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那人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硬着头皮道,“小兄弟技高一筹,我甘拜下风!江湖上讲得就是个信誉,来人,给他五百两!”
“是!”
“多谢!承让了!”谢弘拱手一笑,“告辞!”
“慢着!”那人暗下里握紧了拳头,气恼之极,嘴上却也算是礼貌,“还没请教小兄弟的名字!”
“在下凌焯!”谢弘并没有回头,伸手一拉已经看傻了眼的绎儿,“告辞了!”
“凌兄弟好走!后会有期!”
面前摊了一桌子好菜,三个人的筷子几乎不肯停歇半刻,一直在夹着菜,惟恐慢了被抢光了似的。
程本直呷了口酒,半带醉意的红脸上扬眉吐气地笑着:“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儿!厉害!程某自愧不如!”
“程先生过奖了!您要是练两三日的,也不比我差!”谢弘叼着块酱牛肉,笑得开心,“这东西就是比耳力!”
“耳力?”绎儿咬着流油的鸡腿,忽闪着眼睛。
“摇骰子全靠耳朵听!傻子!”谢弘压低了声音说道,调子颇有诙谐的调侃意思,“所以当时叫你别吵嘛!”
“那!那三个骰子去哪儿了?真的被你弄碎了?”绎儿大惑不解,“摇骰子不也要靠腕力吗?”
“摸摸你的腰里看看。”谢弘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的洒脱。
“唔。”绎儿依言伸手去摸腰间,触到了一块硬梆梆的小疙瘩,扒开一看,正是三个骰子,“咦?怎么到我身上来了?”
“哈哈哈哈……”程本直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和着谢弘一起笑起来。
“哪位是凌焯公子?”忽得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弘应声回头,三人一径看去。
来人锦衣华服,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虽然神情间满是谦逊,却掩饰不了半身傲慢骄横的习性。
“在下便是。”谢弘起身回礼。
那人掏出一封信函递上:“我家主人听说了凌公子的大名,特地着小人来敬礼,邀约凌公子明日午晌在鸳鸯彩凤楼一会,还望公子不弃赏光啊!”
“你家主人是谁?”绎儿亦起身相问。
“公子去了自然知道。”来人抱拳相辞,“在下就不打扰了!请!”
“请!”谢弘还礼,目送那人离去,方才坐了下来。
“哎!快拆开看看!”绎儿迫不及待地夺了信函就拆,“呀!是张银票哎!”
“哦?”程本直也一惊。
“足足五百两!”绎儿惊怔起来,“这么些钱……出手也太阔绰了吧!会是什么人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本直依稀觉得不同寻常,于是招来店小二,“小二!结帐!”
“来啦!”店小二又恢复了乐颠颠的点头哈腰状,双手迎了白灿灿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多谢啊!三间上房已经准备好了,三位请便!”
“哼!”绎儿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从他身边拂袖而去,“德性!”
掩上房门,三人坐定下来,倒了三杯茶对坐着琢磨起来。
“我估计是东江总兵府的人,或者是跟总兵府有什么牵涉的人。”谢弘大胆放言。
“不会是得罪了赌坊里的人,他们存心害我们吧?”绎儿心理颇为不安,“我们又没有跟总兵府的人接触过,他们……难道咱们被毛文龙识穿了?”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赌坊里的人一定跟总兵府有着莫大的关系。”
“哦?何以见得?”程本直沉吟道。
“绎儿你注意到他们穿的靴子了么?”谢弘侧脸问道。
绎儿摇头:“人那么多,我哪会盯着人家脚看。”
“本朝的法典规定,不应服者服之,罪之。寻常人家是不许着官靴的,否则是杀头之罪。但是,你发现没有,那些人虽是一副江湖地痞的衣着,但是脚上却是地道的官靴。”
“对了!刚才来的那个人穿的也是官靴。”程本直忽然明白了,“既然敢明目张胆的穿官靴,就不会是寻常的人。”
“不错。”谢弘轻轻一击桌子,“不光是这样,就连他们的银子都是官银的锭子。”
绎儿低头揭开绢包里的四锭银子去看底下:“没有官府的印记啊!”
“不在完整的银锭上,是在碎银子里!”谢弘拣了一块碎银子递给程本直,“程先生,你仔细看看。”
“不错,虽然不甚清楚,但是,”程本直仔细地擦拭了一下银子,点头加以肯定,“可以看出来还有残缺的官府印记。”
“如果是这样,那明天的约会怕是鸿门宴了。”绎儿有着不良的预感,“要不然,还是不去冒险的好。”
“督师派我来,就是为了彻查东江的问题,这会是个突破口。管它是不是鸿门宴,我就从这里下手了。”谢弘顶上了真儿,坚毅地不容更改主意,“刀山火海,我也得走一遭。”
“我陪你去吧!”绎儿不假思索,“两个人多个照应。”
“你还是老实在客栈里待着吧。一旦有什么变故,你和程先生就立即回宁远。”谢弘站起身,“就这么定了!”
“这里三个人,凭什么你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行!要么一起去,要么一个也别去!”绎儿执拗地反对,“你要是有个好歹的,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程本直自然知道绎儿的心思,于是打圆场道:“行了行了!要吵你们出去吵吧!我昨晚上被那些臭脚丫子味儿熏了一宿,现在要好好补一觉了。”
“正好!你出来!”绎儿借着程本直的“东风”把谢弘推出了门,“咱们好好说清楚!”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谢弘懒得跟她纠缠不清,“你别不知好歹啊!有完没完!”
“谁不知好歹!”绎儿越发较真儿,“明知是鸿门宴,还要不自量力,我看你才是不知好歹呢!”
“你跟我去,我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谢弘有点火大了,黧黑的剑眉微微立了起来,“你除了胡搅蛮缠的,就不会用脑子想想我为什么把你留在客栈。”
“我不用想,我知道,你就是看不起我,怕我拖你后腿,嫌弃我是个女人。”绎儿恨恨道。
“对!我就是嫌你拖后腿!就是看不起你!”谢弘半侧了脸,斜睨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叫道,“我懒得跟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废话!你自便吧!”
“你!混蛋!”绎儿气冲冲地甩下一句话,“哐”得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反身重重地摔上了。
谢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待要转身,便听见身后的门又睚开了一条缝,以为是绎儿,于是没好气道:“甭躲着藏着的……”
“是我。”应声的却是程本直,语气中带着几分尴尬。
“哦!”谢弘回身道门口,连忙道歉,“我不知道是先生,言语唐突了。”
“不妨事。来。”程本直招呼他进得门来,轻轻掩上房门,坐了下来,“把那个丫头摆平了?”
“也许吧!”谢弘自斟自饮,呷了一大口茶,咽了下去,长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带她是怕连累她,就像——”程本直倒是体己得很,了然于心地笑道,“她死乞白赖地要跟你去一样。你们真是生来的冤家对头!够折腾的,一天不吵就浑身难受。”
“我也不单是怕连累她,更重要的是,我此来东江,就是为了探出总兵府的内幕。本来我领命而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谢弘娓娓道来,言词间,满是慨然赴死的平静。
“你明知有亡命之险,又为什么要带这个丫头来?”
“经历这么些考验,也不瞒先生了。一来,我死了,有个人收尸;二来,我死了,东江的内幕得有人带回宁远。她虽说有时胡搅蛮缠的扯不清,但是,大局上的问题,她一点也不比男人含糊。”谢弘停了停,不自觉得透出几许无奈的惆怅,“只是,这个丫头好像还不大明白我的苦心。我若有不测,还请先生给她泼点凉水,让她别因小失大。”
“你的话严重了。”程本直笑着宽慰着他,“她真的如你说的那样特别,相信也就不需要我苦口婆心了。”
“但愿吧。”谢弘隐隐的竟有些不自信了,“我只是觉得,这个丫头脾气犟,恐怕明天还是死拧着添乱。”
“明日你背着她,早些出门便是。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程本直支招儿,“论打架我不敌她,劝人的功夫还有那么一点。”
“那就仰仗先生了。”谢弘感激地一笑,不知觉的已然红了眼眶。
“只是,你也要安然无恙才好啊!”程本直用轻柔却也有着几分力道的手拍了拍谢弘的肩,“明天也要多加小心啊!”
“我会的。”谢弘只是微微颔首,红着的眼睛里淡淡地现出一抹自信的笑。
第三十五回
“音音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辜负我到如今。记的年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
“小姐……”
她头也没抬,手指仍旧在伽倻琴的弦上拨撩着断断续续的音儿,嘴角绽着不可名状的笑意,喃喃地哼道:“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宝寅小姐。”门外隔着纸拉门的投影依旧站着没动。
“什么事?”她沉吟了一下,放好了伽倻琴,理了理衣襟,淡淡的说,“进来吧。”
“是。”
拉门缓缓地被拉开了,一个而立年纪的男子轻缓着步子进了来。
“把门关上。”她示意来人。
“是。”
拉门又被缓缓地拉上了,屋子里静了下来。
而立男子上前施了礼:“小姐……”
“是。起来吧。”她心安理得地坐着,顺手斟了杯茶,递了过去。
“宁远已经有人过来了。”而立男子欠身低头道。
“是么?”她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傍晚到的,丢了钱袋,在客栈里受了不少气。昨天一早上,就到咱们的赌坊寻绊子了。”
“呵呵,倒是挺有胆量的。能在东江最大的赌坊里寻绊子,看来手段不一般。”她侧脸笑道,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整了一下发髻上的簪子,“来了几个人?”
“来了三个。确切的说,现身的只有三个男人,一个老的,两个年轻的。来赌坊的只是两个年轻的,老的没见着。”
“李羲夷,这个就是你查来的结果么?”她抬起眼睛看过去,擒着冷笑,盯着他,目光犀利的让他不能正视。
“为了防止被他们发现,属下只能让下面的人远远盯着,不敢靠近。所以,只能……”
“是他们不敢靠近,还是你不敢靠近!”她腾得火大了一般,瞠大了眼睛瞪着他。
“是……是我……”他颤抖了一下嘴唇,抬头说道,“我想,我们不宜暴露……”
她扬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整个手都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想?你想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小姐是为了能功成身退,回到……”
“你知道就好……出去吧……”她闭上了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是……”
她听见了拉门响过后又沉寂了,心里却沉寂不下来,于是,起身来到了窗口,推开了窗户,看着街市上川流的人群,又把目光定在了烫金的匾额上。
“鸳鸯彩凤楼……”她喃喃地念出来,倚在窗框上,微微湿了眼眶,叹了一声,“鸳鸯不成对儿,又何苦弄个凤凰自寻烦恼呢?”
她是凤凰么?
不是,她甚至违背了自己的血统,也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凤凰。
因为凤凰可以涅磐再生,是不死鸟,而自己不过是个茕茕孑立的死了心的游魂。
铜镜里是自己模糊的影子,她用指尖轻轻捻了一下玲珑的耳垂,浅浅的三个孔儿,述说了一种心情,烙上了她祖先的印记。
她应该属于这里么?她扭头看着窗口不大的天空,往北方看去。
南去的侯鸟应该都走了吧?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呢?
她也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脖子上的红绳子勒得她生疼的,莫名的那种痛。
她将手伸进怀里,拉出了溢着自己体温的玉佩。
纯净洁白的不含一点杂质,晶莹剔透的水草上,雕着振翅的海东青。那一双犀利的眸子,看的她心里发慌。
就好像是记忆里的昨天,浑河边的围场上,黄昏下的那双眸子,看得她如此的慌乱。
也是在慌乱中,他在凌乱的衣服上,落下了这只“海东青”,然后,销声匿迹了。
从那时起,海东青就成了她的宿命。
“小姐……”门外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低低的道。
“恩?”她理了一下发鬓,扭过脸闷闷的说,“什么事情?”
“东江总兵府那边来人请您过去。”
“我……不大舒服,没有要紧事的话,就替我打发了吧。”
“是……”女人起身挪动了步子,垂地的衣料擦着地板,发出细碎的声音。
“等等。”她忽得又叫住了女人,“算了,告诉他们,我过半个时辰就过去。”
“是……”
“另外,让水灵过来,帮我梳洗。去吧……”
马车缓缓地在一家珠宝店铺前停了下来,车夫搭了矮凳,扶水灵下了车,又转身搀过宝寅:“姑娘慢点。”
“小姐,就是这家铺子了。”水灵挽着宝寅,抬手指了指店招牌,“朴玉行的珠宝是全东江最好的了,朝鲜八道的上等货色都集中在这里。听说都是从南洋的海上来的正货,大明国也没有的稀罕宝贝。”
“有那么悬乎?”宝寅抿嘴笑了笑。
“怎么没有?”水灵一嘬小嘴,“我听说,大明国是寸板不许下海的,满剌加、锡兰的玳瑁和猫儿眼可都是宝贝,还有忽鲁谟斯的黑珀水晶,祖母绿什么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大明国里,可都是见不着的,单咱们东江可以大饱眼福。”
“你听说的,都可以开铺子了。”宝寅一边说,一边由车夫打帘子进了门。
水灵随着她在店里站定,吆喝了一声:“掌柜的!”
“哟!水灵姑娘来啦!”掌柜的听见了召唤,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怠慢怠慢啊!今儿来小店,想要点什么?”
“今儿想要什么,可不由我!”水灵扶着宝寅坐下来,“是我们家宝寅小姐要选礼物,你把店里的上等货色都拿上来吧。”
掌柜的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小学徒捧了两个大托盘近前来:“小姐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宝寅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微挑眼皮,轻抬手,在两个托盘里游移了一下,捡起了一块蟠螭环佩:“这是什么物件?”
“哦,这是琉璃制的蟠螭环佩。”掌柜的笑道,“海上来的货,听说是矿石炼制出来的。小姐请看这琉璃变化无常,像流水其中一样。一般都是误打误撞炼得的,所以稀罕,而能成型像这样漂亮的,实在不多。”
“真挺漂亮的。”水灵的眼睛睁了老大。
“你开个价吧。”宝寅将环佩放回盘子里,端起了茶碗。
“小姐是老主顾了,小人也不敢蒙您。这琉璃取自古法,整个江东只小人店中一枚,所以,价钱……您就给个六百两吧。”
“这么贵!”水灵张大了嘴,“掌柜的,你抢钱啊!”
“水灵姑娘,瞧您说的。小人这都不敢开高价了。可这海上的生意,您还不知道么?干这个,那都是要玩命的。您总得让我的兄弟们有口饭吃吧。”掌柜的陪笑,“小人还敢坑您不成?小人要是坑了您,回头您带人来砸我铺子,小人绝对不敢拦……”
“那是你拦不住!谁不知道,我家小姐跟东江总兵府的关系?这东江地面儿上,跟我家宝寅小姐作对,那就是跟总兵大人过不去……”
“好了!把帐簿拿来,我先签了单据,回头你派人去我那里拿银子去。”宝寅打断了水灵的调侃。
两人捧了装着琉璃的锦匣刚要出门,门帘一动,一个人影撞进来,正撞在宝寅身上。宝寅一下子没站稳,摔在了地上,赖是水灵护着,才没将手里的琉璃匣子摔出去。
“你长没长眼睛啊?”水灵护主心切,怒目吼道,“找死啊!”
“失礼失礼了!”唐突的人连连致歉,“一时情急,小姐勿怪!”
宝寅抬头逆着光线端详那人,那人身量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