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原来走起路来,心里想着事,还一点没感觉疲劳,如今这一耽误,走起来觉得人也累,脚也疼,原来本来都是坐滑杆来的,如今走路,却这么艰难。看见太阳已经落在山后,心想,匆论如何,也赶不到张家沟,只好到兴隆去安歇一夜了。
兴隆场似乎已经不如往日的热闹,他在一家店里住下,店上那位登记的店工,也是把他的路条翻来复去的看过之后才安排的,曾龙说:这儿有卖吃食的没有,我还没有吃中午饭呢。那位店工说,而今下午之后,一般不开店了,前面有卖锅魁饼子,凉粉的,充饥到可以。
他兴步走到锅魁店里,买了两个锅魁夹着凉粉,觉得味道发极了,十分爽口。打锅魁的老头说:你老乡不要慌,我给你一杯开水吧。
看见老汉十分和善,曾龙就问:打听一下,这儿去张家沟还有多少里地呢。老汉说:说是二十里地,其实走得快,也不用多少时间,不过,有的路也有点蛮的,不大好走。
曾龙问:过去有抬滑杆的,现在呢。老汉说:如今讲的自由平等,反对压迫,已经没有人敢坐滑杆了,不过,还是有滑杆的,只要人熟,也可以坐的,我的一个亲戚就悄悄给人抬的,挣两个零钱花。
曾龙说:大伯,明天一赶早,我到你这儿来,你麻烦给我找一乘滑杆,我的两支脚都打起泡了。
老汉说:明天天粉粉亮就来,你不要说谎话呀。
曾龙说,大伯,我不会的,这儿我也给一点定钱的,说罢就拿出了一张贰佰元的新票子。老汉放心的接了。
看见老伯和善,曾龙问:你们这儿后山,原来有一个“吕祖庙”的,有不少道士,现在你可知道怎么样子。
老汉说:你快莫唸那一本经,你不知道现今政府还在打击一贯道呀,你看见这个。经老汉一指,果然看见一张绿纸上写着:“坚决拥护政府取缔一贯害人道”的标语。曾龙忙说:对的,我是原本想去那儿烧过香的。老汉说:那庙子都开成“农协会”了,吕纯阳也没人相信了,现在是反帝反封建嘛!
曾龙忙说:那是那是。于是又买了两个饼子拿在手上。
慢慢回店的时候,曾龙想,原来想去找一下老爸,说不定如今还在进什么学习班呢,说不准还在坐班房呀。
他问了一下店工,这儿还买得到什么礼行吧,我要去一个人户的。
店工说:那边街上还有人在卖“香冬菜”、“狮子糕”和“油炸豆腐”的,你去看一下吧,也许买得到。
于是,曾龙又去买了这三色礼物。
次日天刚亮,他就叫开店门,提起行李赶到锅魁店。老汉笑了一下,已经叫好了,都是我亲戚,呵,这里你给他们一人带两个锅魁去,说是我送他们的,快走吧。一面从炉子里拿出锅魁饼子,一面又很有节奏打起木棍,声音十分悦耳。
马上,一乘滑杆就在门口,叫快点快点。
一改过去坐滑杆要挑三捡四的样子,曾龙一上去,二位便飞也似的走起来,再也没有叫“天上明晃晃,地下水凼凼”这些号子了。
在滑杆上,曾龙想,不知郭春像一个什么样子呢,桂花不致于对她不好吧。反正今天是要把郭春接走了。
下了滑杆,付了轿钱,他问:你们等一下吧,我在这儿还要接一个月母子走的,农会不会干涉吧。抬滑杆的说:说什么呀,有病的人坐滑杆,谁也不管的,只是,你去给我们提一壶水来,光吃锅魁肚子不好受的。
进了屋,只见桂花正用一个小磨子在推着什么东西。曾龙忙上叫了一声:亲娘,我来了。桂花摆了一下手,说:轻点,她两娘母还在睡呢,不要吵醒她。曾龙说:她们还好吧。
桂花说:幸好那天时间来得合适,当天晚上就发作了,我还是把老周妈请来接生的。现今是两娘母都好。儿子也长得浓眉大眼的,只是春儿没有奶,这不,我一天给他推粉子,做米糊羹他吃呢。
曾龙问:亲娘,没有人说什么。桂花说,我家是中农,我的女儿回来生儿子,哪个人敢说啥。
曾龙才一颗心放了下来。
桂花问:还没吃早饭吧,我来煮。
曾龙说:过一会儿,我还要赶回县城的。他一面烧火,一面又细细的把自己的事,彩儿的事,还有大名的事,都向桂花说了。
桂花叹了一口气说:现今都是这样子,可以想到的,幸亏我没有在城里,也没有收留你爸。不然,如今的家,还不知象什么样呢。不过家里的事,不可全对春儿说的,月母子受了气,哭了,眼睛会瞎的。
过时,郭春出来,看来人也长得胖了。看见曾龙她说:你才怪,为什么这么久一个信也不带来。曾龙苦笑着说:对不起,学习太忙了。让我看一下娃儿吧。
儿子还在睡,但是一付白白胖胖的样子。郭春说:你看嘛,一对大奶,就是挤不出水来,到是妈一天忙活,给他喂米糊羹羹,他到是很会吃的。曾龙呀,若果没有这个妈,我们就去见閰王了。我妈怎么样?
曾龙说:这儿也不好久留的,今天我们就回城里吧。
郭春说:回去了也好,这里也把妈太麻烦了。
吃饭的时候,桂花又给两个抬滑杆的一人一碗稀饭。又忙着抱起小儿子一勺一勺的喂着米羹。
郭春说:娘,曾龙来接我们走了,这几十天,也把你累够了。
桂花并不言语。
及至把娃娃喂完,桂花说:城里的事,而今的事,春儿还不清楚的。你又没有奶水,曾龙又做不来米羹。如今你们两人先回去,小娃儿放在我这里,不然我不放心,我也舍不得我这孙儿的。
想到自己的处境,曾龙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出来。于是一下子跪在桂花的面前说:亲娘,真是感谢你了。并一下把头放在桂花的腿上。
郭春有点诧异的望了望说:这样也好,妈,我听你老人家的安排,你也舍不得这个小狗狗,我那妈也是懂不得看小孩子的。还有我一个人今后单脚利手,也好去参加工作的。
桂花又苦笑了一下:春儿,你放心,我是不会把小狗儿一直留在这儿的,你回去安排好了,再来接他吧,我给你们收拾东西。
桂花一走,郭春说:你可想好了,回去我妈问起来,你要好生交代的。曾龙也不敢言语。
东西收好后,桂花说:我还要说两件事。第一,曾龙不能再愰愰惚惚的了,已经当爹的人了,凡是要好好想,好好做。要好好照看春儿,月母子是受不得气的。记住了没有?
曾龙连忙点头。
桂花又说:这第二件事,春儿还没有满月,你们人年轻,但是要懂事,万万不可同房,不然,得了“月家痨”,这是一辈子的事,懂不懂。从现在起,我给你们说,春儿就是我的女了。
曾龙说:谢谢了,走以前,我还想去看一下王凰的坟的。
桂花说:你不要做这些假过场了。有什么困难我管不了你。但是,郭春,你有事,这就是你家,我就是你妈。
曾龙从来也不知道桂花还会说这一摊子的话。出门时,他又向桂花磕了一个头。又慌忙火急的去追赶滑杆。
蒸笼爷儿父子的故事(四八)
——苍髯老贼
郭春回到家里,曾龙把各种情况一一的告诉了她。郭春在做出了一番痛苦的状态之后,又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打算,凭自己的同学关系,她是可能去参加学习,进而穿上灰色列宁装而去当工作同志的。她想,自己并无什么过错的,嫁人,是母亲之命,而原来的与曾龙“欢喜”不过是年轻幼稚,受人引诱的。这种事情,哪怕就算是一个反革命,不是也讲究个胁从不问吗?如今妈死了,曾龙的身份连‘蒸笼’也够不上,只是一个管制分子,而那一个小细娃,不是有老干妈养着吗。于是,她恍惚看见了前面的一抹金色的霞光。
在家里喘了几口气之后,她决定要开始为未来筹划了。当然首先是去读书。
学校已经变成了一个新学校,男生、女生,高中、初中在一块儿,她想,这是肯定好玩的。于是,她径直到了学校教育科要求复学。一个新的主任听了情况,伸出两头指头说:这第一,开学都三周了,那里还收学生,从来没有这种事情,这儿又不是栈房,开学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这第二,专署有通知,学生都要未婚的,你都当了妈妈,还读什么书,好好回去培养下一代算了。说完,就去看什么课程表去了。
遇见这一家伙,郭春没办法。就守在校门边等。终于看见了一个女同学,她连忙去问,才知道原来学校的规定是有的。她叹了一口气,问了一下英文老师的事。女同学说,快莫说他那一本经了。一个呢,在思想改造学习中,有人揭发她曾经搞过师生恋,现在为人民服务,讲的是为人师表,所以,他已经降了职。这第二,如今哪个还在学这个豆芽课‘英格里息’的,听说明年要学苏文,也就是俄文了,就是人家原来说什么陶斯道的那个国家,如今才知道他的真名是托尔斯泰呢。怎么样,你在想念他。郭春说,不要胡说。
郭春篶梭梭的回家了,半天打不起精神来。想到,如今怕一切都完了罢。
晚上,她突然想起已经满月了,再没有什么‘月家痨’可害了。于是想起了人生易老,还是及时行乐吧。于是返身抱起曾龙,要求开始作业。彼此预想的“久别当新婚”,不知道,曾龙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过去一再受到彩儿的夸奖的、郭春满足的功夫,总是到不了位。郭春有点生气,问,你精神在那里去了,是不是爱女婿的老丈母不在了,你的功夫也被她带进棺材里去了。
曾龙说:你说什么呢,那儿有棺材,听说是装在一个火匣子板板去埋的。你以为她是谁,人家说她是自绝于人民的呢,是畏罪自杀,逃避交代,逃避‘清算’的。如果不死,肯定要进班房的。
郭春说:我今后怎么办,反正你要想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说是不是。
曾龙说:锅铺没收了,小码头房子没收了,幸亏这儿还有一个房子住,从明天开始,我就去上班了。
郭春说:什么班,哪儿上。
曾龙说:在煤建上班,给人家送煤炭的。只是别人一担百十斤,我怕只能担三十斤的。反正多走几回算了。不过,你不用耽心,下了班,我到河边去钓鱼,我已经做了一副鱼杆,总要钓几条的。
郭春说:只好这样吧,快睡。
虽说快睡,但是哪里睡得着,心想,这不是长远之计的。于是心想,人不能被尿憋死,明天就是撞大运,我也要去撞一撞的。
郭春是个有见识的人,第二天,她就在曾龙去挑煤炭的时候,一人跑到了县解放委员会去,说有情况反应。
一个说“猫话”的女工作同志接待了她。郭春就一把鼻汁、一把眼泪的讲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又说了不少在一本叫做《共同纲领》的书上说的那些新名词。不知是新的名词令人悦耳,还是眼泪赢得了同情。那位‘猫话’女工作同志说:你的情况特殊,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你去北门外的“革大”分校,找一位姓杜同志说说,看怎么样?
郭春听不明白,就问:去什么“疙瘩”,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猫话女工作员说,是革命大学分校,你不是说要摆脱封建,追求革命吗,应该给你个机会嘛。你去吧,杜同志是我的爱人,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回到家里,郭春万分高兴,看见曾龙在家里一副勾腰舵背洗煤灰的样子,就说:我是要去革大学习了,你好好在家想你的前途吧。
曾龙问了一下情况,也是喜出望外。说:好,好!现在起码我一个人把自己养得活了。郭春说:谁要你来养活,现在是讲究自食其力的。于是,就收拾打扮,提了一包东西,就冲冲的走了。
差不多有二十多天的样子,郭春就被人送了回来。据来人向曾龙说,郭春是被遣送回来的,现在,把人交给你。至于情况,你去问派出所吧。走了。
曾龙说:郭春,究竟怎么了。
郭春说:我没有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妈,因为你们的关系。他们不要,我有啥办法,只是那儿伙食好。上午上课,下午劳动两小时,就教唱歌,我学会了几个了。于是就唱起了:“旧社会,好象那,黑古隆冬的古井,万丈深,妇女在义层……”
曾龙说:你休息一下吧,想一下今后咋办。
想了想,曾龙又急忙跑到派出所,先是汇报了近来的情况,说是可以担四十斤的煤挑子了。派出所的工作同志说,那就好,那就好。
曾龙问:我们那口子郭春在革大学习好了的,怎么回来了。
那位工作员皱了一下眉头说:有点儿反映不好,说是想拉革命干部同志下水的,具体情况我们不了解,反正你叫她向你学习,好好劳动,改造自己吧。
回到家里,曾龙问:郭春,你说是因为我才被辞退了,其实,你是被开除了,谁叫你去勾引革命干部的。
郭春说:谁说我勾引了人,我不过是想感谢那个杜同志,是他听老婆的安排,才叫我去的。我只是觉得杜同志一副相貌堂堂的样子,怎么去讨一个黄脸老婆,就想让他吃吃豆腐什么的。谁知以后他就说我是一个居心不良的女人,想拉人下水,是一个糖衣裹着的炮弹。你看他们胡说些什么,我一身细皮嫩肉,花容月貌的,那儿会象那什么炮弹。看来,都是我的命不好。说吧,又调声妖妖的哭了起来。
吓得曾龙忙说:莫哭莫哭,如果隔壁有人去反映了,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了。不急不急,你先休息几天,我会想法,我有办法的。
当天下午,曾龙就又去了煤建公司,又去领了一副箩拒扁担。
回来之后,他向郭春说:你目前先练习一下,下个月我们一道去挑煤。你不要人笑你挑不来,说你挑起来,象苏秦背剑,象猴儿吃水,那就没有面子了。说罢走了。
晚上,曾龙回来喜笑言开的说,今天运气好,你看我不但钓了三条鲫壳子,还有一条鲢巴朗,快快,今天两口子来一个鱼牙祭。
郭春觉得,真那妈见鬼了,看起来这个杜同志态度平日怪好的,怎么拿一点便宜给他占,他还要翻脸不认黄呢。都说猫儿要吃腥,他居然不吃。
于是她又联想到这个杜同志说不定象冯叔一样,那一杆枪被人打吊起了。又想,不是他还有两个儿子吗,怪事情,怪事情!蒸笼爷儿父子的故事(四九)
——苍髯老贼
自是以还,曾龙与郭春就安下心来,觉得生活之于他们,已经没有可能生出新的波澜来了。到底年轻,汗水虽臭,却可以洗涤心上的圬泥浊水。同时,也可以勉强换来活命的钱。
人似乎是需要管理的,无论年轻时为何的桀骜不驯、荡检偷闲,一想到每周两次去派出所报告自己的行止动态,人也就自然的中规中矩了。就是那位一贯自认为秀色可餐,平日发扬蹈厉的郭春,但天天送煤之后,也有一点雾鬓风鬟,顦悴可怜的姿态。
可是生活是流动不止的,有一天,一位鸠形鹄面的老者,站在她的面前,她问,你怎么样?要我挑煤,到煤建公司去开票,要饭你自己去找,没事就让开,不要耽误我的功夫。
老者说:我是想找一下曾龙。
郭春说:曾龙挑完煤去河边挖鱼食子去了,要找他去河坝。
老者就点头走了。
晚上的时候,这位老者和曾龙一道回来,郭春说:你怎么把他带来,家里吃的不多,你发什么善心。
曾龙说:你快莫多说了,这是我爸,是曾大名呵,是曹大名。他来时,我已经去派出所报告了,工作同志说可以来这儿的。
郭春无话可说,只好去煮红苕稀饭了。
大名说:我不会在这儿久住的,只是想看你们一下。不久,我还是要找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的。
于是,他谈了一下自己的状况。虽然在取缔一贯道的时候,他也被弄进去学习了几个月。结果发现,他根本算不上一个道徒,不但对道教的教旨教义不懂,就是如何画符驱鬼,引魂开路也不会,真正懂得的只是几则《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