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不如人愿的到来了,带着几缕血腥,夹杂着马蹄扬起的烟尘,给宁远带来求援的微弱信号。
“大人,赵祺将军来了!”门卫一路跌跌撞撞着冲进门。
众将在一瞬间失神的同时,伴着急促的脚步,赵祺一脸风尘和焦急扎进了门,还没站稳便单膝跪了下来:“袁伯伯,锦州告急!”
“皇太极动手了?”袁崇焕脱口而出。
“皇太极亲自率大军进攻锦州,四面合围,锦州存亡只在旦夕。请袁伯伯速发救兵,晚了惟恐锦州不保!”赵祺的神情十分焦虑,能够清晰地说出话来,不过是勉强镇定而已。
“目前的情况怎样?”袁崇焕并不着急,反而用语气力图使赵祺也平静下来。
“锦州在此之前,完全没有准备好防务,贸然开战,只怕有失,动摇平辽大局的根本,所以,父亲已经用讲款的方法,来拖时间了。辫子军也放了四百多我军的降卒到锦州城下,父亲鉴于浑河和沈阳的前车之鉴,没有放降卒进来。”赵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深喘了几口气,定了神道,“辫子军这次是用的马步轮番进攻的方式,日夜不息,搞得整个锦州的守军很疲惫,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久撑。锦州各营并力射打,能用的火器弓弩都用上了,辫子军现在败退后往西南扎营,绵延锦州城一周,好像要长期驻扎困死锦州。”
“辫子军一向是利在野战,速战速决的打法,这次怎么会如此有耐心?”满桂费解道。
“如果真的如祺儿所言,皇太极围城驻扎,兼以攻城,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围点打援。”袁崇焕沉吟了一下,神情很肃穆,“如果我们贸然派去援军,只会成全了辫子军急于野战的心思,也等于把我们的短处跟辫子军的长处去拼。”
“如此,难道见死不救?”祖大寿犯难。
“祖大寿,尤世禄,你二人带四千精兵,即刻出发,绕道金军后路包抄。”袁崇焕强作镇定,“同时传令水军从东路进攻,作为牵制。”
“那锦州怎么办?”赵祺急问。
“宁远现在自保不暇,我能调出的这点兵力,其实还满足不了皇太极的胃口。”袁崇焕安抚,“我会尽力想办法救援锦州。这次皇太极不仅是要攻锦州,只怕宁远也难保。祺儿,你告诉你爹,无论如何要顶住这一劫,我一定想办法解救。”
“可是……”赵祺有些不甘。
“我愿请命出援锦州!”满桂请战道。
“不可!宁远需要你!”袁崇焕回绝。
“大人……”满桂叫道。
“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你去锦州的,但是,现在不行。”
“袁伯伯……”
“告诉你爹,记住一条,坚守,守到最后一刻也不要放弃,我们在城上,辫子军骑兵的优势发挥不了,就没有胜算。一旦出城硬拼,纵使我们的武器再精良,士卒再训练有素,也不是骑兵的对手。”
“蛮子……”满桂还是有些不甘心。
“不必说了!咱们不能自乱阵脚。先散帐吧!”袁崇焕忍住心中的痛苦坚决道,说完,率先步出议事厅。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竟相对无言。赵祺仍跪在地上,此时他忍无可忍,一拳重重地砸在结实的地上:“唉——”
第十三回
锦州城初遭了一天的战火地洗礼,浓重的硝烟味自从弥散开了,就再没有消失过。随着时间的迫近,锦州的惶惶人心开始骚动。
已经是深夜了,黑暗的天穹上只有一两点孤星,夜的寒气仍然盘踞在这春夏交际的夜晚。赵率教站在城头,正视远方,从脸上的神情中分辨不出他此刻的心境。左辅和朱梅的脸上满是紧张,额角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们是跟着赵率教一起上的城,此刻又一轮大战前夕的紧张已将他们抛入了无休止的备战中。左辅凝视赵率教的眼神,心中不觉得有些不安,却又不好明言。
“率教,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祺儿去宁远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朱梅沉不住气问道。
“如果救援不得,能留在宁远,也能保住一条命。”赵率教若有所思。
“袁大人的为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朱梅沉吟道。
这时,城下不远处依稀有一骑飞驰近前,赵率教一激灵脱口而出:“弓弩手准备!”
“爹——”城下赵祺勒马而叫,“是我,祺儿!”
“别放箭!”左辅急忙制止弓弩手,“开城门!”
赵祺跳下马,一路奔上城楼,喘着气道:“爹,别等了!宁远的救兵来……来……不了了……”
“什么?”朱梅一惊,“袁大人见死不救?”
“不……不是……是宁远兵力不足,”赵祺解释道,“但袁伯伯已经派祖伯伯和尤世禄总兵带四千精兵绕道金军后路包抄,又派水军做为牵制。锦州也只能靠我们自己守了!”
“率教!”左辅忍不住叫出一声,这一声中充满担忧,语气中显然没有多少自信。
“硬顶硬上!皇太极,你想过这锦州城,先过我这一关!”赵率教从嘴里坚定地说出来,“守!人城共存,有当逃兵者,斩!”
“爹!”赵祺简直不敢相信此时赵率教的言行。这时的赵率教和平日里幽默且谨慎,任事小心的形象判若两人,居然充满了无比的斗志和决心,不可比拟的勇气和壮举。他的言语有些狂飙,他的举动有些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冲动,他的心中掀起了狂澜与飓风。
时间给予人的空闲也许永远是最少的,这简单的对话刚刚开场,不远处已经扬起了沙尘,不久金军的铁骑出现在了赵率教和众将的视野里。
“弓弩手准备!”左辅急令。
说话间,金军阵中三两骑飞马近前,马上的人勒缰冲上面喊道:“赵总兵,我家汗王已经答应议和,还请你尽快献城纳降!”
“哈哈哈哈……”赵率教仰天大笑,用不容置喙地口气对城下的使者喊话道,“回去禀报你家汗王,我的这个锦州城,可攻,不可说!”
“你们汉人都是如此的没有信义吗?说出来的话,还能再咽回去不成?”使者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那你们汗王既与我们巡抚大人约定了议和,又带如此众多的人马来此作甚?”
几个使者不再多言,拨马回头,直奔身后的军阵而去。
“传令下去,准备开战,有妄动者,立斩不赦!”赵率教冷静了一下道。
“是!”
话音刚落,金军军阵的铁骑便喊杀着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
“上红夷大炮!快!”左辅冲着身后的士兵大喊。
一枚枚炮弹带着火星的耀眼,从城头黑洞洞的炮筒里划了一个个漂亮的弧线往城下急缀而去,腾起一阵阵因为爆炸而掀起的灰土,中间还夹杂着金军被炸得粉碎的尸骨,以及刺鼻的焦臭味。
在不长的时间里,城下已经层层叠叠的堆积了许多的尸体,然而,金军的军阵里冲锋的号角声依然不停息的不断吹起,一波又一波的金军骑兵从军阵中冲杀出来,好像飞蛾扑火一般的不顾一切,直到殒命,身首异处。
云梯,楯车,火箭……这一切像没完没了的激浪,冲刷着锦州饱经战火的城墙,发出亢奋的呐喊,动摇着整个本该平静却异常疯狂的夜晚。
无数的生命,无数的欲望在这一刻凝聚在了久攻不下的锦州城,像一阵飓风,让人不由的战栗。
三个时辰之后,金军的攻势明显不如刚才的猛烈了,不多时,收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朱梅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喘了口气道:“这么快就退兵了?这么不扛打!还敢叫嚣什么‘欲降则降,欲战则战!’皇太极也不嫌丢了他爹的脸!”
“人怎么能跟炮比呢?”赵率教忍不住戏虐了一句,“你会拿血肉之躯去跟铁炮拼?”
“我看,皇太极未必这么想啊。”左辅哈哈一笑,一指城下被金军遗弃的众多尸体,“你看城下,我们战果颇为丰盛啊!皇太极也不小气,这个礼物送的还真是贵重啊!”
左辅话未说完,只听见“嗖”的一声响,一支雕翎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钉在柱子上。
未等朱梅开口询问,紧跟着,又是一阵箭雨袭来,好在侍卫及时地竖起了手中的盾牌,这才相安无事。
“爹,你看!”赵祺伸手拔下了一支雕翎箭,将上面绑着的一个纸包打开来,递了过去。
赵率教接了来,展开一看,竟是一份劝降的书信,冷笑了一声:“跟我玩这套?皇太极也够天真的!烧了吧!”
“别看了!都烧了!”朱梅立刻吩咐下属。
“锦州战势如何?”袁崇焕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从五月十一至今已有三天,其中已打过一个大仗,四个小仗,每仗皆胜。赵率教将军亲自与金军在城上作战,奋勇当先,横扫千军之势,真是平生第一次见。”探马啧啧赞叹。
“伤亡如何?城防如何?”袁崇焕手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
“伤亡比金军要少。城上城防主要是前锋总兵左辅和副总兵朱梅两位将军负责,防得甚是严密坚固,一时之间金军尚无懈可击。”探马答道。
“好!”袁崇焕喝彩道,“率教这仗打得漂亮!”
“报——”打门外又是一个声音嘶哑着高叫。
袁崇焕挥手让锦州的探马退下,一面示意新到的探马:“报上来。”
“祖将军和尤总兵不幸中了辫子军的埋伏,已被困笊篱山达三个时辰。”
“什么?”满桂一惊,虎得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皇太极命人在笊篱山设了埋伏,在我军奔袭经过之时,突然发难,祖将军和尤总兵防备不及,被辫子军重兵围困。”
“蛮子……”满桂摩拳擦掌地冲着袁崇焕大声叫道。
“满桂将军,你立刻带人奔赴救援,一定要保大寿和尤总兵脱困!”袁崇焕站起身下令,“如果有可能,大破敌军之后,立刻分兵救援锦州!”
“是!”满桂应了一声,疾步奔到门口,“快!点兵上马!跟我走!”
“满桂!”袁崇焕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什么事?”满桂回头道。
“多加小心!解了笊篱山之围,你要立刻回来!否则,宁远有失!”
“放心吧!”满桂自信满满地一笑,接了马鞭消失在了门口。
周围还弥漫着硝烟味,紧张地让人窒息的气氛依旧笼罩着锦州城。赵率教一脸烟火尘色地靠在城楼的石梯上睡着了。赵祺也是一脸倦怠,可脑中的神经还绷得紧紧的,这使本来疲惫的身心更加疲惫。赵祺不敢远离,静静地守着赵率教,强忍住不显困态罢了。
城上的风很大,风中夹杂着些沙尘。已是黄昏,夕阳的余辉映在父子俩疲惫的身影上,反衬出了他们的高大。面对茫茫大漠平原,夜晚不知将带给他们的是安宁,还是无尽的长长伤痛。无论是身,是心,他们现在所处的是亢奋后的疲敝,而且是严重的疲敝。
左辅和朱梅拖着一串疲倦的步子上了城楼,不禁有些蹒跚。走到赵率教父子面前,不由站定了脚。赵祺冲他们露出苍白一笑,继而又低头去看小憩的父亲。
城下一队金军正大声的骂阵,言辞之间,全是嘲讽的意味。
“你们这些獾狗,只会躲在窝里装死!有种的出来跟爷爷大战几个回合!”
“就是!也配说自己是大老爷们儿,我看你们都是娘们儿才是!”
“哈哈哈……他们连女人都不如!我们汗王说了,大明朝尽是些无能的鼠辈!”
“都是孬种!就会缩在窝里,连头都不敢出!都跟我一起骂:大明鼠辈!”
“大明鼠辈!大明鼠辈!……”
赵率教全然不搭理,只当他们卖力的叫骂是催眠曲一般。
“祺儿,你爹累了,扶他回去休息吧!”左辅看了看城下的一种金兵,烦躁不已,又看了看疲惫的赵率教有些不忍。
“我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让他好好睡一会儿,毕竟已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朱梅阻止正欲去扶赵率教的赵祺。
“只怕今晚皇太极不会让我们安宁。”赵祺叹了口气,“要是有救兵便好得许多,这锦州所受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了。”
“祺儿,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断了自己的后路,人才会越战越勇。”左辅揉了揉熬红的眼睛说道,“宁远的危机只怕不会太远!”
“你是说金军不会久攻锦州,可能还会攻宁远?”朱梅问道。
“攻宁远不过是避开锦州的防守,从后面打锦州。宁远和锦州互为犄角之势,而宁远更是锦州与关内联系的咽喉。扼住了宁远就等于扼住了锦州的脖子,兵饷粮饷一旦失去供给,锦州不攻自破。”左辅答道。
“如今皇太极攻锦州,从五月十一直到今天,已有二十四天了。二十四天中。无日不战,战况愈演愈烈,只怕皇太极不会这么容易放弃这久攻二十几天的成果。”赵祺担心,“只怕他会增兵围城……”
“而今大凌河、小凌河已被毁城攻克,皇太极已经等于包围了锦州。若再行增兵,那锦州真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朱梅皱皱眉头,颇为不解,“他难道不怕后部空虚,咱们其它守将给他背后一击?”
“皇太极当然算得精明。我军向来有‘一闻辫子军,散去全逃命’的说法。这偌大的辽东,除了宁远还有谁敢出这个头,冒这份险。”赵率教不知何时醒了,“如果宁远有失,那……”
“我想不该会有这天,袁伯伯他们绝不会放弃的……”赵祺认真而坚决。
赵祺话头在突然间被一个士卒的“报——”声打断了:“大人,皇太极又增兵五千进攻锦州,来势甚猛!”
“又来了!果然被祺儿识破了,我看这次皇太极志在必得,这次若是击败皇太极,只怕皇太极会怒而攻宁远,宁远不知能否抵挡。”左辅忧心忡忡。
“依我看,不及攻破锦州,皇太极现在应该就分兵两头进攻了。宁远和锦州互不能相顾,要硬生生拖死锦州。”赵率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出城迎战!”
“不可,爹!您已经疲乏无力了,再战吃亏的定然是我们。金军远来,来势又猛,急于攻城定然行军极为迅速。劳军远至,一定也疲惫不堪。”赵祺阻止,“我军现正以逸待劳,城上有红夷大炮,不如以炮火驱散金军,寻好的机会,再行进攻。今日断不可再出战了。”
“我看祺儿说得未尝不是个好办法。率教,为了保存实力,积聚力量,就以大炮对金军吧!”朱梅也进言,他对赵祺的建议十分赞同。
赵率教犹豫了一下,下令道:“好!我们一起督战,没有打退金军之前,谁也不许下城半步。传令,红夷大炮立刻准备,金军一到射程内,立刻发射,使金军不能近前。”
顷刻之间,金军如潮水一般涌向锦州城下。炮声隆隆中,硝烟和硫磺的特有气味弥漫了整个疆场,火光和炸开的炮弹在金军四周腾起一阵阵烟雾,其中夹杂着痛苦的哭喊和血肉横飞的惨状……
“报大人,金军如今增兵五千猛袭锦州。”一人飞报入帐。
袁崇焕和众将不禁回头:“情况如何?”
“城上用炮火逼迫金军退兵,战势甚烈,一时难分胜负。”
“要不要再派兵出援?满桂将军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何可纲抑止不住有些慌神了,“锦州只恐有失!”
“不!皇太极就要来了!”袁崇焕莫名地冒出一句,“打锦州,今晚是最后一战,无论胜负,皇太极必来宁远!”
“这……”
“传我将令:今夜全城戒备,有妄动者,斩!”袁崇焕对探马以及众将道,“过了这一夜,明天便是烽火又举之期。”
启明星升起之时,锦州城下一片狼籍。尚未远去的硝烟味伴着血肉炸焦的糊味,十分的刺鼻。城下的金军似乎依旧毫无退意,可却也渐渐不振,喊杀声开始稀疏零落。
城头的炮声依旧不曾停息,团起一阵阵风沙尘雾。那振聋发聩的炮声和巨大的作用力竟使城头的砖石有些松动,这让赵率教、左辅他们十分不安。他们的眼中充满血丝,极度的困倦使他们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死守锦州”的誓言支撑着他们,也许……不,是没有也许可言了。
“爹,又是一股金军!”赵祺扬手一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