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爹他何曾爱过我们,他爱的,不过是他心中的信念。他先是大明的亡命之徒,然后才是我的父亲。”
“你恨他么?”绎儿转头问道。
“恨!”袁郁一甩手站起身,“他自己敢生敢死敢恨,却永远不配说一个‘爱’字!因为我和母亲爱他,我们就要跟他去陪葬,写他的铁血传奇。他从始至终问过我和母亲的感受吗?他知道我们怎么想吗?他知道我们真正想要他做什么吗?我们只想要他做一个普通的乡下田舍人家的父亲。”
“国破家亡,你爹的爱,你并没有读懂。”绎儿也站了起来,手中的帕子随着晚风摇曳了一下便停在了胸口。
“他的爱只有他自己懂。”袁郁强忍着流泪的欲望,撇过脸不让绎儿看。
绎儿偏偏看了个清楚,她伸出手,扳过袁郁的脸,用手绢爱怜的擦着她晶莹的泪珠儿,“你错了,你爹的爱,我懂。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你单单晓得你爹是大明的亡命之徒,却不晓得姐姐我是大明的疯子啊!”
“疯子?”袁郁瞠大了眸子。
绎儿放开手,扭过身,哽咽道:“我和督师都不过是犯了一个亲人不能饶恕的错误,因为我们太想爱了,明知道爱不出结果,却要知其不可而为。”
“我不明白,父亲究竟爱什么?”袁郁冲着绎儿的背影叫道。
“一寸河山一寸血……爱上大明的河山,等于爱上无尽失望。”绎儿站在院子当中,泪水滑落的迅捷,单薄而孤寂的身影映衬着漫天的绚烂。
这一年的春天会来的早,来的悄然,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春天对她而言却是秋的肃杀。她默默注视着,守侯着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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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卢象昇的战死,还有孙承宗的死,我哭了两次,一边写一边哭。朋友说,要想感动别人,首先要感动自己。我想,我已经感动自己了。还有朋友说,这是一篇作者虐自己的文。我倒不已为是虐,而是洗礼。
另:作品相关里,我放了一篇专门为卢象昇而写的文,叫做《胡麻》,取“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的意思,写的是他和她的妻子分别,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第二十四回
雪白的宣纸上,一钩一画却不成规矩的扭得像条蚯蚓。就这么扭来扭去,把一个五岁孩子的耐心全部扭没了。
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扔了毛笔,把面前铺的“蚯蚓文”团成一团,就手扔了出去:“我不写了!无聊!”
“哎呀……”窗外探出半个脑袋,“瑞格儿,你干吗呢?”
“朱尔阿哥!”瑞木青眼睛一亮。
“嘘——”豪格次子卓洛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又示意她去看一旁看书的范仲秋,“小声点儿!别让先生听见了!”
瑞木青撑着椅子,一边盯着范仲秋的一举一动,一边小心地挪到窗口:“什么事啊?”
“跟我们放风筝去!”卓洛趴在窗台上低声说。
“可……”瑞木青偷眼瞄了一下范仲秋,“可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什么功课啊?”
“写大字啊!”瑞木青比画道。
“告诉阿哥写什么字,阿哥帮你写!”卓洛急道。
“我不要你写,你的字像狗爬!我要依兰阿哥写!”瑞木青挑剔。
“好好!什么字?”卓洛往下缩了缩,生怕给范仲秋看见。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瑞木青尽量放大声音。
“哪个‘红’啊?”卓洛问道。
“三点水儿的那个!”瑞木青比画。
“咳!”范仲秋早就看见了,只是没动声色,见他们肆无忌惮了,于是开了口,“格格写了几个字了?”
“啊!我正写着呢!”瑞木青慌忙抓起了笔在宣纸上涂鸦起来。
范仲秋翻了一页书,没看她:“别偷懒啊!”
“没……没有啊!”瑞木青一边冲卓洛挥手,一边使眼色,抓笔的手还在不听使唤的画着。
“再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啊……好好……”瑞木青忙不叠往窗外的院子里心急火燎地等着救星。
“瑞格儿!”富绶远远跑近,向她挥了挥手中的字,“好了!好了……”
“快!快给我!”瑞木青猴在了窗台上,伸出两只小手。
“绶儿!”一只手当间一拦。
富绶抬起头,顿时傻了眼:“额娘……”
绎儿抬手在他的脑门上就是一记凿栗:“学聪明了?学着帮你妹妹偷机取巧了?去!自己玩去!”
“哦!”富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灰溜溜的走了。
“侧福晋!”范仲秋迎出屋一礼。
“哦,先生起来吧!”
绎儿示意他,随手把没收的字给了他:“先生费心了!”
“谢侧福晋!”范仲秋起身,“侧福晋请!”
“我只是路过书房,就不进去了!”绎儿一笑,“怕你们饿了,和郁妹送点点心来!”
“唔——有点心哎!”瑞木青一下子跳到地上,撒腿就往这里跑。
“瑞格儿!去!写完了再吃!”绎儿呵斥。
“额娘——”瑞木青撒娇。
“不行!”绎儿不退让,“雁奴!你看着她!”
“是!小姐!”
“我看算了吧!我们瑞格儿是饿了的,没有力气怎么写字啊!”袁郁说情道,抓了点心就递过去,“来!吃饱了再写……”
“还是郁姐姐好!”瑞木青拍马屁。
“你呀!嘴可真甜啊!”袁郁捏捏她的小脸,“调皮!”
“好了!郁妹,咱们走吧!不然你不知又要怎么护着她了……”绎儿摇摇头笑道,“小心有一天把她宠坏了!她可是已经宠得没大没小了,都把你从姨的辈分降到姐姐了……”
“那敢情好啊!我也跟她一般大了!”袁郁笑着跟绎儿出了门。
“袁姑娘什么时候搬到府里来的?”范仲秋望着她们远去,转脸问雁奴。
“过来老久了!”瑞木青一手抓着点心,一手在忙着画完八个大字。
“有么?”
“她也只是小住几天,来陪陪小姐。”一旁的雁奴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一问罢了!”
“写完了!写完了!”瑞木青扔了毛笔,跳下椅子,“我走咯!”
“喂!格格!”雁奴不及叫住,瑞木青已经一溜烟没了影儿。
范仲秋拿起桌上的大字,大跌眼镜。
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全像发育不良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惨不忍睹啊!
风筝在苍穹上只化作了一个小黑点,随着风摇摇曳曳。
瑞木青在原地又蹦又跳,刚才在书房里的蔫状全然没有了:“依兰阿哥,你再快点儿!朱尔阿哥的风筝飞得比我们的高多了!快点啊!”
“你别闹!吵死了!”富绶一手牵着线,一手抓着线轴。
“快点啊!快点嘛!”瑞木青迫不及待地去扯富绶手上的线。
“哎——别扯!”富绶躲闪,“要掉了!要掉了!”
风筝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经不住瑞木青一阵猛扯,咻得落在了庭院的树梢上。
“你看看……”富绶抱怨道,扔下线轴,一捞袖子,“拿着线轴!我去够!”说着,搓搓手,一纵身像个小猴儿般蹿上了树梢。
“够到没有啊?”瑞木青仰着小脸望着攀在树上的富绶,小蹦雀似的跳着。
“还……还差一点……”富绶一只脚悬空,尽全力舒展开小胳膊去够风筝,“我够……够到了!啊……”另一只脚一滑,顿时失控得摔了下来。
“依兰阿哥!额娘——”瑞木青瞠大了眼睛,扔了线轴天真地伸手去接他。
富绶往下落着,他不敢看,也挣扎不了。
一个身影像是横空杀出一般,纵身将他接在了怀里,稳稳地落下地来。
“好了!没事了!”一个声音在富绶的头顶上响起。
富绶这才壮着胆子睁开眼睛,顿时有了精神:“十四叔祖!”
“下来吧!”多尔衮把他放到地上,爱怜地抚摩他的小脑袋。
“绶儿!”绎儿匆匆赶到,惊魂不定地跑到了他面前,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没事吧!额娘看看!摔坏了没有!”
“我没事!多亏十四叔祖!”富绶抬头去看多尔衮,眼神里满是对英雄的崇拜,继而孩子气的一笑,“只是风筝坏了!”
“不过一只风筝嘛!”袁郁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风筝,“姨给你补一补,一样可以飞啊!”
“真的吗?”瑞木青扯着袁郁的衣袖。
“恩!”袁郁笑道。
“那现在就去补!”富绶拽过袁郁,拉着就走,“走嘛!要用宣纸吧!去书房!走!”
“好!”袁郁拉过两个孩子的小手,“现在就去!”
范仲秋正伏在桌案上画着画,旁边随意得卷着一卷宣纸,甚是专心致志。
瑞木青跑进门,一眼看见范仲秋旁边垂下的宣纸,三蹦两跳地急吼吼就去扯:“姑姑!这有宣纸!好大的一张呢!”
“格格!别扯!喂——”范仲秋挡个不及,手上的毛笔在白纸上被她拉出一条长长的墨线,“我的画——”
“借本格格用一下!一会儿就还你!”瑞木青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辜笑脸。
“做什么用啊?”范仲秋一皱眉,心中暗叫不妙。
“补风筝啊!”瑞木青抱着宣纸出了门,“姑姑!宣纸来了!”
“天啊!”范仲秋欲哭无泪地望着自己的《山居秋暝图》成了风筝纸,倍受打击。
“你们俩摁好了,一会儿干了就可以放了!”袁郁抱着糨糊和剩下的宣纸、剪刀,一边叮嘱,一边进了书房。
范仲秋趴在桌上,望着袁郁手中剩余的宣纸,眼巴巴的:“请问还剩多少啊?”
“什么?”袁郁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头。
“我的画。”范仲秋坐正了身子,托着下颚,“你不会全糊了风筝吧?”
“还剩一点儿!给!”袁郁把手中卷起的剩余放到他面前,“一张画而已,用不着那么夸张的心疼!”
“喂!你把我的心血弄成这样,还说我夸张?小姐,你太过分了吧!”范仲秋觉得她有辱斯文,冲着她出门的背影嚷道。
袁郁不动声色的一笑,扭身走了。
“你……”范仲秋兀自咕哝了一句,展开了纸卷,却不禁“啊”了一声。
手上的“剩余”却不可称为“剩余”了,剪刀顺着边精心地剪出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边框,把一幅水墨丹青框得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刚刚被误画的墨线尽头,被别出心裁地勾勒了一只轻盈的燕子纸鸢,摇摇曳曳正生动。
范仲秋压上镇纸,却发现右下角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不由留恋起刚才出门的哪个清瘦的背影,还有那银铃般的笑音,哪里还有了画画的兴致。
与此同时,祖绎儿和多尔衮在回廊中一前一后的晃动着脚步,夕阳的余辉投下了他们被拉长的影子。
“你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绎儿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
“还不是为了出兵伐明的事。”多尔衮漫不经心地在后面应道。
绎儿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脚步,却没作声,只在无形中攥紧了手中的手绢。
多尔衮却是洞察了一切,抢先一步逼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握住了她攥着手绢的手。
绎儿挣扎了一下,冷冷地怒视他峻瘦的脸,压低了声音:“这是在肃亲王府!”
多尔衮轻巧地一笑,攥着她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紧张了?一听到‘伐明’两个字,你的反应总是很大。”
绎儿用力甩开他的手,背过身揉着被他扼疼的手腕:“这不劳你费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恰恰不是你自己的事,你该做的事却没做好!”多尔衮站在她身侧,若无其事中又带着责备的口吻,“绶儿的武功可是没什么长进,你没教他吗?”
“他有自己的师傅,我为什么要教他?我祖家的武功是用来杀敌护国的,不是用来徒增人命的!”绎儿反身一阵冷哼,“他是我的儿子,你管不着!”
“他也是我的儿子!”多尔衮带着骄傲的冲她一笑,“别忘了!他必须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他是我战胜豪格的帮手。”
“你不觉得在这里说这句话不太合时宜吗?”绎儿反过来堵他的嘴,“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聪明得很,自然不会让。可是豪格会怎么做,与我相争的下场是什么,我可不敢保证。”多尔衮顺手折了一枝桂花,放在鼻子下前嗅着淡淡的清香。
绎儿强作镇定,可是心里纷乱的意绪已经毫不留情地写在了脸上。
“我想,你该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了。”多尔衮将桂花揉碎在指间,轻轻吹了吹,“好了!我该走了!豪格还在书房等着我去议事呢!我等你的消息!”言讫,翩然离去,不带一点罗嗦的干净利落。
绎儿立在夕阳的剪影里,一阵风起,吹得她越发的伤感而孤寂。
也许,应该习惯了吧,这种心情……她如是的安慰自己,却抚不平已经散开的涟漪……
束莲的青花瓷瓶白中泛青,与绎儿手中的芙蓉花的淡粉相映衬,更多了几分清丽和雅致。
一枝,两枝小心地插进去,淡粉叠在青白上,温润如玉,让绎儿完全沉浸于其中,丝毫不曾察觉身后豪格的靠近。
手上的第三枝芙蓉花又待插入瓶中之时,却被豪格先一步夺到了手里:“插哪儿都不如插在这儿好看。”
发髻一松,粉红的芙蓉花便绽开在了乌亮的青丝上。
绎儿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三两枝芙蓉花,回过身:“怎么?公务都处理完了?”
“没呢!闷得慌!过来你这里说说话。”豪格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我可当不起!误了公务,可是要打板子的!”绎儿转身又去插花。
“误不了!我啊,都拿你这儿来了!”豪格扬扬手中的一叠公文,就着桌子坐下来,“倒是羡慕你闲着呀!还可以插花玩!”
“好像你没闲着插花玩一样!”绎儿白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我一直在忙公务,哪里有空啊!”豪格掭着墨,没抬头。
“那刚刚是哪个混蛋把花往我头上插的?”绎儿插完最后一枝花,往后退了几步,摘下了发髻上的花,盱起眼睛看效果。
“你又骂我!”豪格笑了一句,合上公文,“去!帮我沏杯茶!”
“自个儿动手吧!我乏了!”绎儿不理他,兀自从床头抽了一本书,倚着床架,单手支颐翻起来。
豪格回过头,一扬浓眉:“呵!我还支不动你了?”
“我又不是帐房的银子,没事支着玩呢?”绎儿头也不抬,存心急他。
“得!到你这儿连水都没得喝了!”豪格一副世态炎凉的感慨,“真是世风日下啊!”
绎儿浅浅一笑,将一杯清茶放到了他的面前:“喏!”
“你还是舍不得我口渴啊!”豪格伸手把她揽在腿上,“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跟我赌气么?”
“批你的公文把!哪个跟你赌气?”绎儿蜷在他怀里,懒懒地枕着他的肩,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摊开的公文,“怎么?要打宁远?”
“是啊!再过几天就出兵了!”豪格执笔的手没有停歇,“估计又有十天半月的颠簸了。”
“你去么?”
“我和十五叔去。”豪格又翻开一本公文,没有抬头却沉下声音关切道,“又伤心了?”
“没有。我鞭长莫及的,伤心什么?”绎儿口是心非,长长出了口气,“只是不想让你去。”
“为什么?”笔尖在纸上没有停顿的涩啬,全是流畅的满文。
“我舍不得你走。”绎儿不知出于什么揽紧了他,紧贴着他的脸颊,小儿女的娇嗔。
“我也舍不得走啊!可是,我不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豪格合上公文,长叹一声,“我平常在府里,你总把我往福晋那里推,现在要出征了,又说舍不得。你真是奇怪!”
绎儿傻傻一笑,撒娇道:“好啊!那你走!我不稀罕!”
“你呀!”豪格在她的娇额上吻了一下,“去睡吧!我还有几份,批完就睡!”
“嗯。”绎儿站起身,给他披了件外衣,“夜露重,你早点睡。”
“好!”豪格拍拍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去吧。”
绎儿掩着薄衾,却睡不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淡淡的惆怅。如今的一切都是那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