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想让他们永远活在屈辱与痛苦之中。秦之恒的头脑有些乱，血一个劲地往上窜。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冷。
“批斗大会继续进行！”秦之恒又大声喊道。
人们又慢慢缓过神来，像一群刚刚结束冬眠的动物。口号，批斗，游行，又在村里开始了。
没人知道秦之恒的心病，更没人能帮他。可那年月又有谁能真正了解别人呢？大家都在拼命喊口号，闹革命，搞批斗，可这些都是表面的，虚假的，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小算盘，除了自己，绝不对任何外人讲。那年月，谁也无法真正了解对方。
八 暗流涌动
这些天革命革得特别猛烈，上面的指示一个接着一个。令秦之恒最为苦恼的是，河柳村远远没能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上面让他挖出五个敌对份子，他却只找到两个，而且河柳村是全镇惟一一个没能完成任务的村子，就连人数只有百十人的野猪村也完成了任务，而野狼村则超额完成了任务，他们一共挖出七个敌对份子。河柳村竟没完成任务，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镇里极为恼火，他们把秦之恒叫到镇里，不仅严厉的批评了他一顿，还把他的一切职务都撤了！镇里还决定让宋赖河来接替他的一切职务！
“妈的！”秦之恒十分恼火，“老子才不稀罕呢！这倒让我清净些！”
秦之恒一路骂着回到了村里。他是不在乎这些职务，可让宋赖河来接替他，倒令他心里十分不舒服。
“龟儿子，怪不得天天那么积极，原来早有预谋！”秦之恒暗暗骂道，“他当村长后会干些什么呢？反正他绝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秦之恒被撤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村里，人们一下子乱了。
“秦村长不是挺好的吗？”
“谁知道！听说好像是我们村没完成任务！”
“去他娘的，让宋赖河这个龟儿子当村长，他不配！
“这年月他倒积极了，像兔子一样到处乱跑，打鬼子那会他却缩着脑袋当孙子！”
“走着瞧把！”
秦之恒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
“撤职有什么不好，省得天天有那么多烦心事，反倒清净了许多！我去做点好吃的，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林月倒十分高兴。
“你懂个屁！”秦之恒有些生气。
“我们女人家是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养孩子，照料男人。”林月并没生气。
“我并没想责怪你，这会你别惹我。”秦之恒说道。
“你是不是因为丢了官，怕在村里人面前丢脸呀？”林月又笑着问，“大男人家有什么放不下的！再说这又不是你的错，村里哪有那么多敌对份子！”
“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那你干吗还这么沮丧？”
“镇里让宋赖河当村长！”
“那又怎样，人家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有本事折腾出一个镇长、县长来咱也不羡慕，咱们就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别做梦了！这年月你还想过太平日子？”
“你就听我的，出去咱什么话也不乱讲，上面让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
“让你去斗人呢？”
“不就是去斗胡貌才和猕猴吗，别人去咱也跟着，又不是什么丑事！”
“你真单纯！走着瞧吧，宋赖河当村长后不出三天就能把另外三个敌对份子挖出来！别的能耐他没有，但这些本事他还是有的！”
“哪有这么多呀”
“打赌怎样？”
“赌什么？”
“我输了就每天到山上帮你打一只山兔回来，你输了就每天帮我暖被窝！”
“还好意思说呢，哪天你不是把我挤到床边，多亏还有儿子！”林月红着脸笑道。
小夫妻吵归吵，可这日子还照样过。
宋赖河正式上任了。他把村里所有的人都召集到了村子中央，他的胳膊上还戴着那个红袖章。宋赖河庄严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乡亲们！”宋赖河清了清野猪嗓子，“从现在起，镇里已决定让我来担任河柳村的村长，革命委员会主任，民兵队长！我很感激上面对我的信任，老子对地发誓，如果不把那些敌对份子从河柳村挖出来，我就是野驴养的！”
“坚决拥护！”人们欢呼起来。
看样子这里没一个敌对份子。宋赖河坐在那里，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在颤抖，从来还没人向他这样欢呼，一夜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英雄！
“乡亲们，全镇十三个村子，只有我们河柳村还没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从现在起，我们要擦亮眼睛，要仔细观察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俗话说，不叫的狗才是真正会咬人的狗！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敌对份子从我们村挖出来，坚决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宋赖河情绪激昂地说道。
人们又欢呼起来。
“从现在起，每家房子的墙壁上都要贴上革命标语！”宋赖河又大声说道。
“太好了，完全赞同！”人们立刻大声喊道。
秦之恒却傻傻的站在远处，他不明白，为什么村民们会变得这么快，前几天还在背后大骂宋赖河，今天却又像疯了一样拥护他！人们都像得了健忘症。
宋赖河在领着人在村里贴标于时，却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村子东北角有一位侯老太太，是个孤寡老人，丈夫和儿子都在战争中死去了。当宋赖河带着人来到她家时，她死活也不让宋赖河在他家的泥墙上贴标语。
“小兔崽子，你再贴我就扎个草人挂在你家门前！”侯老太太一边骂一边冲宋赖河呲牙咧嘴。
宋赖河贴一张，侯老太太揭一张，这已是第三次了。
“难到你不支持我们闹革命吗？”宋赖河有些气急败坏。
“小龟蛋，我丈夫闹没了，我儿子也闹没了，还闹个屁！”侯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这个老太太，没有一点革命意识，素质太差了！”宋赖河冲她喊道。
“小龟蛋，你不就是村西头的宋赖河吗？你还偷过我家的山芋呢，别以为我不记得了，那是六零年的冬天……”侯老太太一脸不屑的样子，一边说一边撇嘴。
“闭嘴！我看你是存心想造反，阻止我们闹革命！”宋赖河大怒，“我要报告给镇里！”
宋赖河掏出一个红本本，歪歪斜斜的写道：侯老太太，反革命！然后他又带着人去别处贴标语去了。
侯老太太是反革命！村里马上传开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气候没什么异常。在村子东头，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声，放羊老头胡八家的大山羊生下了一只硕大的羊羔，奇怪的是，这只小羊羔居然没长尾巴，屁股上光秃秃的，，屁眼都露在外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妈的，什么世道，连小羊羔都不长尾巴了！”胡八十分沮丧，在村里见人就说。
但这句话很快就传到了宋赖河的耳朵里。
“他妈的，什么世道！”他把这半截话重复来重复去，突然猛地一拍屁股，“他妈的，这是什么话！这分明是对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政权的不满！这是反革命！”
宋赖河立刻掏出那个红本本，又歪歪斜斜的写道：胡八，反革命！他曾说过：他妈的，什么世道！
胡八也是反革命！村里人马上又传开了。
第三天，天气仍不错，只是已进入初冬，天气有些冷。这时王多穿着一件半新的棉背心在村里晃来晃去。他这样也习惯了，反正他伯父一家人也不怎么疼他，他们哪一天弄一点好吃的，自己一家人不声不响的关起门来饱餐一顿，而王多却一个人还在外面瞎转悠。村里人谁看不下去了就就偷偷送他一点吃的，一点穿的。他的生命力似乎也特别顽强，没生过什么大病，这也许是老天特别关照他。王多已经十五岁了，个头不大，但人倒机灵。
“王多，你身上穿的小棉背心是谁送的呀？”宋赖河看到他这身打扮有些好奇。
“是猕猴的媳妇前天晚上送给我的！”王多颇有些得意。
“什么？是猕猴的老婆送给你的？”宋赖河眼一瞪，骂道：“小驴崽子，你敢穿他家的衣服！你爹娘在地下也会心寒的！你不知道猕猴是反革命分子吗？”
“知道，可是我冷啊！”王多一咧嘴说道。
“放屁！我看你是被他利用了！你也是反革命分子！”宋赖河叫道。
“我才不管呢，只要不冷就行！”王多说着一撂撅子跑走了。
“他爹的！”宋赖河骂了一句，又掏出了那个红本本，写道：王多，小反革命分子！
宋赖河数了数红本本上的名字，侯老太太，胡八，王多，再加上胡貌才和猕猴，已经够了！宋赖河喜得眉开眼笑，这么容易就找够了五个敌对分子！宋赖河突然又意识到，敌对分子，只要你想让它有，它就有，这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意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决定马上向镇里汇报他的战果。
镇里立刻表扬了他。宋赖河也许是兴奋得有些过头，走起路来有些轻飘飘的。他一开始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批斗会，五个敌对分子一起被批斗，这可是河柳村前所未有的壮举，这也全是宋赖河的功劳！一口气挖出三个敌对分子，真他妈的不简单！宋赖河越想越兴奋，这次一定要批的轰轰烈烈，让全镇都知道！最好让县里也知道！
这天一大早，宋赖河就带着所有的民兵来到村子中央开始布置会场。会场周围都竖起了大红标语。槐树下放了一张黑漆桌子，有些发亮，这张桌子是从胡貌才家抄来的，比以前秦之恒开会时用的那张桌子大气了许多。桌子前面用竹竿挂了一个大喇叭。太阳照常又升起来了，没等通知，村子中央已围满了人。
“乖乖，又要开批斗大会了！是不是还是胡貌才和猕猴啊？”王多兴奋的嚷道。
宋赖河猛地一转身，一看是王多，奶奶的，他还在穿着那件小面背心！
“小兔崽子，省得老子费心了！”宋赖河冷笑一声，冲着两个民兵喊道：“快把王多这小兔崽子给我抓起来，他是小反革命分子！”
两个民兵立刻上去把王多的两只胳膊拧在了背后。王多疼得直咧嘴，一边用脚踢一边骂道：“我操你媳妇，快把我的胳膊放开，谁是反革命分子！”
“小杂种，还不承认，你身上还穿着猕猴家的小面背心呢！”宋赖河骂道。
“老子就爱穿！”王多疼得有些生气了。
“把他给我捆起来！”宋赖河吆喝道。
两个民兵立刻拿来一根绳子把王多捆了起来，像捆小猪似的。
“操你媳妇，干吗捆我！”王多一边哭一边骂。
宋赖河又分别派人去抓胡貌才，猕猴，胡八，侯老太太。不久，胡貌才，猕猴，胡八都被押到了会场，只有去抓侯老太太的两个民兵空手而归，十分沮丧。
“侯老太太呢？”宋赖河问道。
“侯老太太抓不得，她咬人！”一个民兵无奈地说道。
“她还扮鬼吓唬我们！她的胳膊瘦得像根竹竿，吓死人，我都不敢碰！”另一个民兵也说道。
少一个怎么行！宋赖河挠了挠头皮，他也不敢去抓侯老太太，他怕挨骂！想了半天，宋赖河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注意，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胡八身上。随后宋赖河坐在了椅子上，他身边站了两个民兵，左边一个拿着一把猎枪，不过枪里没子弹，右边一个扛着一把大砍刀，明晃晃的。
“侯老太太可能身体不太好，出于仁慈，就不让她来了。”宋赖河说道，“胡八，你把侯老太太的那块牌子也戴上，帮她一下。”
于是一个民兵把那块本来为侯老太太准备的牌子挂在了胡八的脖子上。
“凭什么让我帮她戴？”胡八抗议道。
“反革命分子，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宋赖河喝道。
“我没有反革命，撒谎烂屁眼！”胡八大声叫道。
“听着，你曾说过他妈的，什么世道！这话什么意思？大家听听，这不是对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权的不满吗？”宋赖河说道。
“是！胡八是反革命分子！”人们立刻欢呼起来。
胡八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再不老实把你也捆起来！”宋赖河喊道。
胡八立刻不骂了。
“快帮我解开绳子！我操你媳妇！”王多又骂开了。
宋赖河看了他一眼，说道：“解开绳子可以，小驴崽子，不过可不许逃跑！”
宋赖河命人解开了王多身上的绳子。王多立刻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胳膊，突然飞快的朝人群外窜去。人太多了，加上他的身体又有些酸麻，王多没逃几步就被几个民兵捉了回来，立刻又被五花大绑起来，像捆猪一样。
“开始游行！”宋赖河大声宣布道，“先在村里游，然后再到镇上！”
人们欢呼起来。
宋赖河又走到王多身边，从一个民兵手里拿过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吓唬道：“小反革命分子，到了镇上，老子一刀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说吧，你是愿意挨刀子呢，还是愿意吃枪子？吃枪子嘛，也就是砰的一声，你的身上立刻多了一个大窟窿，然后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就已经到了阎王那里报到去了；要是愿意挨刀子呢，等到了镇上，你把你的龟脖子伸长了，我一刀砍下去，你的猪脑袋就像个烂西瓜似的滚了下来，血像喷泉一样，能有一丈高呢！我劝你还是吃枪子比较好，万一你的脖子伸得不够长，我一刀没砍掉，你还得再挨一刀！不过我会先把胡貌才的脑袋砍下来让你看看！”
可怜的小王多还以为真的要去刑场呢，早已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脸像张白纸。宋赖河和几个民兵早已笑得一连放了几个响屁。
游行队伍极其壮观，像一条大蜈蚣，从村里一直游到镇上，引得不少邻村的人也来观看，他们一边走一边高喊口号。这次游行在洋槐镇上简直史无前例。
他们从镇上游行回来后，据说王多被吓得连裤子也尿湿了。并且，从此他的脑袋也变得不再好使了，只要一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浑身打哆嗦。这是一个什么年代！愚蠢！无聊！神经质！
秦之恒并没和村里人一起去游行，他和妻子，儿子一直静静地呆在家里。秦之恒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滋味，他只想骂人。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想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在那年月，简直是做梦。不知怎么的，村里谣言渐起，有人说秦之恒不去和群众一起闹革命，想脱离革命群众，还有人说他是另有想法，更有甚者，还有人说他和胡貌才有过勾结，因为在一次批斗会上他曾为胡貌才说过话！总之，这些谣言像幽灵一样时刻纠缠着他，时隐时现，令他一刻也不得安宁。林月整日过得提心吊胆。
“他妈的，哪个小杂种在造谣！”秦之恒有些愤怒。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像野火一样迅速在全国蔓延开来，像一场大瘟疫，势不可挡。
九 泯灭的人性
革命成了当时最流行的口号，批斗大会也就成了人们最喜爱的体育运动，有点像若干年后的足球赛。即使是北风凛冽的寒冬也无法阻挡人们革命的热情。第二年春天，天气渐渐转暖，春风拂面，万物苏醒，自然界生机盎然，处处都显示出生命的气息。人们的革命热情仍在疯狂的增长，处处红旗飘扬，口号震天。
一时间，各种古怪的罪名满天乱飞，像苍蝇。学校不再有人上课，大家都出来造反闹革命。然而，正当洋槐镇上的人们仍在以他们以往的方式闹革命，开批斗会时，突然一股更强大更猛烈的运动铺天盖地而来，将整个洋槐镇彻底吞没，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红卫兵运动。这些红卫兵大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个气势汹汹，像和这个世界有着刻骨仇恨似的。
镇上的头头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光是靠边站还不说，竟也被他们骂成牛鬼蛇神，镇政府也几乎被他们砸个稀巴烂。洋槐镇上的每一个村子也都遭了秧，统统被红卫兵小将们占领了。红卫兵小将们一来到河柳村，就把胡貌才和猕猴家的东西砸个底朝天，胡貌才竟被这些勇敢的小闯将们打得鼻青脸肿。猕猴吓得缩在家里更是一声也不敢吭，他的老婆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
“臭婆娘，砸就砸了，你还敢哭！”猕猴骂道。
可他的老婆并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