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亮亮想,该办的先办,不能因为这些若有若无半真半假的举报信干扰了自己的改革进程,退一万步说,经过调查真的有什么问题,聘任上了也可以随时解聘,所以公示三天之后钱亮亮如期召开大会,黄金叶作述职报告,窝头跟齐红作竞聘演说。不管是述职报告还是竞聘演说,谁都是怎么好听怎么讲,说得天花乱坠,都把自己描绘成了美丽的花朵、稀世的珍宝。窝头跟齐红是竞争者,自然要对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以及存在的问题进行评价,然后再提出他们改进和提高的举措。于是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在他们嘴里简直一塌糊涂,管理水平低下、工作秩序混乱、奖惩不公、事故累累,窝头还专门提到了接待首长的时候发生的集体拉稀事件,似乎事故的责任人就是漏网的坏分子。他们俩在那里演讲,黄金叶如坐针毡,气得活像变色龙爬进了百花丛,赤橙黄绿青蓝紫,脸上的颜色一会一个变化,钱亮亮真怕她不顾一切当场跟窝头、齐红杠起来,闹得会议没法开下去。可黄金叶却硬是忍了,忍字心头一把刀,看到黄金叶坐在那里活像一尊石雕,钱亮亮对她有点佩服,又有点胆战心惊。
演讲完毕之后,所有职工便开始采取无记名方式对这三个人投票,投完票三个监督员郭文英、梁美燕和张晓云便开始计票,计票的结果再一次让钱亮亮大惊失色:齐红得票最高,窝头排名第二,黄金叶分数最低!钱亮亮有些晕,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结果,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黄金叶终于再也镇定不了,起身愤愤离去,会议室的大门让她摔出了一声巨响,会场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到惊吓,瞬间会场寂静无声,喧闹仿佛像铡刀下的麦草被拦腰斩断,钱亮亮心里也怦怦乱跳,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非常难以处理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事情绝对不会到此为止,最终发展到什么结果钱亮亮想象不出来。
人们都默默地等着他宣布结果,为了体现公正、公平、公开,当场公布投票结果,这是他多次当众强调过的,他只好如实宣布:齐红票数最高,窝头第二,黄金叶第三。这无疑等于宣布从今往后,齐红就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只能成为副总经理。宣布过后,不知道谁带头鼓掌,掌声从稀稀落落转而变得密集响亮,活像由小到大汇成一片的暴雨,暴雨般的掌声也让钱亮亮清醒过来,事到如今,除了承认这个超出自己意料的结果再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事实,除非自己推翻这个结果,钱亮亮当然不会自己否定自己。钱亮亮于是郑重宣布:经过报名、公示、演说、群众评议这一系列公正、公平、公开的程序,齐红成为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担任副总经理,正式任命随后下达。又是一阵掌声,钱亮亮也不明白这掌声是对自己的支持还是对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欢迎,过了许久钱亮亮又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再次回想起这阵掌声,才多多少少地体味出群众的掌声并不见得就是支持或者欢迎,很多情况下喝倒彩或者起哄也会鼓掌。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组织新班子开会交接工作重新分工,黄金叶告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参加任何会议,也不来上班,钱亮亮还有些为难,齐红跟窝头却毫不客气,不管黄金叶来不来,照样走马上任,开始像模像样地行使起自己的职权来。金龙宾馆像一台早已编制好程序的电脑,齐红跟窝头又是操作这台电脑的行家里手,管事的换了照样正常运转。分工也很有意思,齐红是总经理,分配自己管全面工作,财务、人事、办公室这几个部门归她直接管。窝头分管餐厅、采购、维修、培训等等许多项目,看着管得挺多,实际上都是出力不掌权的买卖。钱亮亮问窝头对这样分工有没有什么意见,窝头苦了脸说:“副手嘛,就是替一把手打工的。”客房服务、总台和保安归了黄金叶,黄金叶没来,就暂时由郭文英代管。
下面的事就是到人事局备案,然后就可以直接下达正式任命文件了。在人事局钱亮亮却受到了客气而坚决的拒绝,局长告诉他,最近收到了许多群众的来信,反映金龙宾馆招聘过程中的问题,市领导作了批示,对于金龙宾馆招聘的新任领导班子暂时不下文件,等到问题调查清楚了以后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办。钱亮亮问都反映了些什么问题,局长说,主要的问题就是在招聘过程中,有人大搞非组织活动,通过不正当手段拉选票,写诬告信。钱亮亮问能不能说具体点,局长说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可保密的,到时候我们可能还得请你出面帮助调查,这些都是我们收到的群众来信,你自己看看吧。说着从抽屉里掏出来一大摞已经拆了封的信递给了钱亮亮。
“你就在我这儿看,信可不能拿走啊,我给你泡杯茶,你静下心来认真看看,有的问题还十分严重呢。”局长给钱亮亮泡了一杯茶,然后就走了,扔下他一个人拜读那些群众来信。
这些信写得都不长,所以钱亮亮很快就一封封看完了,看完了信,钱亮亮的胸腔里就像填满了又臭又脏的烂抹布,既窝囊又郁闷,简直要窒息过去。如果信中反映的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自己搞的这场公开招聘平等竞争的所谓劳动人事制度改革简直就成了一场闹剧,自己则是这场闹剧的主角。钱亮亮难以相信信中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比如信里头说窝头为了拉选票,居然找到每个不支持他的服务员个别谈话,并且自掏腰包请客房服务员吃酒席,还发纪念品。这等于变相的花钱买票,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钱亮亮估计自己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不过会议上客房服务员集体对窝头起哄,后来窝头得票却比黄金叶还多这个事实,却也让钱亮亮不得不对他的票数画个问号。信里头还提到窝头作风恶劣,对女同志动手动脚,说轻了是作风轻浮为人下流,说重了就是明目张胆地搞性骚扰。还有几封信提到了齐红,说齐红在竞聘过程中大搞拉票和非组织活动,写匿名信诬告原任总经理黄金叶并给一些班组长许诺,说如果她当了总经理,就要把班组长津贴提高一倍,然后鼓动这些班组长动员手下的职工给自己投票。这些信件揭露出来的问题活像把钱亮亮硬塞进了芬兰桑拿浴,一会是高温蒸煮,一会是冰水浸泡,搞得他头昏脑胀。
局长回来见钱亮亮呆坐在沙发上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晃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让脑海里乱成一团的脑细胞复位:“我没事啊,这些信都是哪来的?”
“绝大部分都是从市领导那里转过来的,你看看该怎么处理?市主要领导作了批示,让我们认真调查严肃处理,你看该怎么办?”
钱亮亮说:“市领导批示说认真调查,没说不认可金龙宾馆的领导班子啊。”
局长说:“其实金龙宾馆早就应该实行企业化管理了,现在这个样子非驴非马,既不是事业单位又不是企业,我们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不过市领导批示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还得管,所以嘛,不能下文。我建议你也不要急,省得事后麻烦,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钱亮亮说:“我的看法是这样,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该下文件还是下,先保证宾馆工作的正常秩序,同时我配合你们积极调查,如果这些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然会影响工作。”
局长没有吭声,给他的杯子续上水才说:“文件是你们接待处下,我也挡不了,要是文件下了又查出问题还得下文件解聘,那个时候你就被动了。”
钱亮亮苦笑道:“我现在已经够被动了,要是文件迟迟不下就更被动。”
局长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人事制度改革谁也不敢说不对,可是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忘了咱们中国的国情。咱们中国人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就是把正经事变成荒唐事儿,把荒唐事儿变成正经事。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最聪明,可是没用在正地方,或者说聪明过头了。”
钱亮亮跟这位局长过去接触不多,印象中这个人挺深沉,挺稳重,是用官场模具铸造出来的样板。今天听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议论,才发现这人脑子里倒还真装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理论。不管他说的这番道理对不对,对解决自己目前面临的难题没用,钱亮亮没心再跟他讨论中国人的毛病,匆匆告别,回到办公室认真思摸了半天,越来越感到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按照举报信上的内容找窝头跟齐红谈话,他们肯定会一口否认,齐红甚至还可能哭天抹泪地喊冤叫屈。如果按照人事局的意见,就这么拖着不下任命文件,夜长梦多,到时候说不准还会变出什么戏法来。反正人事局要出面调查,就让他们查好了,查到谁头上谁认倒霉,他该下文件照下,先把局面稳定住了再说。大不了到时候推翻文件重新任命一帮人,这种任命文件又不是中央文件、国家法律,说改随时都能改。想通了这一点,钱亮亮就亲自拟写了任命齐红为金龙宾馆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为副总经理的文件,接待处的章子就在齐红手里,让齐红打字盖章下发。这种事情齐红当然无比积极主动,第二天文件就收拾妥当,该抄送的抄送,该抄报的抄报,该下发的下发。本来按照原计划文件还要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经过这么一折腾,钱亮亮也没了那份心情,就没召开那个大会。倒是齐红跟窝头觉得不开大会宣布一番,他们的上任就像阿Q画的那个圈不够圆满,自作主张召开了全宾馆职工大会,邀请钱亮亮到会,钱亮亮借口有事没去,他们自己就把任命文件念了一遍,算是给自己的新职务画了一个句号。
齐红跟窝头在那边热热闹闹地开全员大会,钱亮亮就藏在办公室里写辞职报告,他这份辞职报告很特别,他不是个人辞职,而是替接待处辞职。报告里写到,根据他到接待处工作一年的体会,他认为接待处这个单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金龙宾馆也没必要让接待处管着,金龙宾馆应该彻底企业化走向市场。今后来了需要接待的客人,是谁的事就由谁出面,外宾来了有外事办,领导来了有书记、市长,反正不管来了什么人,对等接待各负其责就行了,关键是要建立健全接待工作制度,今后来了客人也不再一律住在金龙宾馆,而是根据成本和服务质量的交叉指数采取类似于招投标的方式,哪家宾馆条件优越就在哪家宾馆接待,费用也完全采取宾馆记账、具体接待人员签字、主管领导审核、财政局根据规定标准核销的程序,加强控制。这样一来,少了一个机构,省了大笔的资金,市政府不再替金龙宾馆背折旧、维修、补贴种种费用,也有利于金龙宾馆在市场竞争中不断提高服务质量、改进管理手段、增加经济效益,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钱亮亮想尽量在报告里把自己的观点阐述清楚,做到言之有据让领导们觉得言之有理,翻资料、查数据、字斟句酌,比过去给书记写讲话稿还费心思。
钱亮亮躲在办公室里挖空心思地想说服市委、市政府领导同意他的观点,对接待工作来个彻底的改革。可突然门却被敲得咚咚作响。这个时候有人打扰,钱亮亮的思路被打断了因此很不耐烦,朝外面吼道:“谁呀?什么事?”
窝头在外头喊:“钱处长,纪委的人来了。”
过完年就一直传说省纪委要到市里查常书记的事儿,却一直没来,钱亮亮听到窝头说纪委的人来了,便以为是省纪委的人来了,暗想: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难道是为了保密?边想边开了门,果然是纪委的人,不过不是省纪委的,而是市纪委的,一个是监察二处的李处长,一个是调研处的王科长,这两个人是钱亮亮认识的,还有两个人不认识,年纪很轻,体格健壮,看上去不像政府干部,倒像是穿了便衣的武警。
钱亮亮看到是市纪委的人,恍然大悟,想到前段时间搞公开竞聘的时候,有许多反映黄金叶经济问题的匿名信,他都转给了纪委,估计他们来是了解这方面情况的,便请他们进来说。李处长的脸严肃得像刨光了的枣木板,点点头走进了办公室,另几个人也相跟着走了进来。窝头识相地说了声:“钱处长,没什么事我去忙了。”钱亮亮说你去忙吧,然后跟在纪委几个人的后面回到办公室,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之后问道:“你们是为匿名信的事来的吧?”
李处长答话:“对,你把情况给我们说说。”
钱亮亮说:“其实那些事情过去我就听到过传闻,据说你们纪委也曾经接到过举报信,前段时间我们搞公开竞聘,公示的时候又有人写了许多这方面的举报信,到底这些问题是否存在我也不清楚,又不能压在我手里,就转给了纪委,请纪委查一下,如果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如果确属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好还黄金叶一个清白。”
李处长跟王科长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对钱亮亮说:“我们今天不是为黄金叶的事来的,我们来找你是有些问题要向你核实,你是不是曾经向银行贷过三百五十万,其中的三百万转给了市纺织厂,你们自己留了五十万?”
钱亮亮说:“是呀,怎么了?这件事情市领导都知道。”
李处长说:“市领导知道这笔贷款是用来帮助市纺织厂维持生产的流动资金,可是市领导还有不知道的事情,请你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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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亮亮有些晕,想了想说:“市领导不知道的就是那五十万,我们留给了金龙宾馆作为流动资金,这笔钱由金龙宾馆控制,我没经手。除了这五十万,剩下的事情我知道的市领导都知道,我不知道的市领导可能也知道,你们去直接找市领导问问就都清楚了,这里面没有任何问题。”
王科长“哼”了一声说:“企业间不得拆借资金,你们从银行贷款转手拆借给纺织厂本身就是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钱亮亮说:“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是市领导让办的,我又没吃多了撑得难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哪个市领导让你办的?”
“蒋大妈。”
“你是说蒋副市长?你倒会挑人,明明知道他现在失踪了,你怎么不说是马克思让你办的呢?”王科长这话本身就够呛人的,再配上他那双乜斜着看人的眼睛,满是讥讽嘲弄,让钱亮亮火冒三丈:“有事说事,你别放屁崩沙子,你们不就是趁蒋大妈找不着的机会来挑毛病吗?告诉你,即便蒋大妈死了,事情也明明白白,这是在会议上确定的,参加会议的有十几个人,包括银行行长,事情一清二楚,你们别问我,我也没时间奉陪,你们先把情况调查清楚了再来找我。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们闲聊。”
李处长冷冷地说:“再给你说具体点儿,你通过金龙宾馆给市纺织厂贷款的事我们跟你一样清楚,我们对这个过程不感兴趣,我们让你说清楚的是这笔贷款的幕后交易。”
钱亮亮正色回答:“我现在就向你们说清楚,幕后没有任何交易,如果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幕后交易,你们尽可以去调查。”
王科长冷冷地说:“还说没有幕后交易,会上定的贷三百万,你们贷了三百五十万搞账外资金还说没有幕后交易,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
钱亮亮对这位说话老是冷嘲热讽的王科长讨厌已极,乜斜着他满脸不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