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你喝多了……”多尔衮呵止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快点闭嘴!”
多铎愤懑的又灌了一盅下去,涨红着一张脸,没好气道:“你莫不是因为什么怯了吧?”
多尔衮自然知道弟弟暗下里指的是什么,不动声色道:“这个你少管。”
这时靠近门口的海东青发出一阵焦躁的嘶叫,多尔衮连忙用眼神压住多铎将要爆发的火气,清了下喉咙:“外面有什么事情么?”
门外应声有一个侍卫答道:“回主子,库布尔回来了。”
“嗯。”多尔衮拾起凳子上的外衣,迅速的穿上身,一边吩附道,“着他进来吧。”
“嗻。”门外应命的声音方才落下,便有一个脚步声穿过前厅进到二人面前来。
多铎放下酒盅,一脸酒气熏天的迷糊口气笑道:“库布尔,你小子终于知道死回来了。事情都办妥当了?”
被叫做库布尔的人上前打了个千,双膝跪在地上回话:“回二位贝勒爷,二位爷吩附奴才办的事情,业已办妥当了。”
“你亲眼看着哈达格格进了代善的府邸?”多铎抹了抹挂在胡须上淋漓的酒水,半眯起眼睛道。
“是的。非但如此,奴才还混进了大贝勒府中,一直在一旁伺候着哈达格格用膳完毕,席间的话,奴才都一一记下了。”库布尔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回禀道。
“嗯。都说了些什么?”多尔衮这时才开口问讯。
“回十四贝勒爷,席间大贝勒和哈达格格对大汗颇多怨词,大贝勒说,哈达格格母女之事他深为同情,如果可能,他愿意为哈达格格母女在大汗面前美言洗刷冤屈。哈达格格很是感动,她万料不到大贝勒能尽弃前嫌,为自己说话,答应说,将以大贝勒马首是瞻。”
多铎抚掌笑道:“如此甚好。省得我们一个一个收拾。能让二哥自投罗网,纳兰宝寅也算是对得起十四哥对她的栽培。”
多尔衮沉了气,定神又道:“豪格府上呢?有什么动静?”
库布尔摇了摇头:“奴才一直盯着哈达格格府上,不曾在意豪格贝勒府上的动静。”
多铎眼看着多尔衮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他心里有几分疙瘩未能解开,于是打发面前跪着的库布尔道:“你且下去吧。记住,不要暴露你的身份,方便的时候,把大贝勒宴请哈达格格,并且在席间说的话,透一些出去。一定要想办法,传到宫里去。”
“奴才遵命。”库布尔磕了头,躬身退了出去。
多尔衮不说话,多铎也不便开口,弟兄两也就这样干坐着,半晌无言。他们两的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苦心经营的计划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现实,他们与自己四哥皇太极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自从母亲被逼殉葬之后,他们三个兄弟无依无靠的,寄人篱下,事事如履薄冰。时间久了,哥哥阿济格早就厌烦了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变得乖张起来,除了声色犬马,其他的几乎都引发不了他的兴趣。而多铎性格懒散带着暴躁,因为对皇太极的仇恨积得很深,又不擅长掩饰,经常故意和皇太极对着干,降级受罚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搞得三个人都习惯了。而皇太极之所以不好过分对他们动手的原因,一方面是碍于曾经答应过殉葬的乌拉大妃要善待他们兄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需要借助多尔衮的能力和手段来稳定自己的地位。所谓善待他们的承诺不过是一个幌子,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多尔衮精明干练,总是能猜到他要什么,不喜欢什么,从而精准的避开他的伏击圈,甚至让他除了褒奖,挑不出什么刺儿来,而他要稳定现在的汗位也需要多尔衮的协助。也许是权衡再三,他对于乌拉大妃的这三个儿子,一直保持着一种相安无事的姿态,相对而言,野心不死其他三大贝勒才是他的寝食难安的大敌。
阿敏因为永平败退和屠城之事,被囚禁在牢狱之中,生命垂危,甚至有人说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莽古尔泰则因为“御前露刃”的罪名,被连惊带吓,剥夺了爵位之后,突然暴死家中。剩下代善一个人野心不死,还妄图和皇太极一争高下。
多尔衮想到这里,不由得勾起唇角冷笑起来。
可怜他的二哥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忙着算计汗位的时候,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算计着他。当然,算计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大贝勒,也不是因为皇太极对他早有杀之而后快的心思,而是因为这个算计他的人,最根本的目标就是汗位。
“这个汗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多尔衮在暗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冥冥中母亲的魂灵郑重的承诺,“额娘,属于孩儿的东西,孩儿一定要夺回来。这些人欠下的血债,孩儿也会让他们一并偿还。当年逼死额娘你,莽古尔泰、阿敏,还有代善他们都有份儿,阿敏和莽古尔泰已经付出代价了,现在轮到代善了。等孩儿跟代善清算完了,就剩下一个人了……”
就剩下,也只会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夺走他的汗位,逼死自己母亲,不共戴天的仇人皇太极。
“四哥,你现在恨谁,臣弟就会帮你除去谁,但是,你的仇家除去的越多,臣弟的对手就会越少。等到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再为你的精明沾沾自喜吧……”多尔衮手中的酒盅在指尖盘桓了一番,清亮的瓷片上闪出一片眩目的光,唇际的笑意更加的混浊起来,“别指望你的宝贝儿子豪格了,他早就在臣弟的计算中了,这次如果你清算代善和莽古济够狠,你的儿子也难逃一死……搂草打兔子,臣弟得确是狠了点,这都是拜你所赐……至于祖家那个丫头,迟早也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死寂一般的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绎儿躺在炕上,完全沉浸在噩梦中,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的被子,挣扎着惊恐的叫道:“不要……不要……不可以……豪格……不要……”
睡在外间的雁奴被吵醒了,裹着睡衣往炕边过来,见她满头是汗的拼命挣扎,连忙推搡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绎儿被她一搡,身子猛得一震,张开了双眸,连着倒吸了好几口凉气,这才缓过神来。不待她开口说话,身旁的富绶突然哇哇大哭起来,雁奴赶紧见机抱了过来,偎在怀里哄着,一边关切道:“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做噩梦了?”
绎儿拥着被子坐起来,抬手下意识地擦了下脸上的汗水,支吾了一下:“大概是炕火太热了,屋子里有点闷……我有点渴了……”
“哦,”雁奴想去为绎儿倒水,怀里的富绶却哭个不停,一时分身乏术,“我让如雁给你倒……”
“不了。”绎儿连忙止住她,自己撩开被子下了地来,“不要叫她了,我自己来就好。”
“夜里寒气重,你披件衣服再下炕。”雁奴叮嘱着,一边腾出手将衣架上的夹袄递过去。
绎儿点点头,伸手接了来,潦草的裹在身上,踱到桌边倒了一壶茶,定了下神,慢慢酌了一口,咽了下去。
“事情都过去多少天了,小姐你好像还是睡不太踏实,是不是让医士来看看?”富绶在雁奴的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雁奴这才抽出空来询问绎儿的情况,“说实话,我跟着小姐一起长大,从来不见你这样。我一直没有问过小姐和我分别后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小姐过的并不开心。”
“雁奴,其实我什么都瞒不了你。”绎儿低头一笑,带着自嘲的口气回身道,“你说起来是祖家的奴婢,其实,祖家从来都是把你当女儿看待。咱们两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睡,有什么是能瞒得住你的……说实话,我宁愿你现在不要跟着我在这里遭罪,过这见不得人的日子……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比什么都累……我现在说话做事也比不得当初做女儿时,事事有顾忌,祸从口出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只怕有一天会连累你跟我受罪……”
“小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雁奴将安静下来的富绶放回炕上,小心地掩好被子,又取了一件厚外套裹到绎儿身上,“你都说我们亲同姐妹了,还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雁奴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下小姐一个人的,何况是在这个地方?有雁奴守着你,你什么事情都放宽心好了。嗯?”
绎儿的眼眶一湿,禁不住抱住了雁奴,哭泣道:“你真是我的好雁奴……”
“小姐……”雁奴的眼眶也红了,强忍着不曾落泪罢了,“雁奴只想小姐能好好的,别再受折磨了……”
绎儿抱紧了雁奴小小的身量,像是抱着对未来所有的希望:“若是能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山雨将至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到了而今的地步,能由得了她么?
纳兰宝寅留给她的信,亦或者可以说是一封遗书,已经被她烧掉了,可是里面藏着的秘密,却让她的心久久无法释怀。她宁可自己全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然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现在都知道了,再如何骗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就快要负荷不了的心。
原来这里明争暗斗的不亚于大明朝的党争,甚至比党争更加的让人恐惧。从外围一点一点的剥丝抽茧,所有的根源都向王宫大内聚集而去,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交错在了一起,从表面上居然分不出彼此来。宫里的几个女人表面的光鲜身后,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的心怀着各自目的的人群。婚姻,盟约,谁受宠谁失宠,这只是颜面上的事情,但是凡是能接近这个中心的人,都心领神会的知道这些颜面上的事情说明着怎样的事实。从她素未谋面的阿敏,到气焰嚣张的莽古济兄妹,多尔衮兄弟,还有这次浮出水面的代善,他们所有的目光都是盯着大汗宝座,盯着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国主宝座的。现在阿敏和莽古尔泰倒了,剩下的莽古济和代善尽弃前嫌走到了一起,这是明的,暗下里,多尔衮的老辣城府,暗藏杀机,一池子水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混浊,她看不清楚这个池子到底有多深,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畏惧是没有用的,退缩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她在此地苦苦支撑将近四年的唯一心得。
路还要走下去,但是要怎么走,她全然没有主张。
见招拆招?她只怕没有那份自若的能耐。眼下里,她所能抓住的是什么?是祖家?是豪格?还是……
她的脑子里浮现起多尔衮的面孔,心肝一阵抽动,差点憋过气去。
原来她的心里早已经认定了,豪格根本不可能是多尔衮的对手,他们两个男人迟早要刀剑相对,迟早为了大汗的宝座斗的你死我活。豪格胜的机会有多少,她几乎不敢去想。
从母亲被逼殉葬,这么多年,多尔衮兄弟过的怎样的日子,她不得而知,但是从多尔衮的心机之深,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光长了个子,还长了心眼。论心思的细密程度,论手段的狠辣程度,豪格纵然比他虚长两岁也是远远不及。
她挖空了脑子想要把这些前因后果,是是非非理出个脉络,却一直到了天亮也只弄出半个所以然来。雁奴睡着还没有醒,她也不忍心吵扰,径自坐了起来,穿了衣服坐到妆台前收拾起乱发来。
一夜辗转,本来铺好的青丝早就乱了,结在一起,梳理通顺还要耗费些许时间,绎儿不耐烦的拾起梳子,漫不经心的梳理起来。看着菱花镜子里,自己略显得憔悴的形容,绎儿长叹了一句,拣了一根簪子别住了乱发。
“小主安!”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的是尼思雅轻柔的请安声。
绎儿半回过身,冲她笑了笑:“不必多礼了。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寻思着给小主早点预备停当,奴婢鸡鸣时分就起身了。”尼思雅将手中装着热水的面盆放在桌上,将手巾绞了半干,带着热气递到绎儿的手上,“小主的衣服配饰奴婢都按着往年的规矩给准备好了。”
“往年的规矩?”绎儿将热手巾敷在脸上,闷着声音发疑。
“小主忘记了?今儿是腊八节啊。”尼思雅笑道,麻利地打开头油罐子和胭脂扣,将一应具备的梳妆用具打点停当,这才将绎儿敷在脸上的手巾取开,“腊八节照例是要到太子河边围猎冰嬉的,听说今年的冰结得很厚的,天气又出奇寒冷,所以奴婢早两天就预备好了一切,不敢让小主劳心。”
“今年……”绎儿将手中的梳子递到了尼思雅的手上,兀自盯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子自言自语,“今年的腊八和往年只怕是不同的……”
尼思雅一边细心地梳理着绎儿的头发,小心地挽起来,一边娓娓道:“哪有什么不同呢?小主想的太多了,不过是多了个西园的小主,哪里有什么分别呢?”
不等绎儿说话,雁奴的声音淡淡的说道:“贝勒爷都有半个多月不曾来过了,这次腊八会不会还记着我家小姐,都很难说。”
“雁奴姐姐……”尼思雅忙向着雁奴使眼色,全不知绎儿在镜子里看的一清二楚。
“如雁,你不用安慰我,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何必瞒我呢。”绎儿平淡的笑道,带着一点点忧伤的语调。
主仆正在说着话,只听见门口管家的声音传进来:“绎主子。”
“哦。”绎儿应声站了起来,示意雁奴放下帐子,再去开门,“有什么事情么?”
“回主子。”大约是门被打开了,即使是隔着帐子,管家的声音也格外的清楚,“今儿是腊八,贝勒爷说照例要和众位家眷陪大汗去太子河围猎冰嬉,请绎主子早些准备,带上换洗的衣物,这次大汗的兴致很高,可能会在野外多呆两天。”
“请回复贝勒爷,妾身记下了。”绎儿扶着妆台重新坐了下来,神情有些黯黯的。
“如果没有什么吩附,奴才就告退了。”管家行礼之后便等着绎儿发话走人。
“等一下!”绎儿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开口道,“贝勒爷还好么?”
“回绎主子,贝勒爷吉祥着呢。”管家恭敬的回复道。
“他……他起来没有?我是说,这是他今天早上才传的命令么?”
“那倒不是,这个话三天前就吩附了。昨晚上和伯奇主子赏彩灯,到二更天才歇下,这会儿还没起身呢。”管家回答完毕,细细听去不见绎儿发话,于是再次请示道,“奴才还有急等的事情处理,如果主子没有什么吩附,奴才就告退了。”
雁奴看着绎儿空硬的眼神,又不说话,赶忙帮她搭腔:“辛苦大人了,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走了。”
随着管家远去的声音消失在了院子里,屋子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雁奴示意尼思雅先行出去,自己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继续给失神的绎儿梳头,自顾自的劝慰道:“小姐,别折磨自己了。贝勒爷还能想着让管家通知你去参加围猎,说明心里还是有你的。有些事情啊,想太多了,反而不自在……”
“雁奴,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傻……”绎儿突然抓住了雁奴的手,仰脸望着雁奴还带着稚气的小脸,眼眶里湿了一片。
“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雁奴揽着绎儿的肩安抚着她沮丧的情绪。
“我不知道……”绎儿将脸埋在雁奴的怀里,泪水无声无息的滑了下来,濡湿了雁奴的衣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心里好难过,好堵得慌,说不出来……我不应该喜欢他的,不应该对他动情的……我好怕……”
“小姐,不要这么说。”雁奴轻轻抚着她的背,细心的呵护着她的脆弱,“就算没有感情,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四年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念想呢。这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很水性杨花……”绎儿哭泣道,“和祺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丢不下谢弘。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又丢不下我的仇人……我真的很恨自己……”
“小姐……”雁奴的眼眶也有些红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你还记得那年在京城西山的佛寺里,那个老和尚说的话么?”
“什么话?”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