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一律被挡在凤凰楼外,非召不得入内。内廷的大门已经被封了一天了,只见进去的,不见出来的。”
绎儿听他这般说法,心下暗自沉吟,她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许不妙,可不过是揣测哪里敢言明:“宫里有什么动静么?”
“宫里的动静不得而知,总之四门紧闭,除了宗室以外的文武重臣都在凤凰楼外跪着,上的表章全都留中不发,大汗根本就不予理会。”德希急得禁不住在中堂打了几个转,连连叹气跺脚,“真的不知道里面究竟怎样了。”
“后宫的福晋侧妃呢?可曾回去了?”绎儿忽然想起这些妃嫔并未随同皇太极一起返宫,想来这时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宫外。
“都已经尽数进宫了。”
绎儿沉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你来找我做何打算?”
“眼下福晋已经被严令不得入宫,并被削去封号,府里乱做一团,都没了主张。”
“便是如此,也轮不到我过问。”绎儿淡淡冷笑,“你需知道,比起其他的各房主子,我是最没有资格过问的人。我是汉人,我的伯父还在辽东和你们对峙,你难道忘记了么?”
“有没有资格过问,这不是奴才能说该说的。”德希没想到她此时还有这般坚决的心意,自己又没有手段解决眼下的危机,纵使硬着头皮也得往上去拼,“但是,贝勒爷对小主怎样,小主应该比奴才更清楚。他的情义,他的心思,这么些年若都是虚的,单凭小主的聪敏,早已经洞彻了。小主不念这情义和恩爱,袖手旁观,但看府中一味乱下去,奴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凡事只凭良心。”
“良心?”绎儿月眉一挑,便将声音沉了下去,“你想让我怎么做?”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希望小主能为爷化解这个局。”德希跪下地来,苦苦求道,“小主出身将门,随军征战过,眼界自是其他主子比不得的。爷也常说小主英气果决,不似其他主子女人家见识。奴才以为爷断不会看错人,小主必能化解当下的困局。”
绎儿缓缓踱了两步,心里颠来倒去的好似打翻了五味瓶。
困局?这个困局是谁设的,中间用了多少心机,她大致也能猜出个七成。面前对局的对手太狠太老辣,自己恐怕也远不是他的对手。况且时局的变化此时微妙异常,稍有偏颇便是伤筋动骨,鹿死谁手都还不能确定,自己凭什么去化解这个局?这个困局,解决的关键很清楚,直指王权的中心主君宝座上的皇太极,谁能在此时洞彻他的心思,才能打开局面。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从来主君的心思变幻有如天之风云,瞬息万变,并非寻常人所能洞察。大明朝那么多的阁老重臣都是宦海沉浮的佼佼老手,却也是如履薄冰的不敢枉度主君的心意,唯恐招来杀身之祸。凭她一个女子,又如何能轻易做到?
德希见她并不说话,且不置可否,来回踱着步子,依稀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和棘手性,心里急火汹汹,面上也不敢出声,屏气凝神的静候着绎儿的指令。
绎儿踱来踱去,步子从凌乱到齐整,复又回到凌乱,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言。她的心里努力的梳理着之前的种种,想找到头绪。她想到代善的心思,多尔衮的剑锋所指,又想到莽古济因为什么而遭到皇太极的嫉恨,继而发展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她感觉真相就在自己的手边,可是却无法真实的把握在手心里。金国是四大贝勒主政,八旗军制,自努尔哈赤死后,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如今和原先有什么不同呢?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袭面孔,让她一下子找到了方向。
是的,她一直在考虑思索代善、多尔衮、莽古济的想法和目标,却没有考虑到,其实皇太极也是四大贝勒之一,时至今日,他仍然要受到其他人的牵制,虽是贵为汗王却无法南面独坐,号令全国。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逐鹿者,他怎么会甘于现状,他的霸业绝对不仅仅是统一女真部落和蒙古联盟,他的剑锋很明确的指向关内,泱泱二百多年的大明基业。从屠戮永平四镇而获罪的阿敏,从御前露刃而获罪的莽古尔泰,还有擅自与莽古济交往且不服王命的代善身上,一步一步的,他似乎一直都是很有条理的做着什么,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现在唯一能威胁到自己的就是代善,除去了代善,就可以南面独坐,接掌实权,一展他的宏图霸业。
绎儿突然间觉得身体一阵控制不了的战栗,洞悉了皇太极的真实所想原来换来的只是恐惧:从来虎毒不食子,莫非这次真的要借着处置代善,将自己的儿子也一网打尽么?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正中多尔衮的下怀,能够拱卫他周全的人和羽翼都没有了,他的汗位还能保住么?很明显,代善父子拉拢豪格,就是为了让他投鼠忌器。两下为难之际,他会做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倘若多尔衮兄弟再推波助澜,局势会往哪里倒,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里,绎儿一震,虎得转身对德希道:“你能想办法让我进宫么?我需要进宫!”
“现在么?”德希被她长时间的沉默弄得心灰意懒,突然听到她说话,有点喜不自禁,然而听到她要进宫的提议,立时又苦下脸来,“只怕很难……”
“如果今天不能见到大汗,一切就都完了。”
“可是……没有大汗的旨意,就算小主你进了宫,也无法顺利通过凤凰楼。”德希眉头紧皱,脸色惨白。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绎儿急切的再三让他确定,她的心里已经动了闯宫的念头。
“小主让奴才想想……想想……”德希原地踱了几步,猛然站定道,“我想起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我们……”
“何人?”绝处逢生,绎儿本能的想要抓住。
“奴才认识一个大汗身边的阿礼哈超哈内侍卫,今天应该在宫中当职,奴才和他有些许交情,也许可以去找他。”德希若有所思。
“如此,还不快走!”绎儿大喜过望,忘记了主仆之分,一把拽过德希,拉着他就往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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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已经快入夜了,街上的雪越下越大,绎儿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已然成了一个雪人模样。
德希先行下马,此时正在和一个内侍卫交涉。绎儿隔着远远的站着,只看见那年轻的内侍卫不住点头,继而转身往里面去了。
不多时,一个十四五岁的俊朗少年从角门中转出来,向着德希拱手笑道:“德大人!”
“范大人!”德希还礼道,“冒昧来访,打扰了。”
“不知德大人来此有何指教?仲秋正在当职,不便久留。”那少年笑道。
“我家小主想要请范大人通融,进宫一趟。”德希直言不讳的说明来意。
“进宫?”范仲秋一怔,本来疏朗清秀的眉头微微一蹙,“德大人不知道现在大汗的旨意么?”
“知道。只是事情紧急,兹事体大的,德希也是不得不冒险。”
绎儿看着少年一副犯难的样子,知道事情十之八九办不成了,于是提步上前,向着少年一礼:“范大人。”
“小主!”少年赶紧打千行礼,“微臣范仲秋给小主请安!”
“你是汉人?”绎儿听他自称“微臣”,便了解了他的身份,“莫非你是……”
“小主,范大人的叔父正是范文程先生。”德希慌忙解释。
“如此甚好!”绎儿心下一动,“既然是汉人,这就好办了。请范大人借妾身笔墨一用。”
范仲秋挥手让下属取来纸笔,捧到绎儿面前:“小主请。”
绎儿挥笔在白纸上流畅的落下几行字迹,将墨迹吹干后,搁下了毛笔:“烦请范大人为妾身递达。”
范仲秋将盛着笔墨的托盘移到面前,垂眸扫了一眼,沉着声音道:“小主的意思微臣明白,但是,微臣不敢保证大汗看到之后会作何反应。”
“范大人只管递达就可以了,至于大汗的反应,妾身自有对策。”绎儿笃定的笑道,冲他再三点头。
“请稍后。”范仲秋略一低头,行礼退入角门。
德希忧心忡忡的不无忐忑:“小主,您到底写了什么?”
绎儿暗下里也不敢断定结果,此时颜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内心的担忧,只是淡淡道:“静观其变吧。”
眼见着德希脚下的雪都快被踏烂了,范仲秋才三步并两步的来到跟前,径直往绎儿面前站定行礼:“小主,大汗有请。”
绎儿提了一口气,还了一礼:“请范大人引路。”
范仲秋应了一声,将抱在怀里的内侍卫装束奉上:“小主换了衣服,再随微臣来。”
在隐蔽处换了内侍卫的衣冠,绎儿随着范仲秋穿过宫婢下人们行走的窄巷,飞檐吊角的凤凰楼已经近在眼前。范仲秋并不引她直接去凤凰楼,倒是往旁边的回廊阴影里走去。绎儿不经意地打量着四下里,只见凤凰楼两旁的阙门下,跪着好些官员,气氛死沉沉的让人好生畏惧。
“这些都是前来进谏的大臣,跪了有些时辰了。”范仲秋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一扇暗门,“从这里一直下去,大汗的贴身侍卫在那里接应小主。”
绎儿惊道:“大人不随妾身去么?”
“这是大汗的旨意,微臣不敢违背。”
“既是如此,多谢大人了。”绎儿深吸了一口气,谢过范仲秋举步进了暗门。
这暗门看起来不打眼,徐徐走去,蜿蜒曲折,绎儿心里紧张,步伐不自觉的快些,不一会儿就到了出口。皇太极的贴身侍卫早已经恭候了多时,见她现身便道:“小主随奴才来。”
绎儿道了谢,紧跟着那侍卫拐进了大殿,那侍卫在屏风前站定高声道:“汗王,奴才已奉命将小主请来了。”
只听空荡荡的殿堂里蓦地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嗯。你退下。让她进来。”
那侍卫应声退出门去,绎儿像被钉住了一般,不知如何进退,挪不动步子。殿堂里静得吓人,让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敢向本汗质问,却不敢出来面对么?”皇太极的声音里裹挟着复杂的情绪,隐约还有几分愠怒。
绎儿努力平静下来,紧走几步转过屏风,随即跪倒:“罪臣给大汗请安。”
“罪臣?你何罪之有?”头顶上皇太极的声音让她不免胆寒。
“罪臣妄自揣度大汗的天心,实是万死不赦之罪。”绎儿跪在地上,盯着皇太极衣袍的下摆不敢仰视。
“家国孰前孰后?”皇太极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你是在考本汗么?”
“罪臣不敢。”绎儿沉声道,“罪臣只是觉得,越是棘手的事情,越是要理清头绪再作计议。行之操切,或是赌气不朝并不是当下该做的事情。此是以罪臣问大汗家与国孰前孰后的用心。”
“你敢责问于本汗?家国之事焉是尔辈可言?”皇太极厉声喝斥。
“家国之事的确不是罪臣一介女流当言之事。”绎儿面对他的呵斥反倒镇定下来,“但是有句话,罪臣觉得应该奉上大汗。”
“你说。”皇太极不曾想到这个女人并不畏惧他的威严甚至震怒,于是暗暗称奇。
“以饵取鱼,可以获得鱼的性命。以禄取人,可以获得他的才智。以家取国,国家才可以施展抱负。以国取天下,天下方可以统一。”绎儿字正腔圆的应答道,“大汗的抱负在天下,相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博学的范先生一定和大汗说过。家中尚且不能平静,又如何以家取国呢?”
皇太极闻得此言不由得陷入思索,这些话他并非没有听过,但是此时说起,似乎隐约有了另一层意思。
绎儿见皇太极沉默不言,停了一下又道:“大汗请想想,如果现在大明朝关内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文臣不爱财,武官不惜死,没有党争如是,大汗可能有机会叩关进兵么?”
皇太极的脸色立时沉峻下来,眉头紧紧皱起,直盯着面前跪着的女人心下发怵。
“罪臣不才,少时便陪在督师身边守辽,督师曾对罪臣言道大汗的谋略和眼光,谓为平生劲敌。”绎儿叹道,“督师道,大汗的地位并不如眼见的那么稳固,宝座只有一个,想要的人却太多。多方牵绊,大汗的见识手段自然被迫夭折。窥视妄图窃取汗位的人虽不在少数,但目下大汗尚能稳固,缘是因为这些势力相当,鼎足而立。而今所有的矛头指向其中一方,目的又是什么,这才是罪臣希望大汗看到的。”
皇太极分明感觉到了绎儿虽言辞率真,但却语带机锋,有些话她不便直言,不敢直言:“你是在为大贝勒求请么?”
“罪臣是外姓婢子,全没有对大汗家事指手画脚的权力。”绎儿见其怒气半消,心下宽慰了些,“从来治家治军,都只能有一个声音,多则生乱。大汗要如何处置,罪臣不敢妄语,只求大汗顾念父子之情,容贝勒爷戴罪回护,以求周全。”
“大胆!”皇太极拍案而起,“说了这么多,原只是为这孽障说情讨饶的!”
绎儿复又伏地应道:“罪臣擅自闯宫,语犯大汗,自知万死。罪臣此举是有私心,但是罪臣方才说的话,句句是肺腑之言。请大汗明鉴。”
“你不怕本汗杀了你?”皇太极眯起细长的眼睛,咬牙道,“你知道的太多了,心机也太重了,留着你将来只怕豪格要为你所累。”
绎儿闻言,忽得大拜叩首道:“罪臣替贝勒爷谢大汗不杀之恩。”
“本汗何时说过放过这孽障?”皇太极大惊道。
“大汗说留着罪臣只怕将来拖累贝勒爷,也就是金口玉言,免他一死了。人若是死了,又怎能有将来?”绎儿抓住字眼,咬住不放,“自古君无戏言,罪臣感激涕零。”
“你当真不怕死么?”皇太极虎着脸冷哼一声。
绎儿淡然一笑,并无丝毫的惧色,有的不过是坦然解脱:“自大凌河之败被俘,罪臣就不曾活过,又谈何畏惧死去?”
“既然你的心根本就不曾为我大金活着,此番闯宫犯上,又是为了什么?”皇太极愈发弄不明白她的意图和用心。
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急惶惶的进宫,不惜以触怒皇太极的方式冒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了自己的丈夫不丢性命?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失去父亲?为了揭破某些人的图谋?还是单纯的只是为了报复?很显然的是,她自视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伟大到为了敌国的繁盛贡献智慧。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做了如下的选择?一时之间,她仿佛被皇太极问住了。
皇太极见她沉默以对,心里不免有些不快:“没有理由么?”
“回大汗,罪臣此举并没有想过什么理由,罪臣无以相对。”绎儿知道以皇太极的精明,随便找个借口,也是推脱不了的,反倒不如实言以对。
“既然你一心想维护你背后的人,本汗也没有兴趣在这里逼问。”皇太极并不相信绎儿的实话,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心机颇重的女人,不可能去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于是朗声叫道,“来人!”
大殿外立刻有人应声进来:“大汗!”
“取白绫,赐死。”皇太极不紧不慢的吐出五个字来。
长长的白绫被人抛起,从房梁的另一边垂挂下来,稍稍飘动了几下,渐渐静默了下来。
狭小的屋子里,绎儿仰面看着满目的白色,一时思绪无限。她无法确切的表达此刻的心境,因为她的脑子里空落落的,却又好象充满了东西,塞得严严实实的。
“这就认命了么?”她如是这般的问自己。
奉旨监候的两名内官已经不太耐烦了,操着不男不女的尖利腔调催促道:“请小主敬旨,早些上路。”
“上路?”她在心里苦笑道,“去黄泉路上么?”
她的黄泉路上怕是不会寂寞的,那么多先她而去的大明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