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只有一个,女真人不像汉人,没有立长立嫡的传统支撑,相反的倒是有立幼子的习俗。如果祖家的小妮子真的生个儿子,又子以母贵,那世子之位轮不到自己的儿子,自己守着女主人的位置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想到这里,呼吉雅的手攥得更紧,甚至是一紧再紧,她不能再放任糟糕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就在呼吉雅为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如坐针毡之际,绎儿也将思绪停在了这件事情上,手上的活计不知不觉得停了下来。
马上就是冬至节了,家家户户的都要祭祖,这些日子因为有了身孕,豪格又格外宠着,呼吉雅倒是不曾为难她,分给她的工作完成了,便放她回到娘家去省亲。这一天风和日丽的,用罢了午餐,她被沅娘和几个妯娌婶子拉到院里折祭祖的纸钱。缘是难得回来,几个妯娌婶子的话自然难免多些,说到了朝上的事情,她不便多说,只是敷衍着应付罢了,也正因她们总说到朝里祖家在汉臣里的地位,不知觉的多少要扯到她在贝勒府的身价,让她隐隐觉得有几分市侩。
豪格的心性是她捉摸不透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风云突变的性情,总是谦恭沉默的面对,为下一刻他说来就来的雷霆震怒做着有条不紊的准备。在这府中,她什么也不奢求,只要能安身立命,也就足够了。豪格却误会她识大体,所谓“不争者,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因而格外爱怜她。随着腹部一点一点的隆起,她的恐慌也越来越重。她很清楚女真人立幼子的习俗,通常贵族的男子都会立自己最宠爱的幼子为继承人。眼下她是府中最炙手可热的女人,又怀了孩子,自己是被众目睽睽的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在府中孤立无援,连个亲信的人都没有,唯一能拼命抓住的只有豪格的手。她死不要紧,可是祖家的老小要怎么办。
她不由地皱了眉,与此同时,听见了沅娘叫她的声音:“三妹……”
“啊,什么?”她回过神来支吾道。
“你二嫂的话,可曾听见了?”
“刚才走神了。二嫂你说什么?”她一面应着,一面继续折着手里的锡箔纸。
“我让你在府里别太软弱了,如今抓得住男人的心,就要多为自己打算。殊不知,这女人间的争斗,从来都是在男人身上定胜负的。”祖可法的妻子说道,“男人要的不过是女人的心。其实天下男人可不都是一样的,真心对你好,你还要讲价钱,那就是你的矫情了。”
绎儿低头苦笑了一下,手指间的锡箔翻成了一个漂亮的元宝:“二嫂说的是。”
话虽如此说,但是她心里却无法释怀,敌人就是敌人,就算她心里也觉得豪格并非曾经以为的那样坏,可是抵触的情绪却减少不了多少。她只要一想到死在战场上的人,她就无法放下防备和抗拒。
这时,祖府的管家匆匆进了院子来:“三小姐,接您回去的车来了。”
“这么早?”沅娘咕哝了一句,抬头去看对面的绎儿。
绎儿凝了下神,放下了手中的锡箔站起身淡淡道:“我先走了。”
沅娘跟着起身,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你自己多保重,等我忙过这阵子,过府去看你。”
绎儿点点头,抽身跟着管家往门外去了。
祖可法的妻子犯疑道:“早上还说是到晚才走,怎么这么早上赶着来接。”
沅娘没说话,径自坐了下来。
绎儿登上了车,隔着车帘看着娘家的宅子一点点远去,黯然的舒了口气。
车拐过街口,速度陡然间加快了许多,绎儿的直觉让她不安起来,挑了车帘往外看去,不由大惊道:“这不是回府的路!这是要去哪里?”
“去宫里。”车夫应道。
“为什么去宫里?去宫里做什么?”
“宫里的娘娘要见你。”
“宫里的娘娘?”绎儿的心一凉,“难道是……”
车夫不答她的话,只狠狠地抽了一鞭拉车的马。
。cmfu。
第二十二回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松柏层层叠叠的错落着,衬托着金瓦红墙的殿宇宫房,在纯净的晶莹之下,让人隐约产生了莫名的畏惧。也许正是在这种阴影的压迫下,使得来来往往的宫娥太监们显得格外的拘紧和小心,就连走路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因为寒冷的缘故,宫娥们都掩着白色的小围巾,将脚藏在又厚又长的袍子下摆里,只是从脚上花盆底磕在砖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方能感觉到这森严戒备中的活泼。
她们从绎儿的身边走过,好奇地打量着绎儿在这里格格不入的汉装,纷纷侧目猜测着绎儿的身份。
绎儿听不懂她们用女真语说的内容,只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引路太监往前走。
这个院子委实太大了,虽然和大明的紫禁城比起来还有些差距,但是已经足够让整个关外的世界震撼了。这看起来空旷寂静的院子,突然让绎儿觉得强烈孤独和自己的渺小,她只觉得北方的疾风跃过万仞的宫墙,在她单薄的躯体上肆虐,她站不稳,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住。这是一种无依的挫败感,在她的心底里久久挥之不去。
小太监在前面不声不响的引着路,两人一前一后,径直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三层台阁,飞檐翘角,八字向外的女儿墙和一个朱漆的大门,连着两侧厚实的树将这门后的世界堵得严严实实。这应该就是通往后宫的唯一出入口凤凰楼了。
绎儿沿着略显得狭窄的台阶往上走去,带着不安的心境,努力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跟上去,跨过了门槛。
从凤凰楼的厅堂穿过,面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正中迎面的是后宫最大的宫殿,也是皇太极的正宫福晋的寝宫清宁宫,两侧是四个侧妃的寝宫,虽然抵不上大明紫禁城的殿宇巍然壮观,但也紧凑清爽,一目了然。绎儿从未进入过后金国的权力中心,更未进入过这个权力王庭的后宫,一时之间,乍然面对这一切,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站住了脚。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脑子里却空白了一片。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跟凤凰楼的守卫打了个招呼,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绎儿站在原地没动,连忙回身来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叫道:“快走吧!”
绎儿凝了一下神,抄着手跟了上去。
下了台阶,一下子置身于楼阁群中,绎儿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勉强带着笑:“我们要往哪里去?”
“这里。”小太监招手让她跟着自己右拐向一个最近的宫殿。
绎儿紧走几步,踏进了院子,抬头正看见宫殿的名字,小声的念道:“永福宫……”
小太监却全然不往屋子里面去,带着她往一侧的甬道走去,见她走的慢,连催是催:“快点吧!”
“不进去么?”
“这是永福宫,是庄妃娘娘住的地方。”小太监解释道,“咱们要去的,是介祉宫,在后面。”
绎儿淡淡的应了一声,冲着小太监笑了笑:“谢谢。”
小太监见她还算友善,于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进了介祉宫,不要多说话,娘娘问你一句,你就说一句。看你是个聪明的人,不用我教你吧。”
说着话,便到了介祉宫的面前,小太监引她进了院子,在殿门口站定,平了下呼吸大声通报用女真语道:“主子,人到了。”
里面有个苍老的女声的应了一声,接跟着棉布门帘被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娥挑了起来,一个老嬷嬷出了来,冷着脸看着杵在原地的绎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用女真语道:“是祖家格格?”
“回萨嬷嬷,是祖家的格格。”小太监回报道。
“嗯。”萨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来,“跟我来吧。”
小太监用汉语小声地对绎儿道:“跟萨嬷嬷进去吧。”
绎儿感激的笑了一下,垂首跟着萨嬷嬷进了屋。
屋子里的万字炕烧的暖暖的,和外面还是严冬的世界仿佛隔绝了一般,处处洋溢着春的暖意。可能是女主人尚在午睡没起的原因,内室的帘子还是放着的,绎儿隐约从帘子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萨嬷嬷让绎儿在外面候着,自己拨开帘子进了内室,不多时便传来了女真语的对话。
绎儿虽然听不懂女真语,但是听得出话中有类似蒙古语的词汇,连猜带蒙的,大约是在说让自己在外面候着,晾着杀杀气焰的意思。看来在外面久候是必然的了,绎儿耐着性子,安然的立着,偷偷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这个屋子里弥散着一股藏香的味道,大约是西边厢房的供桌那边传来的,屋子里的家具倒是不很奢华,只是颜色上显得别致一些,柜子上架子上装饰的花纹和现下汉人喜欢的简约风格不同,显得繁复了一些,加了一些描金罢了。总体来说,屋子里的陈设可以看得出,女主人是个率性简朴的人。
绎儿正在猜想着女主人的模样和性情,内室的帘子被两个宫娥撩了开来,继而又放下了。一个一袭宝蓝色长袍,梳着“一字头”外簪腊梅花的中年女人被萨嬷嬷扶了出来,她就是皇太极的继妃豪格的母亲乌拉那喇氏。她穿着凤头的高底鞋,小心地走到屋子正中的炕上,扶着炕桌坐了下来,仔细打量起绎儿来。
在她打量绎儿的同时,绎儿也正视着打量起她来。
如果用汉人的审美来看,乌拉那喇氏不属于美到惊艳的女人,仅仅只能算是清爽的漂亮而已,微微有些发福的下颚透着份圆润。她的皮肤很白,但是却不是细腻的那种。她的额头很饱满,有一双秀眉,眼睛显得很大,这倒是和豪格有几分的相似。从那挺拔的鼻子和点了一抹红的嘴,略略勾起的嘴角暗下透露出她对绎儿的蔑视和生气的情绪。
这时,萨嬷嬷呵斥了一声,用的是女真语,大约是埋怨绎儿不该这样毫无礼貌着直视自己的主人。绎儿听不懂,但却能从萨嬷嬷的表情里体会到那种意思,连忙低下了头来,垂手立在那里,不敢言语。
乌拉那喇氏整了整脑后的燕尾,随口吩咐了萨嬷嬷一句,萨嬷嬷应了一声,让人将引绎儿进宫的小太监叫了进来,跪在了一边。
“你就是祖家的格格?”乌拉那喇氏漫不经心的说道。
小太监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给了绎儿听。
绎儿应道:“回娘娘,奴婢是。”
“跪下回话!”萨嬷嬷见绎儿站着不动,大声喝道。
小太监原封不动的翻译道,不由得抬眼去看绎儿的表情。
绎儿应声跪了下来:“回娘娘,奴婢是祖绎儿。”
“我是豪格的母亲。”乌拉那喇氏亮明了身份,继而微微前倾了身子去观察绎儿的神情。
绎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去称呼,干脆默不作声的低着头。
乌拉那喇氏见她不说话,也不称呼自己作“额娘”,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恼怒:“你进门也有一年多了吧,好像从来不知道侍奉长辈,按时请安。现在你怀了身孕,我也不想难为你,但是,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是目无尊长,连个照面也不打,未免太过分些。”
绎儿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责备,只能将委屈往肚子里咽:“奴婢一直在府里做事情,从来没有人教过奴婢应该怎么做。奴婢是初来乍到,礼数不周是奴婢的过失,奴婢情愿领罚。”
“没有人教过,难道你不会问么?”乌拉那喇氏显然对她的解释很不以为然,“还敢找这种理由为自己开脱顶嘴,难怪在府里连福晋也不放在眼里了。我看是豪格把你宠坏了,宠得无法无天了。”
绎儿想要争辩,她猜得到一定是有人先往这里告了状,自己才会被误解到这么深:“奴婢在府里一向敬福晋为主人,哪里敢不把福晋放在眼里。”
“呼吉雅是厚道的孩子,生性单纯,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后进的门,若是你敬着她,她不会跟你为难。”乌拉那喇氏愤愤不平道,“说起来,你的地位远是及不上她的,要不是豪格宠你,你以为你能有现在的地位?她就是这样的宽容你,你还要搅得天下大乱么?”
绎儿听到着颠倒了黑白的责备,不由得抬起了头,正视着乌拉那喇氏有些震怒的表情,她不能再不为自己申辩了,在府邸里受到的待遇,难道都是呼吉雅所谓的宽容么?
“娘娘,奴婢在府里一向是守着自己的本分,从来没有做过僭越的事情。贝勒爷宠幸奴婢,也并不是奴婢想要的,奴婢只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俘虏而已,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还敢狡辩!”乌拉那喇氏面对这个不知悔改的女人,愤怒的火焰中烧起来,“为爱新觉罗氏开枝散叶是你的本分,但是倚仗着宠爱,目中无人,居然到了跟我顶撞的地步。看来不对你略施惩戒,你是不会老实的。”
“奴婢不知道奴婢的错在什么地方。如果娘娘一定要惩罚奴婢,就请告诉奴婢,奴婢在府里到底哪件事情做错了。若真是错,奴婢甘愿受罚。”
乌拉那喇氏拍案吼道:“来人!”
“在。”萨嬷嬷应声道。
“给我掌嘴。”乌拉那喇氏火道。
萨嬷嬷应声上前,扬手给了绎儿一个耳光。
绎儿毫无防备的被重重扇了一个耳光,整个人因为惯性被甩在了一边,半倒在地上。
萨嬷嬷上前来,一把纠过她的衣领,扬手还要扇,却被绎儿一把扼住了手臂:“你……”
“居然还敢还手!”乌拉那喇氏虎得站了起来。
绎儿狠狠的瞪着萨嬷嬷,嘴角的血流了下来,染红了一片:“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受罚!单凭一些莫须有的风言风语,就可以对我动用私刑,若是不想我在府里呆着,我可以不回去,我也早就不想回去了!”
一旁翻译的小太监顿时傻住了,他不知道还该不该把这番话翻译给自己的主子听。
“她说什么?”乌拉那喇氏咬牙道。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翻出了整个句子,乌拉那喇氏气得眼前发蒙:“让你出府?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么?你不想在府里呆着,我也不会容你出去。进了府门,生是府里的人,死也是府里的人。”
“叫豪格来!”绎儿孤注一掷地说道,眼睛里闪动着屈辱的泪水。
“你说什么?”乌拉那喇氏不敢相信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居然还那么强硬。
“我说叫豪格来!”绎儿强忍着眼泪,压抑着千般的委屈,“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为什么不去问豪格。我究竟是不是恃宠而骄,究竟是不是目中无人,他最清楚!”
“你……”乌拉那喇氏从来没见过这样“骄横”的女人,气得浑身筛糠样的发抖,太阳穴一阵发胀,眼前发昏,扶着太阳穴直直的坐在了炕上。
萨嬷嬷见状慌忙过去扶住她:“主子,你没事吧……”
乌拉那喇氏缓了口气,抬手指着门口:“让她给我跪去出去!跪到外面去!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起来,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
萨嬷嬷甩了个眼神,两个小太监上前架起绎儿就往外去,绎儿在被拖出门的一瞬间,从内室帐幕的缝隙里看到了一闪衣角,那是呼吉雅的衣角,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明了了。
。cmfu。
第二十三回
阳光短暂的灿烂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阴霾了下来,不久天空又开始飘雪了。介祉宫门前立着的两个宫娥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偷偷地轻声跺脚取暖。
呼吉雅从窗棂的缝隙里往外看去,不着痕迹地拧起了柳眉,神情难免有些沮丧。
她早就知道,罚跪根本不可能对这个倔犟的女人起到惩戒的作用,这个手段在府里已经是屡用不鲜了。就连豪格都不能把这个女人怎么样,自己又怎么可能出其左右震慑住她呢?这个女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痛,什么叫找死,她的脑子根本就没有示弱这个词,是个地道的南蛮子。眼下,她跪在雪地里,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挺直的脊梁,就好象一个界碑,既使雪落了一身,也一动不动的撑着。呼吉雅绞尽脑汁地去琢磨,也想不明白她究竟是靠什么意志在支持着自己单薄的身躯。
生于贵族之家,将门之后,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女人才对。呼吉雅见过的汉族女人不算少了,有贵族也有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