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叔分析的有理,豪格佩服之至。”豪格拱手一笑。
多尔衮望着他的眼睛,甚至是望穿眸底的犀利,唇际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报——”一声高叫打破了帐内的平静,“明军已经于昨日发动进攻!”
“哦?”豪格虎得站了起来,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开战了?”
“情况如何?”多铎也兴奋了起来,“胜了还是败了?”
多尔衮拨开两人,挤到探马面前,伸手微微一扬:“起来回话!”
“明军于二十五日发动进攻,七镇的兵力分成东西两支,攻向乳峰山上的郑亲王大营。我军居高临下给予了还击,但终是实力悬殊,力穷北退。”
“唉……”多铎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懊恼不已。
“这七镇兵力,可看出哪几支最强?”多尔衮却不理会成败的结果。
“最强的只宁远总兵吴三桂和东协总兵曹变蛟的两支,其余的一般。”探马答道,“而且,据奴才打探的消息,七镇之中,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中协总兵白广恩,还有山海关总兵马科大多唯吴三桂的眼色行事。”
“好了!你下去吧!”多尔衮一挥手。
“嗻!”
“这么说,这八镇总兵力,倒有一半儿是他吴家的兵力。”豪格嘟囔了一句。
“不错。若如此,咱们一分析,便可发现,这十三万人马中,潜在的党争已经初露端倪了。”多尔衮似是又多了分自信,浅浅地笑起来。
“何以见得?”多铎追加了一句。
“这曹变蛟与他们谁也不搭嘎,自成一派,不必多说。杨国柱和王朴曾是同僚,势必抱成一团儿,又成一派。再加上吴三桂实际上是有四镇兵力的大权在握,自可成一派。两派相争,已是自损八千了。且不知,这三派相争,洪承畴又要自损多少了。”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种时候闹党争,无疑是自取灭亡。”豪格若有所思地吐出一句,不温不火的。
多尔衮抬头一笑,也若有所指的和了一句:“知人容易过知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旁观者不但应当清楚当局者迷在何处,更应当使自己清醒着,别犯同样的错误。”
两人一来一去没有烟火味的旁敲侧击,却让多铎着实看了个一头雾水。
闲敲棋子落灯花。
洪承畴却没有了这样的雅兴,手边一尺多厚的军报等着处理,催得他心里火燎火燎的。本来只有几根的银丝也在这一年多来成了燎原之势的斑白,连帽檐都藏不住的露出了岁月的嘲讽。
“戎马半生啊!”他时不时会长叹一声,却也只是在心里不敢张扬。
连日的仗打得颇为不顺,内部的一些小纷争也让他大为伤脑筋。除了曹变蛟的部属,其他的七个部属中,无不是每日鸡飞狗跳的大大小小的麻烦惹了一大筐。
他忽然记起了当年初见曹文诏时的阅兵仪式。
那一日也是这六月的夏日,热得都快把人烤成干了。
烈日,不,是暴日当头,晒得他鼻子直流血。
点将台下的其他部属全都东倒西歪,甚至于小声的埋怨嘀咕已经清晰可辨了,队形阵式更是不忍一瞥的颓废。
只有曹文诏的部属队形阵式丝毫不乱,甚至比先前更加的威武端正。即使是有人体力不支地倒将下去,也不像那些本已东倒西歪的其他队阵里倒下的人,蜷得那么富于美感。直直的,就这么直直的倒下去,不带一点打蜷的,连个弯都没有。可是,他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斜一下眼睛,更不用说是扭头去看了,就仿佛没有这个倒下的人。
若仅仅如此,他洪承畴也毋需感叹了。可是,紧接下来,一场倾盆暴雨倒下来的时候,又带给了他一份更大的震撼。
那场大雨大到让他窒息,让他连睁开眼睛都成了奢望,不得已只好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训话。只听到右侧不断地发出巨大的混乱和骚动声,良久未绝。而左侧却寂然无声,仿佛没有人存在。
待到侍卫为他撑上雨伞,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意外地看见了左侧曹文诏叔侄纹丝不动立于阵前的身影。真正是巨石横卧的岿然!
豆大的雨点砸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雨水随着他们的头盔一直流到眉间唇际,一路顺着没有任何阻挡的的甲胄直泻而下,也流到了他的心里。
从那一刻起,他便认定了,这样的部队才是他洪承畴需要的臂膀,大明的顶梁柱。
于是,到了今日,曹变蛟仍旧没有让他失望。尽管做人处事上,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共扶倾危国势,曹变蛟却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股肱。
手中的笔在不觉间停了下来,在军报上晕开了一大团墨,他忙不迭地用草稿纸去擦拭,却晕得更厉害了。
难以收拾了!就像这大明的江山,难以收拾了!
他的眼前忽又闪过卢象昇的面容,揪心的隐痛让他差点怆然涕下。
“卢象昇是死在天子手里,而非死在多尔衮手里。”
他清楚,身在如今地位的他比先前更清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卢象昇这把良弓,还未拈弦上箭,却已被天子拗断在了党争的手中。
想到这里,他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卢象昇是良弓,我是什么……我是走狗么?也许打完这一仗,我就该成了美味的盘中餐……却不知,我的一片肉是否还能比得上袁崇焕一片肉的价钱……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啊……”
“大人!”一声高叫惊回了他落魄的失态。
“怎么了?”他强自镇定,放下了手中的笔。
“清军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右翼兵袭我大营。”
“哦?”他的脑子又回复到疲惫的运转中,“快!传令!升帐!”
“可……可马总兵和白总兵已经出寨迎战了!”
“什么?”他虎得站了起来,猛得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
“大人!”侍卫忙上前扶住他。
他甩开侍卫,一指大帐门口:“快!让他们收兵退回!快!”
“是!”侍卫扭身就往帐门外冲。
“等等!”他三步并一步地来到侍卫面前,压低了声音,“事已至此,不如兵行险招!你去给我盯着,若我军占上风,就即刻召曹总兵来见我,若占下风,即刻鸣金收兵!”
“大人……”侍卫一头雾水。
“还不快去!”洪承畴用力推了他一把,“快!”
侍卫飞似的出去了,掀开帐帘的一瞬间,他望见了灯火连天的彻亮,听见了声声催魂的战鼓。
“大人,您找属下有何吩咐?”曹变蛟和谢弘并肩进了大帐。
“听见外面的厮杀声了么?”洪承畴转过身。
“清军夜袭我大营,少说,也有七八千的兵力。”曹变蛟冷静的出奇,“大人要属下出战么?”
“对!”洪承畴斩钉截铁的果决。
“走!”曹变蛟扭头应了一声,扭头便要走。
“等等!”谢弘看出了洪承畴眼神中另有隐情,于是扯住了曹变蛟,“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呢!”
“出战的将令已出……”曹变蛟不解。
“白总兵和马总兵已经与清军接仗了,多我们一支不多,少我们一支不少。洪大人要我们出战,一定另有用意。洪大人,兹事体大,军情刻不容缓,时机稍纵即逝,请下令吧!”谢弘一礼。
“变蛟,你可趁清军倾大半兵力而出,后方空虚之际,予我拿下清军在这里正红旗,镶蓝旗二营。此二营不除,就像两颗毒牙定在我军家门口,我军的一举一动必受牵制。今天是个送上门的好机会,不可放过。”
“属下明白,属下一定拿下二营!”曹变蛟和谢弘齐声应命。
“你们不要从正门出去,从后营出兵。我自会带兵在前面为你们佯做掩护,吸引清军注意力。无论攻没攻下,务必在天亮前归营。”洪承畴叮嘱再三。
“大人放心,属下不拿下二营,誓不回营!”曹变蛟自信十足,“属下告退!”
“一路小心。”洪承畴望着他们出得大帐,心里不觉有些空落落的伤感,那背影依稀得见,那么的熟悉。
冥冥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个从他面前活生生消失掉的面孔,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
他略略有些佝偻的单薄背影在孤独的夜里愈发的孤寂起来。
第二十六回
“你们几个带人佯攻正面营门,想办法把留守的清军引出寨子,我带人偷袭了寨子,点火为号,来个里外夹攻!”谢弘伏在草丛里吩咐部下。
“是!”
夜露本身就重,加之经月的雨水,把谢弘的箭袖湿了个透,被风一吹,不禁打了几个冷战。
“将军!”亲兵连忙把自己的衣服解给他。
“别动!趴下!”他猛得把亲兵摁在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支嚆矢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翎羽在他的脸上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将军……”亲兵过意不去地支吾了一声。
“亏了你!才发现还有个暗哨!”谢弘头也没回,反手要弩箭,“把弩机给我!”
“哦!”亲兵忙把弩机递上去。
谢弘仰身躺在地上,一瞥亲兵:“箭!”
亲兵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箭又递了上去。
他仰身搭箭上弦,几乎是在抬手的一瞬间,隐没在黑暗的哨位中的清兵便中箭落下岗楼。
“将军!”亲兵兴奋起来,要起身往上冲,被他一把拖住。
“快!往后撤!”他回头命令身边的士兵,“快!”
不及他话音落下,几个守门的哨兵叽里哇啦地冲这里大叫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的箭风直奔这里过来,哗啦啦地插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箭雨。
“怎么办?”亲兵的手臂上还是挂了彩,忍痛拔掉了嵌入肉里的箭镞。
“大家都不要动,不要出声!”他伏得更深,埋没在夜色中,悄悄地握紧了匕首。
清兵见一阵箭雨过去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壮着胆子下来的几个人,打着草近前来一探究竟。
长枪棍戟在草丛里一阵乱打乱戳,惊得草丛里栖息的蚱蜢和草虫一气疯狂逃命,清兵的脚步也越来越近,像踩在他们的心尖上,死神似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窒息。
谢弘屏住气息,手中的匕首缓缓从鞘中滑出来,带着冷艳的锋华。
一只脚出现在面前,全然不知道身边潜伏的危机。
谢弘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身,扼住了那只脚,一把拖翻在地,匕首的寒光一闪,划过他的颈项,那人哼也没哼出声,便咽了气。
一时间,清兵乱了阵脚,纷纷向这里聚拢过来。
谢弘一个眼神过去,不等面前死人的血从脖颈里流出来,身侧的亲兵和几个士兵就已经依样画瓢利索地解决了一切。
待到他们顺利的乔装改扮完毕,解除了清军的门禁进入镶蓝旗大营的时候,留在营中美梦未醒的十来个清兵未及清醒,便都成了俘虏。
“去点火!”谢弘看着他们把俘虏五花大绑的安顿好,抹了一把脸上伤口的干血,回头吩咐亲兵。
“是!”
火光一起,诱战的部将们立刻调转了马头,横枪立马地冲杀了回来,清军一时不知所措,接连败退。
谢弘听到了喊杀声,抬手点燃了烟火,明蓝色的亮点尖叫了一声,窜上了高高的云头。
山侧伏兵已久的曹变蛟一挥手中的长枪,纵马跃出:“杀——”
“王爷!王爷——”
济尔哈朗全神贯注于眼前与洪承畴的短兵厮杀,何曾注意到角落里微不足道的叫喊。
“不好了!不好了——王爷——”那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撞在了济尔哈朗的马下。
“死人啦!慌慌张张的!要做什么?”济尔哈朗抽了他一鞭子,“混帐!什么不好了?”
“王爷,明……明军乘我军不备,奔袭了我军正红旗镶蓝旗二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济尔哈朗瞠大的血红的眼睛。
“曹变蛟乘机奔袭了我军镶蓝旗大营,然后命人改扮乔装,诈开了正红旗大营,冲杀了进去……现在镶蓝旗大营已经失陷!正红旗大营岌岌可危!请王爷速速回救!”
济尔哈朗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洪承畴始终不慌不忙地安坐马上,为什么只见到了吴三桂的骁勇,却忘记了注意曹变蛟的存在与否。
“快!撤兵!撤——”济尔哈朗振臂疾呼。
吴三桂拈弓上箭,松弦之际,翎羽正中济尔哈朗前胸。
济尔哈朗“啊”得一声长叫,撞下马来。
“杀——”吴三桂挥臂向前,身后的人马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看着一捧捧的红纱布被从内帐里捧出来,豪格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不敢去看。他倒不是怕见血,而是想到济尔哈朗被抬回来时候苍白如纸的面孔,间接地体味了死亡的感觉,于是有些后怕的心有余悸。
多铎幸灾乐祸地抽着他的烟,他再也不会觉着憋闷了,因为明天,他就要跟着他的十四哥正式接掌先锋大印了。
多尔衮一脸平静地处理着军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沮丧,把一切掩藏的滴水不漏。
“王爷。”大夫从内帐出来,走到多尔衮面前行礼。
“伤势如何?可有生命之危?”多尔衮头也没抬,手上依旧批示着军报,只是嘴上问着。
“伤的不算太严重,但多少伤了些元气。这营中的刀枪剑气,怕是不利于伤口痊愈。奴才愚见,还是回盛京调养比较合适。”
“那就交给你去办了,你一路陪着一同回盛京吧!”多尔衮顺手写了张关防递给大夫,“去吧!”
“嗻!”
“十四哥……”多铎刚开口。
“走吧!进去看看哥哥的伤势再说。”多尔衮打断道,“豪格,你也一起吧!”
“十四叔,十五叔先请!”豪格一礼。
“走!”
白广恩和马科两人赤裸着上身趴在条凳上,任粗重结实的军棍打在自己的背上,咬着牙,半声也不敢吭。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计数的声音嘹亮的刺耳。
吴三桂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帘帐,看也没看两人一眼。
皮开肉绽了,条条的血痕触目惊心。
曹变蛟看不下去了,想说什么,却被谢弘暗下里拦住了。
三十杖打完了,两人都是奄奄一息的虚弱,连扶都扶不起来,只能由亲兵连条凳一并抬了下去。
直到这时,吴三桂才舒了口气,转面向着洪承畴。
“功是功,过是过。本督一向赏罚分明。白总兵和马总兵擅自迎战,是为藐视军法。本督刚才已经略施惩戒了。不过,这次可以袭得清军两座营寨,取得大捷,他们也有功劳在身。所以,论功行赏,少不了他二人。本督如此判定,众位可有不服?”洪承畴与吴三桂对视了一眼,缓缓说道。
“属下不敢!”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尽管曹变蛟仅是动了动嘴,没有出声。
“目下,清军已经易将多尔衮。多尔衮不像济尔哈朗那么好对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难缠的对手。本督希望你们自现在开始,时刻警惕,切勿让他有可乘之机。”洪承畴轻轻扣了扣桌案,慢条斯理道。
“我看,多尔衮也许只是浪得虚名罢了!还没接仗,就长他人志气,不免灭自己威风。”密云总兵唐通一捋小胡子。
“唐总兵只需问问王总兵和杨总兵巨鹿之战,便可以知道本督是否是言过其实了。”洪承畴也不生气,连白眼也懒得给。
王朴和杨国柱交换了一下眼神,低下头,没说话。
大帐中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所以,”洪承畴的话锋一转,似乎是早有安排,“目前,为了避其锋芒,加之粮草消耗殆尽,本督决定兵退宁远,暂为休整。众位可有异议?”
曹变蛟想要开口,却被谢弘扯住了衣袖,只得噤了声。
“属下谨遵将令!”众人又是异口同声,这其中隐约夹杂着无奈的落寞。
一群白鸽自富绶和瑞木青的面前腾空而起,渐渐远去。
瑞木青在兴奋的大叫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富绶:“依兰阿哥,我想问你个问题。”
“说吧。”富绶叉着腿席地坐了下来。
“鸽子为什么只叫‘姑姑’,不叫‘伯伯’呢?”瑞木青眨着澄清的大眼睛,望着富绶。
富绶忍住笑,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道:“这寺里都是和尚,鸽子是寺里的,自然也是和尚鸽子。既然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