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绶忍住笑,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道:“这寺里都是和尚,鸽子是寺里的,自然也是和尚鸽子。既然是和尚,不想姑姑,难道去想伯伯么?”
“三阿哥可真是能杜撰!”身后一个声音笑道。
瑞木青循声扭过头来,朗朗地笑起来:“原来是范小先生啊!”
范仲秋背着手,站在小兄妹两身后,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三阿哥,鸽子叫‘姑姑’是该这么解释的么?”
“我知道,先生也是来叫‘姑姑’的!”富绶一骨碌爬起来,小脸笑得诡异,“我帮您叫去!可好?”
“你个小浑球!”范仲秋爱怜地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记,“说什么呢?人小鬼大的!”
“你们大人都好个口是心非!”富绶朝他吐舌头,做鬼脸调侃他。
“你这个小东西!”范仲秋孩子气地揪着他的小辫子,要打他屁股,“找抽你!”
“你放肆!你敢以下犯上!”富绶哈哈笑起来,一边躲闪以牙还牙地拽范仲秋的辫子道,“我是阿哥!你是奴才!你敢动了试试看!你喜欢‘姑姑’不承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绶儿,不得无礼。”袁郁远远地叫了一声,疾步走了来。
“郁姑姑——”瑞木青乐颠颠地跑了去。
“是叫姨啦!你什么辈分啊!真是屡教不改!”范仲秋本已经分身乏术了,还硬扭着脖子冲她叫,“这两个小东西!”
“绶儿,你还不撒手!没大没小的!我可要告诉你额娘了!”袁郁上来拉富绶的小手。
富绶咯咯地笑起来,撒了手道:“姑姑心疼范小先生喽!”
袁郁的俏脸一红,一时语嫣,局促地将一双玉手藏到了背后。
范仲秋连忙解围,一把夹起富绶,就往大殿去了:“好小子!来来!我让你到你额娘面前撒疯去!”
富绶一边挣扎,一边讨饶:“好啦!好啦!我讨饶!我错了还不行嘛!”
“以后还胡说不?”范仲秋嘿然一笑。
“这个……看情况啦!”
“你再说一遍看看……”范仲秋呷着诡异的笑,望着富绶,挑衅似的。
“好啦……”富绶狠狠咽了一下口水,老实了。
瑞木青刮刮自己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依兰阿哥认输喽!没羞!”
“好啦!快别闹了!”袁郁上前抱富绶下了地来,“去玩去吧!别在这里添乱!”
“呕——”富绶一边拉着瑞木青往出跑,一边回头扒着眼皮戏谑两人,“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俩添乱的!哈哈哈……”
“这个小浑球!”范仲秋气乎乎的白了一眼,踢过去一块小石子,以示发泄。
袁郁脸颊上的红晕未褪,于是掩口一笑,望着两个小影子消失在门口:“先进屋喝杯茶吧!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一会儿姐姐跟五阿哥一起过来。”
“谢谢你了。”范仲秋点头一笑。
客房浅窄之地,袁郁给范仲秋斟上了茶,便打着团扇靠在了窗边乘凉,微微的风儿撩动着她的纱衫,纤腕上叮呤的绞丝银镯子颇有节奏的唱着曲儿。
范仲秋无言地看着她的侧影,淡淡一笑,端起了茶盅,眼睛却没离开袁郁的倩影。
他抿了一口茶,竟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咳……”
袁郁偏过头,瞠大了眸子望着他:“怎么了?茶不好喝?”
“这……这是西湖龙井,还是黄山的毛尖哇……咳咳……怎么一股子药味?”他咳得脸都红了,不觉地吞吐着舌头,像喝了毒药一样。
“有草药在里面,自然是有药味的。”袁郁掩着嘴一笑。
“你不是让我喝茶的嘛!怎么却给我药喝?”范仲秋一脸被欺骗的愤怒,神情像个小孩子一般可爱,“你谋财害命啊……”
“这是凉茶,祛暑解毒,你范先生博闻强记,竟不知道?”袁郁浅浅一笑。
“我……听过,却没喝过。”范仲秋一脸委屈,“你又没告诉我,我以为是药呢。”
“我姐姐很喜欢,我以为你也会喜欢……算了,我去重新沏一壶吧。”袁郁放下团扇,执壶便要转身。
“不用麻烦了,我……我就喝它。”
“不会委屈么?”袁郁的笑里带着歉意。
“不……不委屈!喝几次就习惯了!你不是说,连侧福晋都喜欢么。”范仲秋忙起身从袁郁手里夺了来,又倒了一杯,“再说,这东西祛暑解毒,是好东西嘛!不能暴殄天物!会被雷劈的!”
“这个……你喝不惯没关系的,反正这种东西,在我家乡多的是,一点也不值钱。谈不上暴殄天物。”
“你是说……广东都喝这个?”范仲秋似乎忘记了苦涩的凉味,饶有兴趣地问道。
“范先生刚才不是说听说过这个?怎不知它是广东的?”袁郁故意逗他。
“啊……”范仲秋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连忙岔开话题,“我说过我听说过?是……顺口啦!呵呵……对了,侧福晋好像是辽东人氏,怎么会喜欢喝广东的凉茶?”
“这……”袁郁一时语嫣,心里一沉。
“是不是你常常沏给侧福晋喝,侧福晋上瘾了?”范仲秋自说自话呵呵的笑起来,突然发现袁郁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你怎么啦?”
“没什么……大概是吧……”袁郁低头回避了一下他的眼睛,复又勉强一笑,“我去看看姐姐过来了没有。”
“不急的。咱们下盘棋吧。”范仲秋心里一慌,望见窗边的棋秤,连忙信口道,“你会吧?”
“会一点。”袁郁捡起团扇,走到棋秤边。
“来来!”范仲秋兴致勃勃地拣了枚黑棋子,唯恐她反悔,连忙塞到她手里,“你执黑,我执白,你先!”
袁郁并不推让,顺势落在了棋盘上。
“好!爽快!”范仲秋抿了口茶,半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就手放了一子。
袁郁半依着棋桌,打着扇子落着子,丝毫不见拘谨,胳膊上的银镯子又叮呤了起来。
范仲秋一边走神,一边落着棋子,完全醉心于银镯子的歌谣里。
眼见着半个棋盘密密地落着黑白棋子,下了多久,两人竟也忘记了。
“哟!下棋呢!”雁奴一挑竹帘进了屋。
袁郁一抬头,甜甜地笑开了:“你来啦!绎姐姐呢?”
“哦,小姐来过了,没进门就走了。说是不打扰你们下棋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五阿哥有点闹腾使性子呢,小姐说,不急于一时,明天再跟范先生详谈。让我进来说一声。”雁奴拈了一片冰镇的藕片放进了嘴里。
“别光顾说话,该你了。”范仲秋全然没在注意两人的对话,只盯着棋盘。
袁郁顺手放了一子:“瓘儿又闹什么小脾气了?”
“还不是不上规矩,被小姐管教了,有点赌气呢。”雁奴拖了张椅子坐在了棋秤旁边,“怎么样?谁嬴了?”
“自然是本公子……”范仲秋连吃了几个黑子,洋洋得意。
“不是吧……”雁奴掩绢一笑,努努嘴示意范仲秋看袁郁落子。
“倒脱靴?”范仲秋一惊,连连叫后悔,“我怎么没看到呢?马失前蹄了!”
袁郁收手起身:“承让了!”
“不是承让!范先生,袁姑娘的棋艺可不是一般的好,连小姐都不是她的对手呢。你呀,少不把人家当回事儿!”雁奴抓了一片藕,塞在范仲秋的嘴里,“少在这里丢人了!袁姑娘,走吧!”
袁郁看着他令人莞尔的模样,脸一红,不觉笑出来,一把拉了雁奴,抽身去了。
范仲秋叼着藕片,却没咂摸出半分甜味来,只是痴痴地笑。
第二十七回
宁远城头,如钩弯月下,谢弘也凝望着远山的夜景,痴痴的笑着。
“大哥!”曹变蛟缓步踱到他身后。
“哦,”谢弘闻声回过头,淡淡的打了个招呼,“变蛟啊!”
“这里依山傍海,在这月下,却也是最好不过的景致了。”曹变蛟走到他身侧,将手搭在城垛上,感叹一般。
“物是人非,转眼已经十四年了。”谢弘仰头望了望星空,“但是,一切就好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丢不掉。时光难以回转,时局的倾颓也难以挽回。”
“大哥太伤感了。”曹变蛟苦笑。
“不是伤感,是扼腕。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有忍得心酸。”谢弘抬手抚了抚被夜风拉扯的牙旗,有些自嘲的意味,“倘若督师尚在,大明绝走不到如斯境地。”
“一人之力,如何能斡旋天地?孤忠见嫉,这是常理。”
“不!督师若在,便不是孤忠。这个宁锦防线哪一个人会不效死力?”谢弘笃信的争辩,“别人都说,大明朝败在败在党争上。党争是什么?从嘉靖年到现在?为了党争而死的人有多少?为了党争而毁掉的事情有多少?其实,依我看,这些都是虚话,只一句是真的,关键的人物不是权贵清流,而是天子的裁决。”
“天子主战,这是人所共见的。”
“变蛟,”谢弘一笑,正视着他,“天子主战,卢大人也主战,为什么卢大人会死?”
“那还不是杨嗣昌干的好事!”曹变蛟说起这个就咬牙切齿。
“没有天子点头,他杨嗣昌有这个胆子?”谢弘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天子嘴上说主战,可是心里却在站和和之间犹豫不定。杨嗣昌看准了天子的心思,才能为所欲为。”
“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这样?”曹变蛟开始伤感,“这么多人,就没有看透的么?”
“看透和没看透其实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几个人敢于把天子心里的话说出来,揣度圣意,这个罪名谁敢担待?”谢弘笑道,“可知那天洪大人处罚马总兵和白总兵时,我暗下里拉你是为什么?”
曹变蛟懵懂的摇头:“其实我一直想问大哥的,却没有机会。”
“也许,你一直以为,那天洪大人派我们去偷袭辫子军大营,是因为我部的骁勇善战。其实,他只不过是玩了个手段,平衡权术罢了。”
“玩了个手段?”
“若说八镇之中,骁勇善战的只你和吴总兵不相上下,为什么洪大人不让吴总兵去袭辫子军大营,却挑了你我?”谢弘扬眉去看他,继而踱了两步,又回身,“这马总兵、白总兵、王总兵都出自祖家和吴家两大将门,都是祖吴两家的衣钵,他们必是要唯吴总兵马首是瞻的。擅自迎战,洪大人自然知道是吴总兵的心意,知道他要争头面,又岂能让我们抢了风头?”
曹变蛟默然一笑:“这我早已习惯了。当年,我和叔父一向是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你这话恰是说错了!当年的事态远远未可与今日之状况相比。当年,是因为你们与洪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现在,洪大人却是在平衡我们和四镇总兵的兵权。”谢弘显然并不赞同他的看法,“在辽东,吴家和祖家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真正打辫子军,还是要靠他们。故此,洪大人是不可能明里得罪吴总兵的,可又不能太由着他,只好安排了一出赏罚分明的好戏。这出戏既是唱给吴总兵听的,也是唱给我们听的,让我们不要与四镇总兵起冲突,保存实力。你这个时候讲情,洪大人的台阶就不好下了。”
曹变蛟茅塞顿开:“没想到,吴总兵不动声色,便可以让洪大人煞费苦心。”
“以前,绎儿跟我说起过这个人的八面玲珑、深不可测的城府,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厉害角色。如今,关宁铁骑的实力不断在削弱,能否保住大明的辽东命脉,却在他身上。”谢弘的语气中尽是悲凉,“江山已经到了美人迟暮之年,关宁铁骑不灭,便可撑住半壁江山。”
“总兵!”曹变蛟的侍卫匆匆而来,“洪大人有请。”
曹变蛟应声回头,浓黑的一字横眉微蹙:“为了何事?”
“兵部来了皇上的旨意,命洪大人接旨之后,即刻起兵援锦。”
几乎是在侍卫话音落下的同时,夜枭“呀”得一声长叫,惊得三人一身冷汗。
相对而视,一刹那,竟只有懵懂的一片黑色。
快是八月的天气了,入了夜,单衫薄衾已经有些微寒了,可午晌的天气却是浮躁的热,让人昏昏欲睡,可绎儿却睡不着。
病了好几天了,下巴瘦得发尖,心情也一直是抑郁不堪的,仿佛总有一片阴云压在她坚强又脆弱的心弦上,心弦绷不住便要断了。
前几日,沅娘带领小三儿来府上探望,她在浑浑噩噩间,也没精神理会沅娘的伤感,只是在听到两军开战互有胜负时,心里阵痛了一下。偏偏富绶又孩子气地高叫着“来信了”进了门,兴奋得当着她和沅娘的面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笺。
“兵退六十里,上书请援。”
她看见沅娘因为过度惊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自己也差点在浑噩间狠狠地掐自己一下,以证明豪格的信上所言不虚。
“兵退”和“请援”,多么熟悉的字眼,可从自己记事以来,似乎只是在众多前辈阴郁的神清下,才会有这两个词的无奈与沮丧存在。她的敌人,大明的敌人居然第一次面对大明的将士兵退了六十里。
六十里,这六十里,简直是上天书写的奇迹。
她心里一喜,病却愈发重了。
因为心中的千头万绪一下子纠缠在了一起,成了又一波折磨由来的病根。
“小姐!”雁奴打开帐帘,倾身过来唤道。
“怎么了?”她支撑着爬起来,因为牵动了内息,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雁奴扶着她坐好,垫上了靠垫:“天梧师父来了,说是来辞行的。”
“辞行?”她强打精神,蠕喏了一下唇,“他要去哪里?”
“听说是要随皇上移驾锦州前线,为阵亡的将士超度。小姐也不方便见他,不如写个话,我去交给他。”
“也好。”绎儿凝神想了想。
雁奴将研好的墨端了来:“小姐。”
绎儿却轻轻推开了,不待雁奴发问,她从枕下取出了珍藏已久的匕首,递给了雁奴:“把这个给天梧师父。”
“还要稍话么?”雁奴不明白她的用意。
“你把这个给他,他就明白了。”绎儿复又躺了下来,“去吧……”
听着雁奴的脚步声渐远,绎儿的心也跟着远离了一般,忽忽悠悠地又没了清醒的神儿,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睡去,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话:“拜托了……”
中军行辕的大帐里,气氛沉闷的仿若暴风雨将来之前,让人呼吸不上来。
所有人看着皇太极铁青的脸色,全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多言半句,造次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只将目光全部投在案桌前跪着的两个背影上,等着皇太极压抑已久的愤怒爆发出来。
“兵退六十里?谁的主意?”皇太极一手撑着桌案,倾身向前咬牙喝道。
“是……是奴才的主张……”多尔衮没有抬头,盯着地面平静道,“当时洪承畴八镇十三万人马逼近锦州城南我军乳峰山大营,又于松山和乳峰山之间立七大营步兵,大有和我军长期对峙进逼的事态。奴才几次派兵试探挑衅,都被其部署在松山东、西、北三侧的骑兵所败。奴才担心洪承畴乘机偷袭我锦州围城的营地,造成不必要的损伤,所以擅自决定将我军后撤了六十里,以避开洪承畴的锋芒,寻机再战。”
“避锋芒?”皇太极用力砸了两下桌子,“锋芒是避开了,却给了锦州喘息之机,这种后果需要朕告诉你吗?如今再要围锦州,局势已经大变了。兵退之前,为什么不上报请旨?你的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
“儿臣曾经提醒十四叔请旨,可是十四叔认为等报到盛京,会贻误战机,所以……”豪格跪在多尔衮身畔,颇是委屈,“十四叔是主将,儿臣……”
“你给朕闭嘴!”皇太极呵斥了一声,虎得站了起来,“朕还没问你,你就想脱干系么?让你做副手,你还就会当副手!睿亲王不请旨,你为什么也不请旨?居然还敢先斩后奏!朕还没死,你就想翻天了!”
“皇阿玛息怒!”豪格连忙噤声。
“奴才有负圣望,擅自退兵,请皇上治罪!”多尔衮竭力埋头,暗里甩了个眼色给豪格。
豪格也清楚,此时此刻,他们彼此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咬牙闷声道:“儿臣有负皇阿玛厚望,请皇阿玛责罚!”
“拟旨!”皇太极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他深知现在治任何人的罪也无法挽回失去的战机,碍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