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了?”林翔凤猜道。
“不准?”谢尚政看看袁崇焕的神情揣摩道。
“你们俩中间的答案。”袁崇焕答道。
“中间答案?”谢尚政有些摸不找头脑,“什么?”
“待议——”袁崇焕有意拖长“议”字的音,一脸暗败的神情……
相隔数日之后,谢尚政依旧是苦笑着进了门:“元素,公文又退回来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上书了,又……”林翔凤问道,“那怎么办?放弃?”
“在我的心里没有‘放弃’这个词儿!允仁,取纸笔来!我再写,直到他答应为止。”袁崇焕坚决地说。
“用不着这样,不行就算了,别太认真,这样恐怕不太好!”谢尚政一边去取笔墨,一边劝道。
“允仁,这话你可就说错了!这件事关系到山海关的安危。我军的一切守御工事都聚集在山海关,而山海关外并无外围阵地。倘若金军来攻,山海关首当其冲。若再战败,这个大要塞一失守,接下来又是京城丧失保护,没有了退路。前屯卫算什么,到时候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袁崇焕反驳谢尚政,“金军虽不曾来,可是,我们不能放松。”
“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王大人是会恼的,到时候翻了脸可不好。”谢尚政解劝道,“我也知道你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好心,可是别人不一定能理解。”
“世上不被理解的事太多了,如果每件事都强求别人的理解,那任何事也不用干了。允仁,其实得罪人我并不在意,为了保护大明的疆土不被掠取,得罪再多的人,我也不在乎。”袁崇焕的眼神坚定不容怀疑,“你明白吗?”
谢尚政一时语塞,看着他坚毅的模样,心里满不是滋味。
然而,又是三日……
“大人,上书的公文被王经略退回来了。”送公文的人气喘吁吁地冲进门。
“什么?”袁崇焕猛得站起身。
“这次王经略连府门都没让属下进去。王经略说,宁远筑城根本守不住,根本是浪费银饷。如果大人真的要筑城就请筑在距山海关八里处的八里铺。如果如此筑城,他立刻批准。”送公文的人略一定神,一口气奏报。
“迂腐!可笑!”袁崇焕一拍桌案,震得书稿几乎飞起来,“备马!我亲自去和他理论!”送公文的人喏喏而退:“是!”
袁崇焕抓起被退回的公文,一个箭步冲向院门,却被闻讯赶来的谢尚政和自己的叔父袁玉佩拦住了去路。
“元素!”袁玉佩叫道,“你冷静一点,不要太冲动了!”
“元素,你不要忘了,王在晋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司。”谢尚政也劝道。
“误国误民!就是大明天子,我也要问上一问!”袁崇焕从侍从手中夺过马鞭,“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闪开!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言讫,翻身上马,避开二人飞驰而去。
袁玉佩叹了口气,颇为担忧地对谢尚政说:“允仁,元素的脾气犟得很,认准的理绝不回头。你要好好说说他。你快马追上他,和他一起去,也免得他使起蛮劲来弄得不可收拾。”
谢尚政应了一声,上马飞奔门外而去。袁玉佩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深为感叹:“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怎么有时还跟孩子似的……”
“经略大人,门外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求见!”门卫飞报进内堂。
王在晋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懒懒地说:“不见!让他走!好好给我防守宁远、前屯卫去,若有闪失,唯他示问!”
门卫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地回到了内堂:“大人,他说今天不见到大人死也不走!”
“那就让他去死!”王在晋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就是修筑宁远城那点破事,他倒没完没了起来了!他三番四次上书搅扰本官的公务,本官还没治他的罪,他反倒来质问于我!让他进来,我看到底谁是上司!”
话音刚落,袁崇焕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进了屋,身后跟着有些失魂无措的谢尚政。
王在晋立刻换了副笑颜:“袁大人,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今日到此,有何贵干?莫非金军来攻?”
“王大人,为什么袁某三番四次上书请求修筑宁远城都被否决了?今日请大人给袁某一个理由!”袁崇焕顾不得了行礼拜见,忍着怒气将公文往王在晋的书桌上一扔,虽说力道不大,可却明显没有给他半个好脸。
“我说袁大人怎么一脸火气,原来是这样……原因本官已经说过了:宁远筑城根本没有意义,也是定然守不住的,何必去耗费无意义的银饷。”王在晋答道,语气软中带硬,“现在朝廷里的银子周转的也不那么顺当,袁大人也该体谅皇上和户部的难处才是。”
“大人只见过地图,并没去过宁远,没看过那里的地形,大人怎么知道宁远筑城守不住,也不用守呢?宁远是入关的咽喉,我们只要死死的把握住,辫子军是无论如何,插翅也飞不过来的。如果说,朝廷认为宁远要与不要都无伤大雅,那还设我这个宁前兵备佥事做什么?”袁崇焕并不松口,一路追问。他知道王在晋根本就没出过关看地形,也没有这个胆子出关。他就连山海关附近的实际地形都弄不清楚。伤在软肋,王在晋可谓哑口无言。
王在晋在这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更何况是用这种质问的语气。他早已是恼火万分,可是,碍于颜面和尊严,他强压住怒火说道:“宁远小城连半个广宁城都不如,广宁尚且不守,何况芝麻大的宁远?本官已经向朝廷上书修建八里铺卫城,朝廷也认为把所有的力量全部聚集在山海关比较保险,那种关外小城,丢出去一两个有什么要紧!”
“难道宁远就不是大明的国土?若照这样说,我袁某还做什么宁前兵备佥事?原来不过是个空官虚衔!”袁崇焕的火腾得起来了。
“袁崇焕!”王在晋正欲发作,却又极力压住怒火,“宁远自然是大明的国土,但是筑不筑城,不劳你过问!这是本官的事,你少在这里越权谋政!辽东巡抚是我王在晋,不是你袁崇焕!我说筑在哪里,就筑在哪里!你少操心!”
“辽东巡抚又如何……筑城八里铺,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驻军。只要金军一到,一片平坦大道,无险可依,只怕比宁远还要早送命!我明白,八里铺距山海关仅有八里路,若是战败,大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逃回山海关,保住一条小命!”袁崇焕一语尖刻,直道破王在晋的心思,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你……袁崇焕!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在晋气得浑身发抖,“放肆……”
“不错!我袁崇焕是欺人太甚!可是,大人欺天下苍生太甚,欺大明天子太甚,大人怎么不说了?”袁崇焕丝毫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步步进逼。谢尚政伸手去拽他,却被他挣脱了,“大人从八里铺撤军退回山海关容易,倘若山海关再破,袁某请问大人,您再怎么退?您让大明天子往哪儿退?”
“你……放肆!”王在晋几乎给袁崇焕气昏过去,浑身筛糠样的颤抖的厉害,于是尖着嗓子咆哮道,“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出去!永远不许他进这个门!……”
“袁某多谢大人盛情!允仁,我们走!跟这种连关门都不敢出的鼠辈说人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袁崇焕一甩手,大步而出。
关外的风瑟瑟的,吹得人通体冰凉。
袁崇焕心里沉重而烦闷,于是执着马鞭在地上无绪地乱抽着,犹如发泄一般。谢尚政远远在后面牵着马跟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夜已深沉,隐约可以听到几声狼嚎。
昏暗的油灯下,袁崇焕奋笔疾书,表情严峻而冷冽。夜的清寒,仿佛已经将孤立了。
将近天亮时,谢尚政进了书房,迎面正见到袁崇焕伏在桌案上呼呼而眠,很是疲惫的样子。谢尚政知道他又熬夜了,于是脱下长衣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给他披上,不经意发现桌上铺开的一纸奏疏。谢尚政好奇地凑近一看,这一看让他大为吃惊,居然是直接上书首辅叶向高的,并且其中尽数王在晋不懂军事,胡乱指挥不听谏言。谢尚政心中暗暗吸了口凉气:“元素,你这是在玩命啊!王在晋已经同你鱼撕网破了,顶头的上司已经被你一路蛮劲给得罪了。如今上书京城天子身边的首辅,还想和首辅闹翻了不成?”谢尚政想到这里生怕再出点什么差错,于是轻轻从袁崇焕身前抽出奏疏,刚刚走出几步,却被一声叫喊惊了一跳:“允仁,把奏疏拿来!”
谢尚政颇为紧张地回头,看见的正是袁崇焕正视不斜的目光。他尴尬一笑:“元素,我也是为你好……”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守辽全局,不是你我的命运好坏可以负责的。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所负责的东西,就要以我的身家性命去担保,这就是我肩上所承担的责任。这份责任有多重,元素你应当最清楚,是兄弟,就把奏疏给我。”袁崇焕的神情出奇的严肃和认真。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容谢尚政不将奏疏交还。谢尚政缓步走向袁崇焕,将手中的奏疏递还给袁崇焕,转身欲走,却又不甘心地回头,疾步走到袁崇焕身边:“元素,你这份奏疏到了京城,进了皇宫,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若你再一意孤行蛮劲下去,终有一天朝中的大臣首辅会被你得罪光了。你以后怎样立足?又在何处立足?”
“至少我现在立足于此,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何况于我?将来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眼前的责任我必须承担。大丈夫顶天立地,如果连这点责任我都不敢去担风险,我此生有何意义?那我立志报国的热忱岂非虚话?”袁崇焕的表情凝重中带着一丝狂飙的气味,让谢尚政不敢相视,“要报国,我就不怕流血!”
“元素,我是怕你树敌太多,会招惹祸事。这官场的黑暗,你难道不明白吗?”谢尚政苦劝,“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老小的身家性命着想啊。”
“我生来就是这个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想让我改掉,简直比登天还难。从我入官场以来,我就没打算改变。允仁啊,人的有些本性是很容易失去的,可它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你懂吗?”袁崇焕感慨良深,“我只是想努力保持这份清醒,至于代价……我不计较……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谢尚政的眼睛出神地看着袁崇焕,可眼神中尽是迷茫。他不明白,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袁崇焕那深藏于心底的含义。他忽然觉得他们俩之间的那种距离忽远忽近,竟有些飘渺不定,让他费尽琢磨也参不透。他不禁仰首问天:“究竟是我太幼稚,还是元素太天真?”
递上京城首辅叶向高的奏疏如人所料般地批了下来,一同转来的,还有王在晋的《八里铺筑城议》奏疏,种种一切,也就几个字“维持原状”。
袁崇焕翻开了《八里铺筑城议》,急扫几行:“……贼如凭高击下,何能站立?左山右海之间,中辟为关,乃欢喜岭蜿蜒绵邈,紧抱关门,领高于城,张孤决拾,矢达城楼。登岭下目阔,一城尽在目中。若架大炮,楼堞何能遮蔽?……”
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奏疏扯了稀烂,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气踩趿,临了不解气,大声吼道:“来人!把这给我弄出去!有多远给我弄多远!别让我看见!给我烧了!烧了……”
这样还不能解气,于是,连着桌上的叶向高的批复一同撕了丢了一地:“一丘之貉!鼠目寸光!大明非要毁在他们手上,他们才会甘心的!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众将都不敢作声,因为他们知道,来人说,袁崇焕的一纸奏疏在京城惹出了一大串乱子,朝廷里沸沸扬扬,害得御使侯恂再次托病闭门,免争是非。朝中的群臣几乎全部反对修筑宁远城的请求。他们认为宁远城根本守不住,袁崇焕根本是小题大做,借此邀功。这一切将袁崇焕再次陷入被动境地,一时疲于挣扎。
然后,天无绝人之路。
几天后,情况似乎有了一些转机,真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大学士孙承宗亲自出关巡视。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榜眼,领兵多年,对于军事甚有见地。他是天子的座师,倍受尊重。前几日袁崇焕的一纸奏疏在朝中炸开了锅,那纸奏疏在引起众臣激烈的反对之余,也引起了孙承宗的注意力。“袁崇焕”的名字自此在他的心中划上了问号,使他有一种迫切想解开这个谜团的冲动。因此,他主动请求出巡辽东,希望能借此一睹袁崇焕这个蛮劲将才的风采。
袁崇焕听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消息当然不会放过,他立刻不顾众人的苦劝,纵马飞驰在孙承宗所来的路上。他的心中充满了热忱,充满了期望,因为,他知道,孙承宗一定会理解他,并且同意他的看法。而此时,孙承宗正如袁崇焕所盼的那样冲着前屯卫而来。
当地平线上出现一队人马之时,袁崇焕欣喜若狂,一路驾马急驰迎上前去,将孙承宗一行拦在了面前。袁崇焕翻身下马行礼道:“属下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参见学士大人!”
这样的一礼让孙承宗着实吃了一惊,心中却暗喜:“好个性急的人!”可表面上却依旧庄重:“你就是上书叶大人的袁崇焕?”
“正是卑职!”袁崇焕答道。
“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孙承宗的语气中显然带着弦外之音,这让袁崇焕有些不解。
袁崇焕定了定神,即而答道:“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越级呈报也是你的分内事?京城的首辅也是你可以随便上书的?”孙承宗显然有些责备之意。
“卑职对天子负责,叶大人也是对天子负责,有什么差别?卑职只是将应负的责任上书叶大人!”袁崇焕的语气十二分的强硬,昂起头正视孙承宗,不卑不亢。
“好!我们进城再谈!”孙承宗表面上一副要与袁崇焕理论一番的神情,可心里却暗暗赞赏袁崇焕不畏权势的硬气。
不想袁崇焕将手臂一伸拦住了孙承宗的马头,义正言辞:“学士大人此来好象不是巡视边关,倒像是向袁某兴师问罪而来。如果大人真要问罪于袁某,就请大人不必进城,在此问罪即可!”
“哈哈哈……”孙承宗仰天大笑,“袁大人果然蛮劲得很!倘若不试,老夫还真是不敢相信啊!”
“大人试我?”袁崇焕反倒意外的有些失措了。
“你们都进城吧!老夫跟袁大人往宁远一巡!”孙承宗对随从道,随从们应命而去。
片刻之后,原地只剩下他们俩人。看着袁崇焕失措的样子,孙承宗一笑:“怎么?袁大人不愿领老夫宁远一巡?若是这样,那老夫还怎么替袁大人说话啊?”
“学士大人,宁远离这里尚有些路程,您……您不带几个侍卫?”袁崇焕十分激动,顷刻间深为刚才冲动的无礼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袁大人可以月夜在荆棘虎豹中夜行前屯卫,老夫久经沙场,还有何惧?”孙承宗一笑中带着温和。
“学士大人,请!”孙承宗的一笑轻巧的化解了袁崇焕的尴尬,让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宁远的山径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透过树枝的间隙,依稀有几缕和煦的阳光射在孙承宗的背影上,同时也在袁崇焕冷峻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
“知道刚才老夫为何如此试你吗?”孙承宗忽然回头问。
“卑职不知!”袁崇焕答道。
“老夫将出京之时,你的业师韩爌韩大人曾来对老夫说到你的蛮劲,说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脾气。现在老夫可算是见识到了!”孙承宗停了停又说,“现在朝廷里这样正直的人太少了,即便是有正直之心,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也是缄口不言哪!不怕你笑话,老夫就是这样!”
“学士大人不必感叹,大人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