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在袁崇焕掩上屋门之际,隐约听到了郁儿在梦中的呓语:“娘……娘……我要金蛉子……我要爹……”
明火在香头上灭掉的时候,腾起了几缕幽幽的青烟。
袁崇焕沉默着将香恭敬地插在了香炉里,望着父亲的灵位,在蒲团上缓缓拜了下去。
“这里没外人了,就咱们一家子,心里想着什么,都在你爹的灵前说出来吧。”老夫人拄着拐杖立在一边,平静地说道。
“孩儿没有想什么,娘……你不要担心……”
“焕儿,你是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老夫人笑了笑,“从小,你就不是个会说谎话的人,一说脸就红的人啊。”
“娘……”
“遇到什么坎儿了?过不去了?”老夫人抚摸儿子的背脊,“说出来,娘来帮你拿拿主意?”
“娘,孩儿……孩儿是不是错了?”袁崇焕转过脸来,看着母亲,神情前所未有的颓废。
“哪里错了?”
“满朝的大臣都主张要放弃宁远撤回山海关,只有孩儿坚持不撤。宁远城,整个辽东,到处都是指责孩儿只顾自己的功名,罔顾人命的声音,说孩儿拉着宁远的百姓当炮灰……说孩儿想用宁远挡住努尔哈赤是痴人说梦……孩儿真的不明白,宁远扼守入关的门户,这么有利的防御,人皆有目共睹,为什么全都要放弃呢?连皇上都不把宁远当成坚守的国土……究竟是孩儿太执着了,还是根本就是个错误的想法。孩儿现在觉得自己好孤立无援,没有人站在孩儿这一边……”
“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错的终究是错的,对的也必然是对的。”老夫人沉吟了一下,拉着儿子促膝坐了下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看得到这中间的利害,只是有的人真糊涂,有的人在装糊涂,或是保全自己,亦或保全他人。你想要保全的是什么,就决定了,你要走的路。这条路,如果你认定了是对的,决定了要去走,别人的话,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但,这中间所遇到的一切艰难和崎岖,你也就没有理由去抱怨,只要默默的,走到头就好了。”
“孩儿选的这条路,只怕是形单影只。孩儿只觉得很痛,却没有人可以分担。”
“从来最多的只有锦上添花客,能有多少雪中送炭人呢?你可以为自己保留那一份清醒,但是,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是最后,能被人记住的,只是默默做事的人。”
“娘……”
“想要做事,就要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责难,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坚守着自己的那份清醒,那样只会更痛苦。娘知道你有才华,然而才华横溢,有的时候是一柄杀死自己利刃。娘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但是,你记住娘的话,一寸山河一寸血,用你的信念去做事情,成败与否,娘都会陪着你。”
袁崇焕注视着母亲平静中透着的坚韧神情,自己的眸中隐隐的,也湿润了起来。
不到几天的工夫,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军全部卷旗应命而撤,放弃了粮食十余万石。在宁远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十分震惊,正在商议应不应命之时,袁崇焕回来了。他走进大厅,环视众人期望的眼神略一定神,用坚定有力的声音道:“你们想走的人就走吧!我……不拦你们!”
副将左辅忍不住说道:“大人,你怎说这样的话?这宁远城有我们大家多少血汗,你舍得就此拱手献给金军?”
袁崇焕没有答话,依旧一脸平静。
“大人!这宁远城可是咱的心血啊!大人,你要三思啊!”朱梅也劝道。
“我何尝不知啊!”袁崇焕仰天长叹,心中似有无限伤痛。
“我不甘心!我也决计不撤退!”祖大寿最先表态,众将于是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表示决不撤退。
“对!”赵率教立刻应声道,“前屯卫也决计不退!和宁远一起共存亡!同生共死!”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声音:“我也一样!”
“娘!”袁崇焕快步迎到门口,众将都惊呆了。
“袁大人,你这是……”何可纲问道。
“我之所以回来迟,是因为去接来了家眷。袁某与众位将军情同手足,与这宁远城也是分离不得。既如此,袁某决心宁远在家在,宁远破家亡!”袁崇焕言语虽然平静,却在众将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一时难以平复。
第八回
天启六年,正月。
茫茫雪原上,伴着凛冽的风雪,一骑飞驰而过,扬起阵阵雪尘,粉末一般随风飘渺无际……
“大人,门外有个小公子求见祖大寿总兵!”一个侍卫报到袁崇焕的面前。
“哦?可曾细细查问过了?”袁崇焕回过头,十分严肃警惕道,“最近大战在际,要注意对闲杂人等的盘问。”
“是!属下已经查问过了,他身上还有一封家书。”侍卫禀告道。
“你让他到前厅去等着,我亲自查问。顺便传我将令,所有将领全部聚集前厅议事!”袁崇焕吩咐道,“至于守城的将领就暂时先不通知了!”
“是!”侍卫应命而去。
袁崇焕估摸时间还早,于是整整衣冠,一路向前厅走去。刚迈进门,只见一个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子望着他笑。男孩子生得一脸俊逸,却不乏洒脱,头系青带。灵动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半点畏惧之色,这令他大为吃惊。
“你叫什么名字?”袁崇焕一面扶着椅子坐下来,一面将男孩子召到身边。
“也许我们认识,可却也不认识。”小男孩抿嘴一笑,说出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的胆子不小嘛!敢这样跟我说话!”袁崇焕觉得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祖泽汐,祖大寿是我伯父!”小男孩的嘴角泛起一丝离不了的稚气笑容,“我们见过面的!”
“是吗?”袁崇焕轻松一笑,“那你说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娘和我说过,我伯父最好的朋友,除了满叔叔、赵叔叔以外,好象也就只有一个人了。”小男孩停了停,偏着脑袋打量了袁崇焕一下,“可你也不太象吧?你应该不是他。”
“我不象谁?”袁崇焕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我说你不像袁崇焕大人!你一定不是!”小男孩天真而又肯定。
“不象?那为什么?”袁崇焕忍住笑。
“因为他是个大英雄!他一个文官能带兵,而且……”小男孩一边思索着,一边支起根小指头做着解释,“我觉得他应该是高大、玉树临风的……而你嘛——”
“绎儿,你又胡扯什么?”门外一声高音呵斥吓了两人一跳。听到“绎儿”这两个字,袁崇焕的脑海依稀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影像,可却想不起来。
“大伯!”小男孩走到祖大寿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奶奶让我送信来的。”
祖大寿接过信,一副生气的样子叱责:“你太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和袁大人说话?他不象袁崇焕,难道你像?”
男骇子先是有些惊怔,继而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又不知道嘛!再说,我跟袁伯伯是旧识了,他都不介意……”
“旧识?我看你是梦中旧识!还不跟袁大人赔礼去!”祖大寿训道。
“什么梦中旧识?我说的是真的嘛!不信,你问袁伯伯!”小男孩强嘴道。
“问你个头!我看你是淘的没边!欠揍!”祖大寿吼道,于是扬起巴掌。
“袁伯伯!”小男孩身手极快,一下子闪到袁崇焕身后。
“大寿,没关系。令侄和我是旧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袁崇焕护住小男孩。
“旧识?怎么个旧识?”祖大寿有些不解。
袁崇焕一时卡了壳。若说从模糊的记忆里,袁崇焕可以肯定小男孩绝对是真的旧识。可是,更具体地说,他一时记不起来,也说不清楚。
这时,门外闪过一个人影:“绎妹!你怎么来了?”
一句“绎妹”让袁崇焕记起在天启二年关外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一切都记起来了。可是,眼前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这让他匪夷所思。
“祺哥哥!”小男孩从袁崇焕身后闪出来,跑到门口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将军赵祺的身边。奔跑间头上早已松散的的青丝带落了下来,长发一散,活脱脱一个快活的女孩子。
“原来是你啊!”袁崇焕恍然大悟,“你就是天启二年山海关外的小女孩。”
“唔!”“小男孩”扬起脸点点头,“你才记起来啊!”
“没想到袁伯伯你还能记起绎妹,我都快忘了这事了。”赵祺拉着“小男孩”走向袁崇焕。
“祺儿,当日见到你时我就想问这事了,后来一忙起来,就忘记了。今日,若非你喊她,我一时还记不起来呢!”袁崇焕笑道,“这个小丫头鬼机灵哟!”
“伯父,你听到了,我没骗你吧!”祖绎儿得意道。
“臭丫头!”祖大寿笑着骂道,“你怎么来的?”
“一个人骑马来的!”绎儿拨弄着马鞭,露出洁白的编贝,抬脸一笑,似乎很轻松的样子,转身又扯了赵祺撒娇,“祺哥哥,青凤好不好啊?我要去看它嘛!我还给它带了它最喜欢的黑豆哦!”
“一个人?”袁崇焕大为惊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一人一骑来到战争一触即发的边疆,风餐露宿,胆量绝非一般。
“晚上我派人送你回去!”祖大寿说道。
“不!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守宁远!”祖绎儿不情愿道。
“扯淡!”祖大寿呵斥,“给我回永平去!”
“不!”祖绎儿分外坚定,同时紧紧地抱住了赵祺,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添什么乱!”
“我才没有!我也会武功的嘛!”她忍不住要比划一下的架势。
“你……”祖大寿怒道,却又没辙,只好向袁崇焕求援。
袁崇焕心生欢喜,呵呵笑道:“你的脾气也很蛮嘛!碰上袁伯伯,岂不是小蛮子遇到老蛮子了?听话,等过几天打完了仗,袁伯伯一定派人去接你!以后说话要有礼貌,你看你把你伯父气的。这样子不好,女孩子要文静一些,不然小心长大嫁不出去哦!”
“那你说话得算数!”绎儿十分严肃,伸出一只手,“敢击掌为誓么!”
“好!我说话一定算数!”袁崇焕坚定地用手击了一下绎儿的小手,“你可以放心了!”
“好!我现在就走!”绎儿说是风,就是雨,扭身便走。
“等等!我让泽洪送你走!”祖大寿叫道,绎儿却早已跑出门了。
“大人,探马报来,说努尔哈赤的大军已经渡过辽河了,现正往宁远而来,兵十三万,号二十万。”一个侍卫飞报入前厅,打破了刚才的轻松气氛,袁崇焕的眉头皱了起来。
“来得这么快!”祖大寿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满桂等几个将领一起进了大厅的门。他们一进门似乎就嗅到了厅里的紧张味道。每个人的脸色也变了。
打头的左辅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努尔哈赤的大军已经渡过辽河了,现正往宁远而来,兵十三万,号二十万。”袁崇焕重复了一遍,脸上见不得太多的心理活动。
“什么?十三万?”朱梅皱起眉,“我们宁远全城将士总共才一万……”
“所以我们不能出战硬拼,只能誓死守城。城里的粮草消耗的怎么样了?”袁崇焕转脸问道,“首山的红夷大炮都移回城上安置好了么?”
谢尚政不假思索:“昨天下半晌安置好了,粮草足够支撑一个月,但是,若是金军长期围城……”
“管不了那么多了!”满桂倒是蛮劲十足地叫道,“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对!头掉了碗大个疤!还能怕了那些蛮夷不成!”
“拼了!跟他们拼了!”
“我们有红夷大炮,还有五眼火神枪!保管让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不错!人家说:‘一行白鹭上青天’!咱就给辫子军来个‘一群蛮夷上西天!’”
“哈哈哈——痛快!”
“要痛快,不如来个歃血盟誓!”
“恩!一人一个字!谁也不许临阵退缩!今天,就在宁远誓师,共御外辱!”
“好!”袁崇焕一改往常的平静,率先拔刃,毅然割破了手指,展开雪白的湖宣,书下一枚大字。
一个接一个,匕首的寒光下,不同的血液汇聚出了共同的誓言。
鲜血在指间流淌着,在湖宣上流淌着,在众人的血管里沸腾着,在宁远的天空上回响着发出这样的誓言:“血汗筑城,血肉守城;人在城在,人亡城亡;誓死不屈,与城共存!”
“大人——”众将的眸子无不闪耀的着激动的泪水。
默念着几行血书,他们胸中的热血似在沸腾,周身上下似乎增加了无限勇气与力量。
“誓与宁远同进退,共存亡!”何可纲振臂高呼。
“好——”众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祺儿,你立刻前去前屯卫和山海关传我将令,告诉你爹和山海关守将杨麒,凡有宁远之兵逃回,无论官职大小,任何原因,一律斩首!”袁崇焕断然下令道。
“是!”
刚出了院门,赵祺牵过马正欲出府门,却听见祖绎儿在与祖泽洪争执。
绎儿道:“现在战情紧急,我把玄鹰留下也可以帮帮你!二哥,你的马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死了!真要命!”
“三妹!听话,快点把马带走!不然,你怎么回去!”祖泽洪叫道。
“我自己会想办法!”绎儿头也不回就往外走,正遇见赵祺,“祺哥哥!你要出城啊!”
“三妹!”祖泽洪叫道,“不带马,你怎么回去?”
“祖兄!我送绎妹回去!我顺路,你放心!”赵祺伸出一只手,“绎妹,来,上马!”
绎儿回头一笑,伸手抓住赵祺的手,一跃身上了马,坐在赵祺前面莺声道:“二哥,我走了,保重!”
赵祺跟祖泽洪点头道了别,扬鞭绝尘。
绎儿一路上在马上动个不停:“祺哥哥,能不能快一点,马跑得好慢!”
“太快了我怕你摔下来!你看你,一路动个不停,小心一点!”赵祺怜爱道。
绎儿仰起脸笑,抚摸着青骢马上的长长鬃毛,一噘小嘴道:“我才不怕呢!你可别忘了,我也是满叔叔的高足,跟你一样!”
“你这个鬼丫头!”赵祺一笑。
“祺哥哥,我是不是很讨厌?”绎儿手上一滞,突然侧过脸问道。
“怎么会?绎妹是最美最可爱的姑娘,怎么会讨厌呢?”赵祺答道,“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究竟想着什么?”
“我是怕长大了嫁不出去……你看连袁伯伯都这么说我。”绎儿很是担忧的样子,皱起了眉心。
“袁伯伯那是吓唬你的……要是没有人娶,哥哥娶你!”赵祺笑她的孩子气,暗暗抱紧了她的腰。
“哎——真的?还是祺哥哥好!”绎儿高兴地叫道,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我还就是嫁定祺哥哥了……”
“哎!你这个疯丫头!刚才跟你说过,别乱动!你又不听!”赵祺连忙护着绎儿……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三。
“城上的红夷大炮已经试放完毕,炮手都已经很熟练了。眼下我们有了红夷大炮,金军也讨不到多少好处。”祖大寿匆匆进门。
紧跟着他身后,一个侍卫也几乎并肩而入:“大人,探马报来,努尔哈赤大军离宁远不到六十里了。”
“努尔哈赤连日来没有受到任何抵抗,行军速度也超出往常的快。宁远时刻有被突袭的危险啊!”满桂若有所思。
袁崇焕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略做思索道:“走!大家一起上城!”
“大人,您就不用去了!”朱梅劝道。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袁崇焕是地地道道的书生,他上城无疑是送死。
“不行!在城里和城上的效果是不一样的!行了!全部上城!谁也不许落下!”袁崇焕说完,毫不犹豫先出了门。
众将相视了一下,提步紧跟在他的身后。
上了城楼,寒风迎面像利刃一般在人的脸上肆意地割着,夹杂着雪花时不时钻入人的衣领中。守城的将士大多已经成了半个雪人,可是毫无倦怠之意,依旧紧惕地注视着远方。
当值的守将何可纲发现了袁崇焕一行,于是迎面走来。行礼时甲胄上迸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