命改造。
侯老太太开始不肯去田里除草,可红卫兵小闯将们居然扬言要把她家的小茅屋烧掉!侯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望田里走,嘴里还一边骂。红卫兵小将们居然没用革命的鞭子去抽她,也许他们估计一鞭子下去就能把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抽到弥勒佛的怀里去。宋赖河这次居然没再提小反革命分子王多,并且从上次开完批斗会后他就再也没提及过王多。可怜的王多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王多了,他的头脑真的有些问题了,思维混乱,没有一点逻辑。他每天也不再像个野人似得到处乱窜,而是整天挎着一个粪筐到处拣牛粪,他倒也勤快。只是从此他的名字也不再叫王多,而是渐渐被人喊成了王哆嗦,他也成了洋槐镇上一个苦涩的记忆。这也是一个时代的苦涩记忆。
一天早上,河柳村中央的槐树上突然被人贴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河柳村的头号敌人—秦之恒!大字报的大概内容是,秦之恒消极怠工,极力抵制人民革命运动,心里另有图谋,在某次批斗大会上,公开为恶霸地主胡貌才说情,这充分说明他与胡貌才有过勾结,密谋对抗伟大的人民政权!
这一下不得了,红卫兵小闯将们立刻像潮水一样涌进了秦之恒家。他们用砖头砸门,还用脚踹,有的甚至开始翻墙。
“秦之恒,你这个混蛋,快滚出来!”红卫兵小将们在外面疯狂的嚎叫,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狼。
秦之恒在家里早已暴跳如雷,他操起一把大砍刀就想冲出去。
林月急忙拼命抱住了他,哭道:“我求求你了,看在我们母子的份上,出去千万别惹他们,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秦之恒顿时感觉到了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个小生命的跳动。秦之恒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小乐竹吓得躲在妈妈的背后大哭。林月转身把儿子抱在了怀里,母子俩紧紧抱成一团,眼巴巴的看着秦之恒。秦之恒的心像刀割一样,即使在战争年月,在和小鬼子拼刺刀那会,他也从没这么窝囊过!
“出去别惹他们!”林月流着眼泪哀求道。
秦之恒无奈地点了点头,转身来到院里。
红卫兵还在院外大喊大叫,有的已经爬到了墙头上,一个劲地朝他挥着拳头,但没有跳到院里,只是骑在墙上。秦之恒走出了院子,红卫兵立刻把他围住了。
“小杂种,嚎叫什么?”秦之恒骂道。
“秦之恒,你是反革命分子,有人写你的大字报!”红卫兵喊道。
“放屁!”秦之恒骂道。
“跟我们走!”红卫兵冲他喊道。
秦之恒没再和他们争辩,怒冲冲的跟着他们走了,他怕妻儿听到担心害怕。
秦之恒长得五大三粗,那些红卫兵在他面前就像一群猴子。秦之恒很厌恶他们,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来到了村子中央,秦之恒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大字报。
“你自己看看,还不承认?”红卫兵得意地说道。
“他妈的,是哪个龟孙子在诬陷我?”秦之恒骂道。
“别他妈的狡辩了,你就是个反革命分子!”一个红卫兵喊道,“我们给他挂上牌子,让他去游行!”
有两三个红卫兵冲上去就想扭他的胳膊。秦之恒这副牛脾气怎么能甘心他们的摆布!他顺势抓住了一红卫兵的手腕,用力一拧,那个红卫兵立刻撅着屁股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他又朝那个红卫兵的屁股上猛蹬了一脚,那个红卫兵一个踉跄,重重的趴在了地上。其他的红卫兵都惊呆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反革命分子竟如此大胆,如此疯狂,竟敢打红卫兵!这可是他们出道以来从没遇到的事!以往无论哪个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对他们不都是服服帖帖的,像奴才似的!
“他妈的,反啦!”红卫兵们疯狂的喊道,像群狼。
这时宋赖河来了。
“宋赖河!”红卫兵们立刻像见到救星似的冲他喊道,“这个反革命分子要造反了,你快带人报告镇里!”
宋赖河立刻带着一个红卫兵朝镇里跑去。又有几个红卫兵闻讯赶了过来。有六个红卫兵围住了秦之恒。论打架,这六个红卫兵也不够秦之恒五分钟打的,当年他在太行山上和几个小日本鬼子拼刺刀时,他一连放倒了三个小鬼子,还有一个在逃跑时被他一枪放倒了。可以说,他的这身功夫是在战火中练出来的,是在和小鬼子拼刺刀时练出来的。对一个在战火中拼杀了十几年的人来说,流血是家常便饭,生与死很平常,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对视着,红卫兵小将们谁也没敢先动手,也许是刚才他们已领教过眼前这个粗壮男人得厉害。
秦之恒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些红卫兵仿佛一个个都变成了小日本鬼子!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仿佛都在往头上涌,眼前又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身影,仿佛都是自己那些已故的战友!秦之恒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一种仇恨的目光!红卫兵们有些退却了。
“兄弟们,我们去把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家砸了!”为首的那个红卫兵突然叫道。
“走,抄他的家!”他们立刻像狼群一样朝秦之恒家奔去。
那个趴在地上的红卫兵小将也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跑去。秦之恒站在那里,血一下子冷了下来。抄家?秦之恒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意识到自己真的闯祸了,他也飞快的跟着那几个红卫兵朝自己家跑去。秦之恒老远就听到了乐竹的哭声,他更是发疯似的朝家跑去。秦之恒跑到家时,自己家的大门早就被砸破了两个大洞,红卫兵们正在砸他们家的东西,像一群土匪。
林月正搂着儿子缩在一个墙角里,惊恐的看着红卫兵们在自己的家里疯狂地发泄着,乐竹在拼命的哭。秦之恒跑进了院子,他没去理会那些红卫兵,而是迅速来到了妻儿的身边,林月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们都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红卫兵们的疯狂表演,桌椅都被砸坏了,锅碗也被摔坏了,满地都是碎片。只有乐竹的那只小塑料碗没破,还在院里的泥地上打着旋,那个受过伤的红卫兵小将冲上去狠狠的猛踩一脚,一声闷响,小塑料碗碎了。乐竹哭得更凶了,林月只是紧紧的抱住他,她尽量不让儿子去看那个残酷的场面。秦之恒站在那里,血液似乎已停止了流动,冷冷的,没有了温度,他的思维似乎也停止了,他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情。东西能砸的都被砸坏了,院里一片狼藉。红卫兵小将们也终于发泄够了,高喊着口号走了。
等红卫兵们走远了,他们才回过神来。
“畜生养的!”秦之恒狠狠的骂道。
“怎么办,东西都砸坏了。”林月仍惊魂未定地说道。
“都当垃圾扔掉,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之恒冷冷的说道。
“连锅也被他们弄坏了,我们拿什么做饭啊!”林月焦虑的问。
“中午我去借一个回来。”秦之恒说道。
“谁敢借呀,”林月说道,“再说你就不怕连累别人!”
“晚上再去借吧。”秦之恒叹了口气。
“他们会不会还来砸呀?”林月不安地问。
“都已经砸过了,还有什么好砸的!别太担心了。”秦之恒安慰道。
“爸爸,那些人是不是坏人呀?”乐竹怯怯的问道,脸上还挂着泪珠。
“是的,他们是土匪,是小鬼子!”秦之恒抱起儿子说道。
“八路呢,八路什么时候来?”小乐竹又天真的问道。
“爸爸就是八路!”秦之恒沉思了一会说道,“爸爸早晚会收拾他们的!”
秦之恒的心里却有一种无比的苦涩与悲凉。
可是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宋赖河带着一个红卫兵去镇里又添油加醋的狠狠的告了秦之恒一状。这一下事情更大了,上面马上又派了几个红卫兵和宋赖河一道去了河柳村。秦之恒很快被他们隔离开来,十来个红卫兵看管着他,他们用鞭子抽,用枝条打,秦之恒身上挨了五六鞭子,然而这次秦之恒却没有反抗,因为他知道反抗带来的恶果,他怕再连累到妻儿。
有时他会问自己:自己是不是被敌人俘虏了?是敌人在拷打自己吗?绝不能屈服,就像自己的战友一样!他咬紧牙,一动也不动。有时他却又想,如果自己没有结婚生子该多好,就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这时他会毫不犹豫的拿起刺刀,再痛痛快快的来一场拼杀,就像当年对付小鬼子一样,杀一个赚一个,比起那些已牺牲的战友,自己这么多年的生命都是赚来的!红卫兵小将们在他身上打够了,就把他赶到田里,和胡貌才,猕猴等人一起劳动改造,秦之恒从没料到,自己竟也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这也应证了一句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这可是古人留给后人的宝贵经验。
可是这祸对秦之恒来说来的也太冤枉了。然而在那个年月,谁都有可能摊上那种事,即使你曾在百万敌军中立刀横马!历史上历来不乏小丑,然而像这样遍地是小丑的时代却前所未有。一个泱泱大国,却被一群愚蠢的小丑左右着,对上帝来说,这可是他的杰作,是人类史的一大亮点;但对史学家来说,这却是历史的一大败笔。然而那个年代毕竟是短暂的,那个时代刚一过去,那些小丑们却立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上帝长嘘了一口气,看来人类进化了数万年,如今智商也不过如此!甚至还不如一些动物实在,如乌鸦,狮子。于是上帝又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晚上收工了,秦之恒回到了家里。林月看到丈夫身上的上伤,哭得像个泪人,她边流泪边替丈夫擦伤。
“还疼吗?这些人真狠!”林月心疼的问。
“这算个屁!和当年和小鬼子拼刺刀时受的伤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秦之恒笑了笑,“那群小杂种,除了喊口号砸东西,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如果是拼刺刀的话,奶奶的,他们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你还逞强!又不是没吃过亏!”林月说道,“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就像胡貌才他们,他们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可我实在厌恶他们这帮蠢货!”秦之恒恨恨地说道。
“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人人都装孙子还来不及呢!”林月无奈地说道,“我想这样的日子早晚会过去的,总不能老是打打斗斗,抗日战争时期那么难熬,大家还不是都挺过来了吗!”
“这些日子你瘦多了,都是我连累你们母子!”秦之恒叹了口气。
“这也怨不得你,许多人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林月说道。
他们没让儿子看到秦之恒身上的伤,他们不敢去刺激儿子幼小的心灵,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
秦之恒每天不得不在红卫兵们的监视下在田里劳动改造,和那些所谓的牛鬼蛇神,反革命分子在一起。在红卫兵的眼里,秦之恒是一个极其危险,极其阴险,极其顽固的反革命分子,因此往往有好几个红卫兵轮流着监视他。他们故意不让秦之恒吃饱饭,一个强壮的大男人,劳累半天后连饭也吃不饱,肚子咕咕叫得他心里发慌,怒气也油然而生。
“小杂种,整天屁事不干,如今老子累了半天,连饭也不让吃饱!”秦之恒骂道。
他的不满与敌意很快被红卫兵们察觉,他们决定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个罪大恶极的家伙。几天后,红卫兵们在河柳村开了一次空前的批斗大会。令秦之恒吃惊和愤怒的是,他竟把林月也拉去批斗!林月惊恐的站在人群中,焦虑的四处张望着,她在搜寻丈夫。很快河柳村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被带到了村子中央。所有被批斗的人几乎都被挂上了黑牌子,包括林月。林月站在那里,十分不安,脸色有些惨白,不时地看看自己稍稍隆起的肚子,一次,她的目光和丈夫的目光相遇了,她极力的露出一丝微笑。
这种微笑,只有秦之恒才能觉察出来,这时的微笑所蕴含的情感,没法用文字表达,也只有秦之恒用心才能体会出来。看到丈夫,林月什么也不怕了。批斗大会开始了。然而,周围的人却没像以前那样欢呼。这次唱主角的是红卫兵小将们,批斗的重点自然是秦之恒夫妇了。一个红卫兵命令林月和猕猴的老婆站在一起,林月很听话的走到了猕猴老婆身边。
“别怕,大妹子,没什么大不了的!”猕猴的老婆趁红卫兵不注意时小声对林月说道。
林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不说话。同命相连啊!
“都跪下来!”红卫兵冲他们喊道。
胡貌才第一个跪了下来,被批斗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跪了下来,最后只剩下秦之恒夫妻。林月无奈地看了看秦之恒,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秦之恒,你敢不下跪?”红卫兵们大叫道。
“凭什么,老子又没犯法!”秦之恒说道。
林月抬头望了他一眼,示意他也跪下,可秦之恒就是不肯。
“你这个顽固的反革命分子!”红卫兵们喊道,“连你老婆也跪下了!你为什么不跪?”
“呀,他老婆好像有了!”一个女红卫兵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他妈的,生下来也是个小反革命分子!”一个红卫兵骂道。
红卫兵们都笑了,那个女红卫兵笑得开心极了,好像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女人似的。林月低下了头,眼泪却流了下来。
“把这个顽固的反革命分子关起来!”红卫兵一拥而上,秦之恒被他们扑倒在地上,同时也有好几个红卫兵趴在了地上,他们都压在了一起,但最下面的却并不是秦之恒,他顺手拉了一个垫背的。
那个女红卫兵在一旁兴奋的跳着,大声尖叫着,在为同伴们加油助威。但最下面的那个红卫兵很快就撑不住了,喘着粗气喊叫起来,甚至还在翻白眼。红卫兵小将们很快一个个从人堆上爬了下来,一场拙劣而滑稽的表演很快收场了。
“先让他游街!”一个红卫兵喘着粗气喊道。
那个被压在最下面的红卫兵还在一个劲地埋怨自己的同伴。
红卫兵们开始叫叫嚷嚷的押着他们去游街,秦之恒走在最前面,一个红卫兵拿着一把破旧的猎枪跟在他后面。
“你会打枪吗?”秦之恒突然猛地一回头对那个拿枪的红卫兵说道。
那个红卫兵吓了一大跳,然后眼一瞪,叫道:“你少管!快走!”
红卫兵边走边喊口号,村民们则没人喊,只是静静的跟在后面,有点像哭丧的。后来在宋赖河的带动下,人群里稀稀拉拉的开始有人喊起口号来。
从那一天开始,秦之恒就被几个红卫兵关押在镇上的一个小屋子里,每天有几个红卫兵看着他。林月则必须每天到田里去劳动,乐竹没人看,她还得把乐竹带在身边,她干活,儿子默默坐在一边看着。林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她是在饥饿中长大的,再加上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她干起活来有气无力,干一会就要歇一会,常引来红卫兵的辱骂和嘲讽。有些好心的村民常偷偷地帮她干活。她时常吃不下饭,有时好不容易吃下一点饭又都吐了出来,一点不剩。
这引起红卫兵小将们的极度反感。她的身子一天天垮了下来,她多么想念丈夫!她多想再吃一次丈夫从山上打回来的山兔!可是丈夫现在也被红卫兵门关了起来。林月每天回到家里,等儿子睡熟了,自己就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