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我家大少爷走了?”雁奴一惊,“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小姐……”雁奴回头去看桌边的绎儿。
“谢谢你了,没事了。”绎儿淡淡地说道,不见太多的表情。
店小二掩上门出去了,雁奴转身坐回桌边:“小姐,大少爷他……”
“是我伤了哥哥的心,他已经对我绝望了,我是自作自受的……”绎儿捧着汤盏,守着那一份滚烫,泪珠儿更是断了线,“哥……”
“小姐,你究竟跟大少爷说了什么?”雁奴大惑不解,“为什么他会这样对你?”
“他让我离开谢弘,和他做个了断,可我知道我做不到。”绎儿哽咽了一下,红着眼睛凄然地笑道,“我告诉哥哥,这辈子,我只求做谢弘的妻子,哪怕明天就是人鬼殊途。我决定豁出一切都不要,只想和谢弘在一起,孤注一掷地,却不料是这种结局……我真的好傻……”
“小姐,大少爷也许只是生气,等气消了,会回来的。大少爷脾气坏,可还是疼小姐的呀。”雁奴关切地伸手抚了抚绎儿因为大恸而颤抖的肩。
绎儿轻轻揭开了汤盏的盖碗,扑面而来的香味却让她虚空的身体无福消受,忽得掩口呕吐了起来。
“小姐……你没事吧?”雁奴抚着她的背脊,看着她因为呕吐而满脸泪水的痛苦神情,心如刀绞,“找个医士再看看吧!你这样下去会垮的……”
绎儿勉强靠着她站定,缓了口气:“我没事……”
“是不是楼上太闷了?我陪小姐去街上走走吧……透透气也许会好些。”雁奴扶着她坐回床边,打开了临街的窗户。
绎儿的脑子里混乱一片,嗡嗡得晕眩,支持着站起来:“好吧……”
两人一路沿着京城繁华的街道无绪地走着,在新鲜的气流穿梭往复中,绎儿恢复了一些血色,可眼神却空荡荡的游离在未知处。
“哎,这天南星可千万记住了,别给有身孕的用啊!”一个声音不知为何,竟如此清晰无误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绎儿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只见街角处拐弯口的地摊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药贩子正拉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叮嘱:“这药治跌打损伤一用就好,可就是不能给有身孕的用,会出事的,知道么?”
“我这儿还一光棍呢!您老放一万个心吧!”小伙子霍然一笑,“得了!回见吧!”
“慢走啊!”贩药的老头目送他走远,一回头正看见绎儿主仆两人,“哟!两位要买点什么呐?我这儿的药可是……”
绎儿弯腰信手拈起佛焰绿色的天南星,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辽东的天南星吧?”
“夫人看来是个内行啊!”老头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抽了口旱烟,“上好的辽东天南星,跌打损伤,包治包好啊!”
“小姐,这东西有这么神么?”雁奴一噘嘴不相信老头的吹嘘,伸出手去拽绎儿的袖子。
“我记得祺哥哥说过,这东西调水煮了服下,化淤止痛,清热解毒,是治跌打的上品好药。”绎儿轻轻放了回去,“老人家,这药怎么卖?”
“十文钱一两。”
“喂!抢钱啊!”雁奴嘴快。
绎儿一拉她:“雁奴,不得无礼!这老人家的天南星可是正宗的上品,卖十文钱已是便宜了。老人家,给我包一两。”
雁奴一边去摸钱袋,一边不甘地嘀咕:“家里有的伤药,用都用不完,还跑出来买这个。小姐,你真是钱多烧得慌!”
“你懂什么?”绎儿白了她一眼,从纸包里取了三两块天南星塞进衣袖,余下地复又包好递给雁奴,“袁伯伯前些日子受了刑,牢里潮湿,伤不容易好。你把这个交给程先生,让他合水煮了给袁伯伯疗伤。”
“哦!原来是这样啊!”雁奴这才会意一笑,伸手接来,“好!我这就去!”
“等等!把钱袋给我!”绎儿一笑。
“小姐,你又要乱花钱了!这个月的月钱都快被你花光了!”雁奴紧攥着钱袋不放,“再用,我的月钱都要保不住了!”
“行了!算我先跟你借的,等回广宁就还你。”绎儿一摊手,“加三分利,行么?”
“不!五分利!”雁奴财迷心窍。
“好!”绎儿也不计较,“拿来吧!”
雁奴这才乖乖地把钱袋塞给绎儿:“一言为定!”
“你快去吧!我一个人逛逛,晚上不用等我了。”绎儿揣好了钱袋,冲着雁奴挥挥手,“我可能去趟表哥家的外宅,有点事情。”
“哎!”雁奴扭身而去,“小姐,你早些回来啊。”
绎儿漠然一笑,转身缓步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公子!”门外的小仆人敲得起劲。
“是阿喜吧?进来吧……”谢弘的声音黯黯的闷在被子里。
“公子,”阿喜三步并两步来到床前,“有人送来封信,说是给公子的。”
“放那儿吧。”谢弘依旧蒙着头不愿多说,“我现在不想看。”
“那位小姐说是紧要的事,请公子接到信立刻看。”阿喜推搡了一下谢弘,“还是快看吧!”
谢弘翻身坐起来,眸中布满通红的血丝,着实吓了阿喜一跳:“公子,你的眼睛……”
“信给我。”谢弘一把抽过信,漫不经心地一展信笺,却为信笺上清秀的字体而清醒,禁不住条件反射地一握拳,将笺团在了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出什么事了?”阿喜的脸色恍惚一白。
“告诉老爷,我今儿不回来用饭了。”谢弘埋头深吸了一口气,顺手套上外衣。
“这天要落雨了,带把伞吧。”阿喜提醒。
“不用了!现在的雨已经不算小了!”谢弘没头没脑地撇下一句话,匆匆出门。
。cmfu。
第四十一回
远处雷声滚滚而来,轰隆隆的卷积着阴云,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临街的小摊小贩似是早已预料的雷雨将至,早早便打烊收工了。原先不宽旷的街,一下子竟空落落的。
谢弘径直穿过大街,转入一条不起眼的胡同儿,脚步声阴湿的石板路上铿然而有节奏的响着。
当这响声收住之时,便看见一个老人家立在宅门口的照壁间,望着他便迎了来:“是谢公子么?”
“正是。”谢弘拱手一礼。
“我们家表小姐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老人家一闪身引他往内院走去。
雨点开始纷纷点点地洒落了,不一会儿便浸湿了地面的石板,廊檐的翘角上一时间连成了晶莹的雨帘。
老人家走到一间小楼前驻了脚:“谢公子,老奴就不上去了。表小姐就在楼上等候。请!”
谢弘一礼:“多谢!”
老人家回了一礼,飘然抽身而去。
登上狭窄的红木楼板,一步一声闷闷的回音,与屋外轰鸣的雷声似是合奏着曲儿。只是,不如曲儿的婉转动听。
一声又一声,那么沉闷,仿佛湿千钧的锤子敲在他心头的血口子上。
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了,那布置清幽淡雅的屋中,只一袭白色的缟素身影静静地背对着他娉婷立着,髻边的洁白的兰花散发着他最熟悉的味道。
大约是感觉到了他的呼吸,那身影平静的淡淡道:“你来了。”
“嗯。”他迈进房门,竭力保持着从容的镇定。
“坐吧。”洁白的兰花转了个角度,她侧过了脸,低垂着卷睫。
他依言扶着桌案坐了下来,沉吟了一下,舒展了剑眉:“你约我来……”
“我约你来,不过是饯别酒。”她一拎裙角,娴静地坐了下来,那认真的神情仿佛另一个人。
“那好!咱们就此一别,永不相见。”他不着痕迹地一咬牙根,抬手便去执酒壶,温润的青瓷色却在此时分外的扎眼,“不醉不归!”
“等等!”她按住壶柄,卷睫微颤着支起,深澈的眸子凝望着他的深栗色的眸子,“斟酒之前,我还有一句话相问。”
“什么?”他不敢面对她,生怕一望去便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妥协一辈子,手无力地搭在壶柄上。
“今生无所冀,来世安可图……”她似在等着死神的裁定一样,气息窒在喉咙口,说话的调儿也不那么自信的清亮了,多了几分低浊与沉闷,“你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抉择……我读不懂……”
“从今往后,勿复相思。”他听到了心底里绝望的回响,吐出了字句,嘴上却是那么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纠缠的意味。
她的卷睫忽闪了一下,眼神的焦点从他透着皎皎英气的脸上滑落,坠如流星的迅捷,闪着晶莹的多芒:“……你若是定了心意,就先为我斟这杯酒吧……”
她松开了纤纤玉指,只留一袭温热予他去握,黯然神伤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甜白瓷的空酒杯,脉脉无语。
他的手不经意地一松,继而握紧了曲柄,提起这小小的酒壶却半天也使不上劲。他害怕犹豫,终还是有那么一缕感伤构成的犹豫,但他毕竟还是提起了酒壶。
修长富于完美的曲颈缓缓倾斜,细巧精致的颈口,一泓涓流清柔地注进甜白瓷的杯中,溅起的小滴珠儿激出清越的音儿,此时竟那么的清晰,不含半点杂余。
大约,这屋里毕竟是太死寂了。
“我敬你,为我们错误的爱情!”她轻柔举起杯子,嫣然中醉着迷离的泪水。
“干!”他强作的洒脱让他绞痛在心底说不出来。
她阖上眸子,流下两行无声无息的清泪,杯子熨在唇际一瞬,一杯苦酒就此透过唇的缝隙流淌渗透进她同样痛苦的内心。
他大抵是饮得太猛,干咳了两声,却又呷出了其中的不寻常滋味,剑眉一蹙:“这酒不是滋味,怪怪的……”
她含泪噙着嘴角的残酒凄然一笑,伸手擎了青瓷壶执到面前,重又斟了一杯:“这酒合该我饮,我饮了才不是浪费……”
仰首举杯,又是几涓清苦下咽,她的泪已是干涸了。
“绎儿……”他经不住瞠大了眸子,忙不迭扼住了她又欲再斟的手,“别喝了!会醉的……”
“醉了才好……不醉才是可惜了……”她迷离的笑魇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这么好的酒,不能不醉……”
“你已经醉了!不能喝了……”他欲夺酒壶,却被她的倔犟甩开了,“绎儿……”
“醉了好……醉了就什么苦都没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人也疯疯癫癫地笑起来,“你走吧!走吧……走啊——都结束了——”
“绎儿……”
“你走啊——”她的额头上开始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咬牙切齿地带着无尽的恨意样的,“你……你还不走……”
“你……”
她抓过了筷子,狠狠地扔了过去,急促的喘息声中掩藏着歇斯底里的痛苦:“滚——”
“你……好好珍重……”他无奈地起身,扭身快步到了门口。
“砰!”
才将门拉开,只听得身后清脆的碎瓷声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惊得他一震。
他心下莫名的一阵慌乱,本能地侧目看去,地上的碎瓷之间,三两块泡得发白的草茎浸在一汪酒泽中,再看倒在桌边的她,顿时叫了出来:“绎儿!”
她苍白着如纸样脸,虚汗淋漓地挣扎着,菱唇已经因为忍痛而咬开了血口子:“你……你……你走……”
他慌作了一团,疾步上前,一把架起了她:“你在酒里放了什么?放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我成全你……成全你而已……”她本能地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臂,那力度像是用钳子夹他一般的使劲儿,“我不会……拖累你的……啊……”
“什么都别说了!解药在哪里?”他心如火焚道,额上分明已是大汗淋漓,“解药!”
“这哪有解药……”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凤眸在挣扎间瞠得惊人,窗外的紫电挟着锋利穿透了窗棂的格纸,让她的脸更加青白的吓人,“啊……好痛……”
“我带你走……”他伸手揽过她的纤腰想将她抱起来,却在触及她的衣裙时惊得几乎失了魂,借着晕黄的烛光,和着紫电的炫目刺亮,惊现一手鲜血淋漓的红色,“绎儿——”
绎儿下身的半幅白纱罗裙被血晕了个透,沿着双腿的轮廓湿漉漉地零落了一地,缠裹着,仿佛一朵鲜血奇葩。
“轰——”得一声炸雷在他们头顶的屋穹上滚过,振聋发聩。
绎儿也痛到极至,十只纤指的指甲深深地掐陷在他的肩头,人也在痛的癫狂中死命地乱扯乱撕:“放开我……我不要你可怜——啊——滚——”
“你倒底怎么了?告诉我!”他紧张到敏感的神经质,扯着嗓子冲她大叫,“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究竟在酒里放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今生……无所冀,来……来世安可……安可图……”她甩落一脸一身的汗水和流水,仰首痛断肝肠地以一双痴凝的眸子望着他,竭力瞠到最大,似是一个临终的人要将他永远铭刻在脑海中一般的竭尽所能,“我们之间不该……不该再有什么瓜葛……但……我好……好想要……这个孩……孩子……”
“孩子?”他惊怔着愕然没了知觉,连肩头的痛意都察觉不到了,“你说什么?孩子?什么孩子?”
“我们……我们的孩子……”她努力伸出手在空中乱抓着什么,她的眼睛里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也痉挛到无法自制,“啊——好痛!好痛……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孩子……我的……”
她的玉臂在半空里一僵,伴着屋穹的滚雷声,软软搭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也宛如一柄利刃扎进了他的胸膛。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仰天垂泪,仿若上天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颓然的绝望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不——”
此时的绎儿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倒在他的臂弯里,任凭身下汩汩的鲜血浸泽了洁白的衣裙,一点一点的变缟素为一滩殷红,凄绝的殷红。
他抱起她冲入滂沱大雨中的一瞬,她盘起的青丝委地,髻上的白色幽兰悄然落入雨水中,曲曲折折随水飘零而去,宛如她此时内心里永远完美不了的残梦。
梦残时,她醒了,却是慑人的寒冷与刺骨的伤痛。
眼前模糊的人影终于清晰了起来:“三妹!三妹……”
“哥,哥……”她微微启唇,苍白的如她同样苍白的面孔一般的唇,含糊地吐出一个音后,泪如泉涌。
“妹……”祖泽润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贴在唇边吻着那份冰凉中渐渐苏醒的温热,“你可醒了……”
“谢弘……谢弘呢?”她虚弱地挣扎着问。
“那个王八蛋!你还念着他!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祖泽润怒火未熄,“哥已经替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为你出这口气了!”
“不!不要!”她本能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要坐起来,“哥……你不要……为难……为难他……”
“到现在你还护着这个王八犊子!”祖泽润按住她不让她动弹,“哥自然不会为难他!哥不想你伤心!”
她流着泪抽噎:“哥,咱们……咱们回广宁吧!”
“好妹子!你做得对!为这种王八犊子,这么痴情不值得!”祖泽润端起一旁的参汤,舀了一勺递过去,“来!咱把参汤喝了!早点好起来回家。瑞蓂不在了还有哥呢,哥照顾你一辈子!这些个烂事咱都给它忘了!你还是哥的好妹子,祖家最好的女儿!”
绎儿勉强抿了一口参汤,又似顺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而今,她拖着一身的心神俱伤和破败的美梦换来的竟然只是一个光耀门楣的贞节烈女的名头。
祖家最好的女儿?一个虚名!只为了这么个虚名,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居然傻到用一无所有的代价去换一个连空文都没有的虚名么?
她张目四下,逃过泽润揣摩的眼神,却发现不见了雁奴的踪影:“哥,雁奴呢?”
。cmfu。
第四十二回
谢府门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家仆,呻吟声此起彼伏。雁奴一收手里的软鞭,抬腿跨进了门槛,迎面正望见匆匆赶到的谢弘。
“雁奴!”谢弘乌紫着唇角上前一步,“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雁奴冷笑一声,“有人替你挨鞭子,你不该谢谢他们么?”
“岂有此理!你们关宁铁骑未免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