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应声进了门,恭敬地一礼:“大人,前方已经来了消息,说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人已经突破我军包围,进入商洛山,下落不明。”
“派人搜山,挖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来。”曹变蛟想到自己惨死的叔父和弟弟,就恨得咬牙切齿。
“只怕……商洛山也不算小了,十八个人到了山里,就好像大海捞针。”
“那就多去些人!”曹变蛟对于侍卫推诿的态度很是不满。
“变蛟……”谢弘开口安抚他焦躁的情绪,“商洛山那么大,藏个几个人,哪那么容易找。何况,从六月开战,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将士们也没怎么修整,兵部还欠着饷。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也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曹变蛟狠狠地一拳打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烛台一阵乱晃,差点掉下来,闷声不语。
“让他们在山下就地屯扎,把守住各条通道,等李自成他们撑不住了,自然会出来的,咱们以逸待劳吧。”谢弘淡淡地决定道,“这个事情,要即刻派人去禀报洪大人,看他怎么筹划。”
“家仇不能报,外患又无法解。”曹变蛟痛苦的说道,“空有这七尺身躯,却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活着有什么意思?”
谢弘用手稍稍用力地拍拍曹变蛟的肩,温言道:“那卢大人明知道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还坚持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曹变蛟扭过脸,红着眼睛看着谢弘。
“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谢弘淡定的一笑,这笑里几多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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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下面要写个大战,所以,需要积蓄一下力量。争取周五或者周六更新,大家静候吧。:)
第二十三回
死寂的中军帐,只剩下噼吧作响的炭火,还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卢象昇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前,垂着眸子看着面前摊开的公文,一句话也不说,一味的沉默。
然而,这样的死寂没能持续多久便被打破了,随着茶碗落地的粉碎声,总兵虎大威再也无法按住怒火,拍案而起。
“杨嗣昌这个混蛋!老子咒他断子绝孙!”
“虎总兵……算了,不必跟他呕气了。”卢象昇平了呼吸,反倒像没事人似的,安抚起虎大威来。
“大人,杨嗣昌这狗贼改了杨大人兵部主事之职,赞画行吟也就罢了。凭什么又夺了大人的兵部尚书之职,降职兵部侍郎?这与大人有何牵连?”杨陆凯也无法平息怒火,“大敌当前,他还在这里党同伐异!这算什么?”
卢象昇压了压自己的唇角,淡淡道:“不过是我在京城时与他政见不同,他心里忌恨罢了。兵部尚书不过虚名,要不要都无所谓。我们当下一心对敌就好,其他的无须太计较。”
“大人就这么认了?”大同总兵王朴无法平静。
卢象昇埋头展开地形图,心如止水道:“大局为重。”
“嗨!”虎大威拂袖而起,疾步冲出帐门,正撞在一个校尉身上。
“虎总兵,你这是……”校尉冷不丁被他撞了个四脚朝天。
虎大威也不搭理,扭身虎虎生风地走了。
“不用管他,你起来吧。”卢象昇抬起头,一如往常的平和,“有事么?”
“大人,”校尉从地爬起来,恭敬的说道,“兵部又下了公文,命大学士刘宇亮大人辅城督师,又让王总兵即刻带兵出关保宣府。”
“什么?”杨陆凯脱口惊呼,“还要调我们的兵马?”
“是的。”校尉小心地将公文呈了上来。
“杨嗣昌什么意思?”王朴火了,“皇上命大人总督天下援兵,他却一次次从大人手中分兵。就凭大人手下仅剩的五千人,跟辫子军打个逑仗!我不去!”
“军令不可违!”卢象升用不容置喙的口气打断了王朴的话。
“大人!”杨陆凯眉头紧蹙,“区区五千兵力,怎能跟辫子军抗衡?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此番不理兵部便是。若要怪罪起来,上书皇上,说明缘由,由皇上裁定。”
卢象昇并没有明确表态什么,只是勉强一笑:“去吧!宣府同是我大明国土,守土有责。打个胜仗,早些报回来才是。”
“大人!”王朴求道,虽然他明明知道卢象昇心意已绝。
“走吧!”卢象昇站起身来,痛苦地转过身,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不打胜仗,就不要回来见我。”
听着营中兵马片刻的嘈杂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众将在他的身后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双肩,便明白了许多,自己的喉咙也哽咽了。
“大人!”帐门外又是一将报入。
卢象昇忙将泪水收回去,红着眼睛:“什么事?”
“张巡抚不肯发粮饷,说让我们自己解决……”
“他妈的!老子去找张其平这个落井下石的畜生算账!”宣府总兵杨国柱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吼声,“他姓张的不给粮饷,老子就把他剁了!”
“杨总兵,不可!万万不可!”杨陆凯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劝阻。
“难道我们就这样白白去送死?”杨国柱使劲挣脱了杨陆凯的手,瞠大了眼睛怒吼道,“他们处处掣肘,明摆着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卢大人自领兵来,从未有战败之例,难道要在人人掣肘的境地下,毁他一世清名吗?”
“一世清名,建斗并不看在眼里。”卢象昇努力平了呼吸,缓缓道,“只是这三郡百姓,建斗已经无力保护他们的周全……”
“卢大人!”杨国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咱们苦点累点没什么,可是这样的窝囊仗,让弟兄们怎么打?弟兄们不光是为了那么点半饥半饱的粮饷,谁还能没有点血性!眼见着山河沦丧,弟兄们却因为这些千刀万剐的畜生们争权夺利,掣肘绝饷,眼睁睁看着百姓被辫子军蹂躏毫无办法。谁心里不流血?大人呐,弟兄们心里难受哇!”说罢,泪如雨下,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痛苦和愤恨。
卢象昇哑着喉咙将他扶起来:“国柱兄弟,你快起来!建斗何尝不想一雪国耻。可是,时不予我,要怪就怪建斗无能,不能带领将士们去风风光光的杀敌,收复河山。建斗是罪人!是罪人啊!”
“大人!”杨国柱失声痛哭,一条血性的汉子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乘着现在还有时间!你们赶紧叫上虎总兵,分道出营吧。”卢象昇叹了口气,决然道,“待避过这一劫,再为国出力。这一仗的结果,建斗一人身死足矣,不能再拖累诸位大明的股肱同死。匡复大明河山,还要靠诸位。”
“卢大人,你别说了……”杨陆凯已经无法自持,悲愤的情绪包围了他的全身上下。
“待到平定辽东之日,别忘了告诉建斗,使建斗泉下有知,含笑自慰这一仗没白死。”卢象昇放开嗓门,“走!都给我走!”
“不!”众将异口同声的出奇的整齐。
“你们……”
齐刷刷的一排下跪声,那挺拔健硕而饱经战火硝烟的身影宛若一道不可逾越的城池:“末将誓死追随大人,虽死犹生!”
“大家都起来吧!”卢象昇哽咽着。
“大人不收回将令,末将就一直跪到死!”杨国柱依旧不动,众将也不动。
卢象昇背过身,强抑的泪水再难收拾:“好……”
“谢大人成全!”众将朗声回应道。
“传我将令!兵出巨鹿,与辫子军决以死战!”卢象昇蓦然转身,抓起宝剑,带过一阵义无反顾的疾风掠过众人面前。
儿女情长的泪在他的唇际干涸了,衬托着他的一身素白和他手中闪烁着夺魄杀气的青锋。
“大人!”帐门口的侍卫报进来道,“辕门外来了好些父老百姓,争着要见大人。”
“大人!”众将将目光全部集中在卢象昇的身上。
“走!”卢象昇一整衣冠,信步出了大帐。
辕门口,畿南三郡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远远地望见卢象昇领着众将迎来,连声叫道:“卢大人!卢大人!”
卢象昇疾步走到百姓面前,身施一礼,却被几个领头的老人扶住了:“卢大人,万万不可,这是折我们的寿啊!”
“老人家,建斗受父老乡亲抬爱,感激不尽,这一礼不敬不足以表心意。”卢象昇躬身要再拜。
领头的老人们都跪了下来,再看去百姓们成片成片地跪了一地。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卢象昇受宠若惊,忙腾出手去扶,“建斗受不起!受不起啊!”
“卢大人受得受得!”被卢象昇扶住的老人颤抖着握紧了卢象昇的双手,红着眼眶道,“天下汹汹十年,百姓流离失所,卢大人您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先,爱民如子。无奈朝廷奸臣当道,谗言惑主,大人您孤忠见嫉。三军捧出关之檄,却栖迟绝野,一饱无时。大人若是信得过,就听老身一言。带军到广顺,召集义军。三郡的子弟由您差遣,为您效命,万死不辞。只要您振臂一呼,三郡百姓携粮相随者十万有余。与其孤军待死,不如与我们一起,跟辫子军拼个生死。”
卢象昇望着老人和百姓们期盼的眼神,泫然涕下,含泪道:“建斗感念父老乡亲的义气和对建斗的厚望。虽然我平生与敌人相争,历经数十百战,从未有过败绩。可是而今,我手下仅有五千疲敝士卒,而辫子军西下之势势如破竹,锐不可挡。援军在东,却迟迟求不来。建斗事由中制,食尽而力穷,旦夕死耳。然,建斗不能累十万父老,三郡百姓与建斗同死。还请诸位为自己的身家考虑,早早离开这里,以求周全。建斗对不起父老乡亲,建斗无能,保护不了大家的周全!建斗惭愧!”
“卢大人……”一时间哀声恸地,遍是哭声。
卢象昇心中痛得一窒,无法呼吸,只能向着跪地的百姓们深施一礼后,决然提步而去。
百姓们冲着他单薄的背影哭泣着,哀哀欲绝:“卢大人……您保重啊……保重啊……”
卢象昇仰面苍天,开启含泪的唇,长出了一口气。
远远的天外,残阳如血。
十二月的巨鹿,风卷残云。
清军的铁骑在天地一线排开,来如天坠。
一同来坠的,还有慑人的寒冷杀气。
卢象昇明白,驱走这寒冷的只有用热血的浇灌,用生命的浇灌。
他已然拔出了宝剑,擎过头顶,撕裂了喉咙奋力叫道:“弟兄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跟我冲啊——”
纵缰而出,跃马无顾,他雪白的衣裾在北国列列的风中飘飞着,雪一样覆盖了大地的肃杀。
天地一色的白,洁净的地方,是他的归宿,他安谧的梦乡。
手中久未启封的青冥已化作了嗜血的死神,收拢敌人的生命,在他的白孝衣上染绽一朵朵红的耀眼的奇葩。
他一身殷红的裹带着敌人的血和自己的血坠落下马的时候,大地的白也不复存在了,绽红了一片眩晕的汪洋。
他被一掊鲜血紧紧拥抱了,生命在渐去的余温中消散了。
消散去了那里,那个可以为大鹏鸟续上断翼的江南。
他,终于回去了,虽然那不是凯旋。
他瞠着的眼中,不见阴霾苍穹的悲哀,有的只是江南的绚烂阳光下,一抹醉人的笑魇:“相公,你终于凯旋了——”
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风中有泪,风却无情,吹得她眩晕,吹得她踉跄。
她望不见巨鹿的如血残阳,却望得见自己心里的残阳——大明的残阳。
巨鹿的战报回来了,高阳的战报也回来了,对满人来说是额手称庆的喜事,对她却是哀莫大于心死。
卢象昇死了,大明朝开国二百多年来唯一一个麻衣戴孝战死沙场的国士,听说是力战坠马而亡,拼到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支箭,如他所愿为国尽了忠。三郡百姓闻讯哀号痛哭,悲声四起,就连和他交手的多尔衮兄弟心底里也甚是敬重。然而,崇祯皇帝却被杨嗣昌所蒙蔽,连抚恤都不愿意给,陈尸八十多天不给追谥,也不给说法,朝野上下群情激奋也视若无睹。一国之君待为国尽忠的国士尚且如此刻薄寡情,谁还会再为他效以驱驰?
她的眼前浮现起崇祯二年入卫京城时初见卢象昇时的情景,他温婉儒雅的笑至今让她无法忘怀,不曾想这匆匆一面,竟是永别。
与此同时,她又想起了遵化战后,自己当众请命的场景,还有那个曾经红了眼眶,神情坚毅的矍铄老人,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绰然而下:“孙大人……”
她那敬爱的孙大人,那个矍铄坚毅的老人已经在高阳殉国了。七十六岁,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古稀之年的孙承宗却顶着烽火硝烟,带着全家老小死守高阳,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一个个死在敌人的刀剑下,却仍然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容的自缢而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绎儿根本无法去想象,也不能想象。
她分明看着这一切,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什么也不能做。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
她狠狠的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冰冷的草地上,锥心泣血的痛撕咬的她不得安宁。
身后的马儿仰天长嘶,如同哀鸣,长长的,凄凄的,似是为她宣泄着一腔伤郁。
她蓦然回首,盱起泪眼去看十里繁华,看这十里繁华后的一片让她窒息的血腥。
鲜红的,大明的血啊!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可为什么流血的却是大明,失血的也是大明呢?为什么渴饮这鲜红的却是这身后十里的盛京繁嚣?
她缓缓站起身仰面问天,天却寂寥无声。
抚了抚生死相随的伙伴,翻身跃上了它的背脊,黎黑的鬃毛轻轻的铺在她的手背上。悲从中来,她扬起一鞭,玄鹰四蹄腾空,载着她往那天地一线而去。
远远望去,注目于那天地消失的一线,似乎看到了那突兀在硝烟后的乌黑树桩与残肢断臂,像一尊尊青铜的雕像屹立在血阳中,卷起的风沙掩埋了僵冷的尸骨,长嘘短叹地愁成了一波又一波的皱褶。
大明啊,你有无尽的热血男儿,却为何雄风不振到要我一个弱女子在梦中为你驰骋疆场,在血阳下为你陨泪呢?
长风当哭,却不当歌。
阴霾密布的岁月流逝带来的愁绪,竟是连杜康都解不了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上元灯节,火树银花的绚烂把盛京的夜晚扮成了白昼,却始终没能在她的心里点亮希望的明灯。院内院外的清冷与热闹却隔绝了两个世界,隐隐传来的只有墙外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语。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什么灯,鲤鱼灯,年年有余五谷丰……”
那声音渐渐远去不可寻了,烟花仍然在夜空上腾起,纷飞,绚烂的绽开最美的笑容,却又在那一瞬间零落、消逝,比昙花一现更加的短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袁郁站在绎儿身后,扶着廊柱缓缓念出来,“姐姐,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绎儿没有回头,抬手裹紧了白狐裘的领子,呵出一口白气:“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你不在其中,不知其中的味道,又何必强说‘愁’呢?”
“元夕佳节,正是一家团圆时,郁儿无家,姐姐也无家。”袁郁走到绎儿身侧,挨着她坐了下来,“姐姐向往的是与另一个人的团圆,另一个世界的团圆,对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团圆?若说有,却也在督师去的那一刻残破了。人要想画一辈子的圆,谈何容易。”绎儿轻轻移过袁郁的手,握在手里,凝望着面前这个亭亭的少女,“画圆一开始都是一条线,端点在两边,学会打结才能成个圆。偏偏我是个不会打结的人——”
“姐姐……”
“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全身心的爱一次,就足够了。”绎儿仰头望着一轮圆月和时时纷飞着光彩夺目的烟火,“就像这焰火,它最耀眼的光亮恰恰是在它生命结束的前夕,就像我的爱情,就像你爹的亡故一样。”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爹他何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