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了，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死我倒无所谓，二十多年前我就已是个该死的人了，可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太行！万一哪一天我突然走了，无尘师父，太行就托付给您了，他也就您一个亲人了！”秦之恒恳求道。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无尘师父也有些激动，“放心吧，秦施主，这件事我早已另有打算，万一哪一天你真的走了，我会送他下山，帮他去找一个人家。太行虽长在清风寺，可他却不是属于这里的，他的未来在山下，在那个红尘世界里。他在那里的情缘未了，是恩是怨，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那我就多谢无尘师父了！我说过您是个非常让人信赖的人！您把太行的这些衣物都收好了，别让他看见，等那一天我走后您再让他看，告诉他这一切！从我住的山谷向东北大约走四十里，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路，我每次送太行上学都要经过那里，那条山路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我们常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当年我就是在那块大石头旁边的草地上捡到他的。现在他仍一点也不知道。昨天我送他上学时，我和他还在那里约定，十一月十二日我会在那里等他，给他送东西。唉，真希望到时候我还能走到那里，再看看我的太行！“秦之恒有些伤感。
“我劝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别想得太多，疑则伤神，要做到心静如水，别让那些烦恼的事打扰你。”无尘师父劝道。
“无尘师父，你们的那一套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除非您把我的脑袋变成您手中的木鱼，每天不停的敲。也许哪一天我入土了，我的心灵才会静下来，没有一点声息。”秦之恒无奈地说道。
无尘师父也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秦之恒又说，“我的坟墓早就挖好了，是我二十多年前挖的，就在我的山谷里，在我的妻子和战神的坟墓之间，到时您不必再费力气了，您只要用土帮我埋上就行了，我在地下会非常感激您的！如果你愿意，再帮我诵几句经，让我快点找到通往天堂的大门，也让我快点找到我的爱妻，还有战神，我会更感激您的！”
“秦施主别再说这些让人丧气的话了。”无尘师父叹了口气。
无尘师父小心的把太行的衣物收了起来，这些衣服，帽子，鞋子，奶瓶，都能引出一段段往事。
“这些东西对太行来说很重要。”无尘师父说道。
“看到这些东西，太行心里不知会怎么想。还有一件事，我死后，千万别让太行再去山谷了，让他忘掉那个地方吧。”秦之恒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
无尘师父忙给他倒了一杯茶。
“唉，没办法，说咳嗽马上就来了。”秦之恒叹了口气。
下午，静池小师父又把秦之恒送回了山谷。在清风寺里，除了无尘师父，就要数静池小师父和秦之恒的感情最好了，静池小师父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秦之恒感觉就像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使命，他的心中舒畅了许多。
西边的晚霞很美，这是秦之恒最后一次来清风寺。
二十七 山谷里的葬礼
这个夏天远去了，如同一曲悲伤而悠远的歌，而那些飘渺的歌声似乎还缠绕在秦之恒的耳边。
“秋天又要来了吗？”秦之恒一个人坐在山谷里自言自语。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谷里，在这里，他整整度过了三十四个春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他刚来到这里是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中年汉子，如今，他已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他从不埋怨岁月的无情，这些天，他常坐在自己的墓穴边，有时捡捡掉落在里面的小石块，飘落在里面的槐树叶，有时还用泥土去修补一些破损的墓壁，他把自己的墓穴修的很美。他一边为将要在天堂里见到妻子而高兴，一边又为将要离开太行而悲伤。他常坐在那里想那些往事，从童年开始，自己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辛酸，唯一令他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和妻子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他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回顾自己的一生，所有的荣与辱，苦与难，对一个将要离开人世的人来说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他每天都在思恋天堂中的妻子，那么多年来，妻子的容貌一直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里，即使到了
天堂，他想自己仍能一眼就把妻子认出来，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一个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还常思恋儿子，他一直认为乐竹一定是让人收养了，就像他收养太行一样。如今，乐竹也该是一个中年人了，也该早已成家立业了。他很想再看儿子一眼，可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幻想。
他每天尽量不让自己做剧烈的运动，以免又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甚至觉得这种咳嗽很可能会突然夺去他的生命。每天无尘师父都会派静池小师父来看他，给他带点吃的，还有熬好的草药。静池小师父每隔两天就会到相思泉帮他打一桶水，再到山林里帮他捡一些干柴。刚来山里时，秦之恒本以为以后再也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了，没想到晚年还会有人照顾自己。他原打算当自己再也走不动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墓穴里，上面再盖一些树叶，狼皮，不吃不喝，就这样慢慢的等死，他相信风和雨带来的尘土会慢慢的把他埋掉。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却戏剧般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难道这一切都是上苍安排的吗？
秦之恒有一本小日历，那是太行上学后买的。每过一天，他就用那支小铅笔划去一天。他感到最近的日子特别难熬，他吃不下饭，身上老觉得冷，他不敢站在有风的地方，平日里他只在山谷里艰难的散步，他已没有力气去爬山坡了，那支猎枪他也好久没用过了。他原先有两支鬼子的步枪，他一次发怒时砸掉一支，还有一支，他现在正在一点一点的拆卸，他不想再让它存在下去，他非常厌恶它，它很容易让他想起几十年前那些张牙舞爪的日本鬼子。他很爱自己的猎枪，虽然这只猎枪已磨损得差不多了，可他仍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常抱着它，一点一点的擦去它身上的灰尘与锈迹。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又一个秋天要来了，他和太行约定的日子也一天一天的临近了，可他的病却也一天一天的更重了，他有些焦虑，这样下去，到了十一月十二日，不要说下山去给太行送东西，就连那个山坡也爬不上去了，甚至自己已经不在了。每当他闭上眼睛时，他感觉方佛像有无数个小天使在面前向他招手。
他甚至担心自己在第二天黎明时是否还能醒来。
山里的树叶已开始一片一片的飘落，那些野枣也红了，可他再也无力去摘了。妻子和战神的坟上，还有他的墓穴里，每天都会落满槐树叶，他似乎永远也无法捡完。静池小师父依旧每天都会来看他，出家人就是心善，秦之恒很喜欢他的名字。秦之恒多次告诉他，别在每天都来看他，山路远，太累。可他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每天依旧来看他，他的身子很强健。日子转眼到了十一月七日，那天，静池小师父又来看他。那时，秦之恒几乎连说话的力都没有了，但他却故意拼命的在静池小师父面前装出一副安然的样子。
静池小师父临走时，秦之恒笑着对他说：“静池小师父，你每隔一天来一次吧，我不会有事的，不信我们打个赌，后天你再来的时候我肯定还活着！”
静池小师父笑了笑，有些犹豫。
“我说的都是真的，再过五天，也就是十一月十二日，我已和太行约好到时我会在他上学时经过的那条山路上等他，给他送东西，不过到时我可能走不动了，还得麻烦你呢！你知道那条山路吧？旁边还有一块巨石！”秦之恒轻轻的喘着气说道。
“知道，那条路我很熟，我常从那里下山去化缘。”静池说道。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后天再来看我吧，到时我肯定会在这里等你。我这里还有一百九十块钱，你先帮我拿着吧。”秦之恒说道。
“好吧，你自己也多保重。”静池小师父接过钱说道。
“没问题，别忘了替我向我的老朋友问候一声。”秦之恒又说。
静池小师父答应了一声就走了。静池小师父刚走不久，秦之恒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起来，最后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十一月八日，静池小师父没来，秦之恒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山谷里。下午，他感到胸口特别闷，几乎无法呼吸，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傍晚时分，他几乎是爬着出了山洞，他艰难的来
到了妻子的坟前，他不想再呆在山洞里，他想再多看几眼外面的世界。还有四天就要到和太行约定的日子了，他还在默默的算着。秋日的晚风仍像往年一样轻轻的吹过山谷，天边有一弯淡淡的新月，又快月圆了。秦之恒努力的抬头望去，西边的晚霞布满了半个天空，一轮巨大的红日悬浮在西方远处的山头上。秦之恒的脸紧贴在妻子的坟上，目光痴呆的看着西方，晚霞如火，山谷也映红了。看来这次挺不过去了，他想。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什么他妈的狗屁善恶美丑，君子小人，自己该得到的没得到，该留住的没留住，这才是自己这一生的悲哀。他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平静了下来，气息也开始越来越弱，他的目光仍直直的盯着西方，慢慢的，天空更红了，如血，如火，晚霞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满天飞舞着，转瞬间，天空又变成了金色，他仿佛看到了天堂的大门。
“走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而微弱的声音。接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像舞台上巨大的剧幕缓缓的落了下来。
斯人去矣！一个痛苦的灵魂终于结束了在人间的使命。在天堂里，他还能找到自己的妻子吗？
第二天上午，静池小师父又来山谷里看秦之恒。他发现秦之恒在坟上趴着，开始他以为秦之恒是睡着了，就走过去轻轻的叫了几声，可是他没答应。静池小师父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秦之恒早已没有了气息！他立刻后悔起来，昨天应该来！唉，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世的，静池小师父叹了口气，立刻回头向清风寺跑去。
回到清风寺后，他立刻告诉了无尘师父。无尘师父长叹一声，然后带着静池和另外两个小僧人向山谷走去。大约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山谷。秦之恒静静的趴在妻子的坟上，面朝西，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再也感觉不到了，他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阿弥陀佛！”无尘师父悲声念道。
静池和另外两个僧人把秦之恒从坟上抬了下来，秦之恒的身体已冰凉，僵硬，但他的表情却很安详。
“也许他是昨天夜里过世的。”静池小师父说道。
“不，应该是在白天。”无尘师父叹了口气。
他们开始收拾他的遗物。遗物里除了秦之恒的衣服，锅碗，还有他生前最爱的一支猎枪，两把刀，还有一只断齿的桃木梳。那里还有一本小日历，细细的铅笔线永远的停留在了十一月八日。下午，他们把秦之恒安葬了，连同他生前的一些爱物也一起埋葬了。那些衣物，被褥都被无尘师父拿到山谷里点燃了，浓浓的黑烟从山谷里弥散开来，铺天盖地。无尘师父帮他做了法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第二天，无尘师父又来给他做了一天的法事。
“愿这个苦难的灵魂能在天国里得到幸福！”无尘师父最后又为他祈祷了一句，然后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山谷。
山谷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三个孤零零的坟墓静静的躺在山谷里，还有两棵巨大的槐树在那里守护着它们。这里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人来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也许就成了一个凄美的传说。
二十八 悲欢离合
这些日子，秦太行每天都盼望着快点回到山里。这学期，他像变了一个人，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他现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整日坐在教室里学习，什么事也不去想。他现在已开始去思考自己，自己似乎与别的孩子不同，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父母，而且整日住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没有任何邻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现在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性格，他不喜欢别人总是用用一种带有嘲笑的语气同他说话。他也发现，外面的世界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外面的世界的确很精彩，他不明白爷爷和无尘师父他们为什么总喜欢独自住在深山里。不过他对山谷和清风寺的依恋却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那里有他难以割舍的亲情。更重要的是，他眼中最初的世界就是那个样子，山林，空谷，寺庙。外面的世界是他长大后才慢慢认识的，他的态度不是很疯狂，很热烈，而是很小心，很谨慎。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精彩，神秘，但有时也令人不悦。
他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常想，万一哪一天爷爷真的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没有了爷爷，自己也就没有了每天的生活费，也就没有了学费，没有了学费，别人就不会让他坐在教室里上学，他曾亲眼看到班主任每星期都会在班里向两个小男生催缴学费时的情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都低着头，不敢看人，他们都机械地背着家长教好的借口，他可以想象出他们当时的心情。他可以肯定，在外面，不会有人来管他，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虽自由，但却每天都要忍饥挨饿，偶尔饿极了偷别人一点食物，那些人就会凶神恶煞似的一阵穷追猛打，狗无论如何也是斗不过人的。他可以回到山里，去找无尘师父。可无尘师父哪一天也不在了呢？和其他的一些小师父住在寺庙里吗？他很难想像，没有了爷爷，没有了无尘师父，他呆在清风寺里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才是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清风寺只是一个载体。他们都已经老了，离去是早晚的事。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爷爷和无尘师父再多活几年，等自己长大有了钱，好好报答一下两位老人的养育之恩。如果他这一生没机会去报答他们，这将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上苍对他的惩罚。他常一个人来到校门口，不停的朝山里望，尽管他望不几米远。
过中秋节的时候，李秋晨送给了秦太行一个大月饼，他毕竟长大了，不太想随便接受别人的赠送。但李秋晨硬是把月饼塞进了他的书包里，弄得他有些脸红心跳，幸好没人看到。李秋晨也有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女孩，她热情，善良，性格也开朗。秦太行对她的印象一直很好，但却从不敢主动与她接近，二年级时那个小男生的一句话至今仍缠绕在他的心里，他害怕再伤害到她。他还听说，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李秋晨的爸爸已正式升任洋槐镇的正镇长了，尽管他不是很明白镇长一词的深层含义，但他从老师和同学们平日里对李秋晨的敬畏和恭维上可以看出镇长一词在他们心中的威力。他从没见过月饼，听李秋晨说只有过中秋节时人们才去吃它，一边吃一边赏月。秦太行还听说过其它的许多节日，都是在上学期间听说的，之前他从没听爷爷和无尘师父讲过。秦太行不知道月饼是什么味道，它圆圆的，上面还有美丽的花纹，十分精致。他没舍得吃，他打算带回山里让爷爷和无尘师父也尝尝，也许他们也没见过。
转眼和爷爷约定的日子到了，那天是周末，秦太行一大早就起床了。他悄悄走出了校园，然后急急的朝山里走去，他边走边跑，恨不得马上飞到那条山路上，也许爷爷早已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等着他呢！他没忘记带上那个奇特的大月饼。由于跑得太急，他有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石块绊倒。他的视力也并没比以前有所改善，戴上眼镜也只能看到几米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