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碰上那个小孩,准会上当,克里斯少尉就不会。……你不能轻视实战经验。……”
“我承认你说得有理。”
“你有什么东西让我带给康妮吗?为了她的美丽,我宁愿往波士顿走一趟……”
“那倒不必了!我们常有信件来往。……”
“也许你怕康妮留我住宿吧?”
“不,我的康妮一向不喜欢粗鲁的家伙!”
“那我就到费城去找你的妹妹,来,咱们为你的漂亮的妹妹艾丽思干杯!……”
“我不能跟你干杯,她的未婚夫就在越南,他是F—101飞行员。……”
第二章
(一)小宋问答
看完了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三,桌上的时钟正好指着九点,显然,安德森的记述都是后来的补述,我不知道这本手记是怎样落到黎东辉手里的,也猜不出它的结局。
小宋一声报告,打断了我的沉思,他说支队部有个通知,九点半,安沛机场实施定向大爆破,要炸掉飞机跑道旁边的两个小山头,可能震动很大,希望各部有所准备,如果我想去看爆破,他可以陪我到山头上去。这种爆破在国内的工地上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但在国外,可能感受有所不同,便随小宋上山,其实,是一个小山包,那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
我们坐在岩石上等待,一边跟小宋闲谈。
他是安徽泾县人,他向我说起离家出国时的心情,但他每个月能跟家里通一次信,通讯地址是凭祥304号信箱,家里只知道他们在执行一项施工任务。
这时,我听到了悠扬的军号声,这是实施爆破前的预备信号。
先看到爆炸时的火光,把施工现场照得通亮,接着就是山崩地裂的轰响,脚下的山崖感到微微震颤,可以称得上壮观的一瞬,很快就消失了,留下的是看不清的尘埃和烟雾。
回到室内,小宋坚持为我开了一听牛肉罐头,还说这是苏军医的交待。我让他陪我一齐吃,他也不推辞,坐下来跟我谈起他们接到命令秘密出国的情景,后来,他忽然问我:
“美国知道我们在这里为越南修机场、修道路、守桥梁吗?知道我们用枪炮、粮食支持越南吗?”
“当然知道,”我认真地说,“恐伯知道得比你我都详细。你知道我们在越南有多少个支队吗?恐怕不知道,可是敌人就知道,现在的侦察手段很多也很先进,要瞒过敌人可不容易。……”
“既然连敌人都知道了,那么,咱们在国内为什么还要保密呢?”小宋寻根究底,好像非要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不可。
“这是个挺复杂的问题,该公开的时候就公开,就像抗美援朝。不该公开的就不公开,这要看对我们的各方面斗争是否有利。……”
我知道,这种敷衍搪塞的说法,小宋不会满意,因为说了等于没有说,果然,他又寻根究底:
“现在不公开利处在哪里?公开了害处在哪里?为什么抗美援朝可以公开,抗美援越就不能公开?”
“这些问题我也说不好,”我仍然搪塞他,但也想给这个好学好问好思考的青年某种启示,“政治和军事斗争,都是兵不厌诈,有时实则虚之,有时虚则实之,有时又实则实之。有些事,敌说我不说;有些事,我说敌不说;有些事是敌我都在说;有些事,是敌我都不说。就像我们现在支援越南,美国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说。……”
“这是为什么呢?”小宋殷切地期待着一个满意的答复。
“按我的想法是这样的,美国一公开中、苏支援北越,首先对他们的士气不利,因为他们刚在朝鲜吃了大败仗,他的士兵就会想到在越南也胜不了,美国人民也会反对这场战争,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所以,他要瞒着他的士兵和人民,让他们误认为仅仅是对付一个北越,很容易取胜。再一个原因,就是他一公开宣称中国支援北越,把这块幕布拉开,我们很可能索性变秘密支援为公开支援。把施工部队一变而成为志愿军,跟美国佬大干起来。……反正正义是在北越和我们一方。……”
“噢!噢!”小宋恍然大悟似地说,“我明白了,原来我一直想不明白,美国为什么只是轰炸越南北方,却不派兵到北方来,这么说,他是怕我们再出志愿军啊!
“你想的很对,所以美国总统的日子很不好过,战争不升级就打不赢,若是大升级,我们的支援也升级,他只能打个‘有限’战争,所以他总是左右为难,胆颤心惊,打不行,不打也不行。”
“那好!”小宋的颖悟能力很强,“既然美国怕我们派志愿军,不敢公开,我们就索性公开,派志愿兵到南越,把美国佬赶到海里去,……反正我们有理。……”
小宋的观点接近国内红卫兵的观点,反修反帝无国界,要让世界一片红。……
“那可不行,第一,要考虑到我们的国力,第二,我们也不愿意战争升级。现在,美国在越南也是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在南越的也不只是美国兵,有澳大利亚的、有南朝鲜的,还有新西兰、泰国、菲律宾等国的。台湾也想派兵,可是美国不敢让他们来。……”
“为什么?”
“怕咱们也派志愿军呀1那些国家出兵是迫于美国的压力,结果是出兵不出力,摆摆样子。这是美国掩耳盗铃,好像说:我们美国并没有侵略越南啊,出兵的是联合国部队啊!
“糊弄人,可是谁也糊弄不了!”小宋颖悟道,“既然我们是执行国际任务,打出个红彤彤的世界来,索性跟美国佬枪对枪刀对刀地干一场,反正它是纸老虎。
“你会下棋吗?”
“会一点,肯定下不过首长。……”
“我不是要跟你下棋,而是要你想想下棋的道理,一味拼棋是胜不了的,你要瞻前顾后,你知道苏修在咱们北部边境陈兵百万吗?
“知道,反帝必反修!支队长的儿子孙家杰就是北上反修南下反帝的红卫兵,听说现在在太原高炮部队还立了功呢。
“我听说过,等空下来,我就到太原去访问他。”我发现已经跟小宋说得太多了,对于红卫兵的行动我是无法解释的。
“噢,首长,听说很多支队已经完成工程回国了,六支队也要回国了,就是我们C支队拖后了。……首长,你说咱们C支队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呢?”
“你很想家了吧?”
“是的,我很想母亲,更想我的小妹妹。……”
“我想,你也应该有个女朋友吧?”
“是的,”小宋的脸一红,“我很想写信告诉她,我是五个伟大的代表,执行一项国际主义任务,这会不会违犯纪律?”
“你一说五个伟大的代表,再加上国际主义任务,那就暴露了你在国外,再按地图查一查凭祥,谁都能猜出你在哪里。……我的意见,你可以说执行一项光荣伟大的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任务,让她去猜,既不违反纪律又非常含蓄。……”
“首长,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心里总是有个疙瘩似的,你说,说好还是不说好?”
“什么事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说?”
“苏军医说了,你是作家,善解人意。……”
“噢,噢,”我看着小宋那天真纯朴的娃娃式的脸,心想,他知道善解人意是什么意思吗?“那你就说吧!”
“有一次,我从卫生队到支队去找老乡玩,就在那个山垭口附近,从树林里出来了两个越南姑娘,直向我亲近,”小宋脸一红,“她们看到我想跑,就一下把我拉到树林里,亲我抱我……可把我吓坏了,她们把我推倒,还撕我的衣服,……我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可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又紧张又慌乱,就像在一场梦里一样,我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心凉肉跳,……我没法说清当时的感觉,我推开一个姑娘,跑出树林。幸好没有一个人看到我,我像中了邪魔似地跑了回来,往床上一躺,……苏军医还以为我是病了,我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心里忐忑不安,……事情都过去快半年啦,我还是老想着它,翻来覆去地想,……总想找个人说一说,可是,我怕人家笑话我,说我不是男子汉,更怕他们认为我犯了错误。按说,这件事是应该向组织汇报的,你知道,支队有个规定,凡是跟越南人接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要汇报的呀,……我拖得越久就越难出口,可是,不报告又成了一块心病。首长,你说我是报告好还是不报告好?……”
这是个看似简单却很复杂的问题,他使我想到了哈姆莱特性格。按说,完全没有必要汇报,如果我把心里话直说出来,那就是教导他如何掩饰自己而违犯纪律,而他也像做了亏心事似地惴惴不安。……可是,他把我当做知心朋友,我不能不真诚相告,在我写《海岛女民兵》时,我有个体验,那些女民兵有内心苦恼时,她不能向公婆说、不能向丈夫说、不能向父母说,甚至不能向女友说,但她可以向作家说,就像一个病人,她不能向医生讳疾,……如果她得了某种病,父母可能辱骂她,丈夫可能抛弃她,朋友可能鄙视她,唯有医生真诚地向她剖析病因,即使苦涩难咽,但那也是治病的良药;就像虔诚的教徒,他的内心隐秘只能向牧师忏悔,而牧师代表上帝给他以抚慰,使他的灵魂得以安宁,我不能不真诚地和他说:
‘小宋,你是一点错处也没有的,我想,这几个姑娘早就看中你了,这说明你很讨姑娘们喜欢,只要没有产生不良影响,又没有人知道,不说比说好,何必自找麻烦?再说,那些姑娘又不是伤害你,只是看你长得英俊喜欢你,……你可以保留这段美好的回忆,直到忘了为止。……”
“首长,照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小宋像一个误入迷途十分沮丧的人被引领到光明大道上一样,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诚敬之情,“首长,我还有一个问题,咱们C支队有不少同志牺牲在工地上,有的是被敌机炸死的,有的是施工出了事故,有一次路线上大塌方,压死了七个人。他们全都埋在越南的土地上,将来,能把他们运回去吗?听说其中一个姓刘的副连长,家里还有父母老婆和一个四岁的孩子呢。……他们怎么办?”
“我相信组织上是会妥善处理的,至于埋在别国的土地上,我倒认为这是他们的光荣,不用树碑立传也知道他们是国际主义战士,让越南人一看,就不会忘记中国同志为他们的革命事业贡献出生命,这就是说,他生前为国际主义而奋斗,死后也为祖国增光……”
“他们的亲人能来扫墓吗?”
我不能回答,我不知小宋提这个问题的内心用意何在。
“我不记得是谁的诗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如果把烈士遗体搬回去,谁还知道他们是国际主义战士呢?咱们在1950年为了援越抗法派出的军事顾问团,病故的军事顾问王学文就安葬在这里,越南同志每年为他扫墓献花,回顾当时的深情厚谊,还有,白求恩,他不是也埋在中国的烈士陵园里受到全世界人民的敬仰吗?……”
“噢,……”小宋似乎还要问什么,但他抬头望了一下桌上的时钟,抱歉地说,“我耽误首长的时间太多了。……”站起来告辞,我也诚挚地宽慰他,表示以后找时间再谈。
小宋走后,我立即翻开了安德森的手记。
(二)无效行动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四
我的别动队(代号为A连)分乘三架战斗直升机飞往预定战区,另外两个连按我的行动计划在侧后策应我们。
这次行动,规模很小,意义却很重大,定名为“蜗牛行动”,这是接受了历次大规模行动收效微而损失大的教训。自从1966年我到威斯特莫兰司令部后的第一个战役就是“亚勒波罗行动”,参战部队除了南越政府军以外,我们投入了一个步兵旅,而且还有一个步兵师作为预备队准备随时应召支援,战役目标是摧毁第三战区内隐蔽的越共据点,因为这些据点对西贡安全造成了严重的威胁。
我参与过那次作战计划的制订。由于我刚到越南不久,几乎没有发言权,参谋部的几个处长都很有信心。我也有,却没有他们那样坚信不疑。
按照行动部署,将三个营用空投的办法,布成一个U字形,对越共据点进行包剿,根据多方侦察,越共的第九步兵师就在U字形之内。在越共发觉被三面包围后,必然向U字口部突围而出。这样,正像狩猎一样,把兽群从洞穴中赶出来,用空军和远程炮火配合,把他们聚歼在突围途中。……
战役的最初阶段,几乎全部实现了作战计划的预想:首先搜到了越共的一座弹药仓库,收缴了许多武器和弹药,继而又搜到了越共的一个地下掩蔽部,显然,这是一个团级单位的指挥所,接着又发现了越共一个丛林野战医院,后来又报告说那是一个救护所,有埋葬死者的墓地,却没有搜到伤员。……一切迹象表明,在我们对其实施包围前已经撤离。……这时天色已晚,部队只好在丛林中宿营,虽然有少数隐藏在丛林中的越共进行袭扰,有几处还发生过零星战斗,对我军却没有多大威胁。
第二天继续搜索,又发现了越共的粮食仓库,其中有大量的大米和食盐没有运走。
接到这些情况报告后,司令部作战室的参谋人员都洋溢着兴奋之情,好像战役行动已经达到了目的。因为越共的指挥部、医院、粮仓、弹药库已经落在我手。……威斯特莫兰司令官似乎没有僚属们那样振奋,他站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前,不断地抽着雪茄,眼前的烟雾恰像他心头索绕不去的一个疑团。他忽然转过身来,沉声问我:
“安德森,你对目前取得的战果有什么想法?”
“我并不乐观,因为目前的态势还谈不上战果。……”
“怎么不是战果?”作战处处长怀特中校粗暴地打断我说,“越共的重要据点已经被我占领了!……”
“我却认为,除了一部分弹药粮食外,应把占领叫作扑空!”
“我们的战役目的就是摧毁越共的隐蔽在丛林中的据点,解除西贡的威胁。……”怀特中校激烈地反驳我,显然,他在卫护作战计划制订者的威信。
威斯特莫兰将军挑起我们的争辩后沉默不语,好像他是一个法官在静听原告和被告的申诉。
“我们摧毁越共据点的目的是剿灭他们的有生力量,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我们一走,他们还要回来,……我甚至怀疑,他们早已探知我们这次军事行动的计划,是主动转移,丢弃的那些粮食和弹药很可能是引诱我们上当!”
我的这种临时发挥,自然是一种智慧的闪光,是一种对于战争的感知力,是优秀指挥官必须具备的品格。
威斯特莫兰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忽然转身问我:
“安德森,说下去!”他又向站在墙壁前审视着地图的参谋们招了招手,全都坐在铺着军用地图的长案周围。
“我在西点军校时就潜心研究过中国的历次战争,而后研究了越南对法国远征军的战争。那时,中国向越南派出了一支富有作战经验的军事顾问团,我相信,他们把中国的历次战争经验传授给了越共,而越南人又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采用了适于自身条件的战略和战斗方法。中国的经验,他们借鉴起来非常容易,由于越南地处亚热丛林,所以运用起来也就略有不同,但军事指导思想却是一致的!譬如说:中国叫‘人民战争’,而越共则叫‘民众战争’,是一回事……”
我发现我说远了,急忙把思路收回,我说:
“早年退役的卡尔逊先生,在中日战争期间是数次进入中共游击根据地考察的军事视察员,他向我讲过许多游击队的战法和战例。其中有一个经常使用的战法就是诱敌深入,主动转移,变被动为主动,在总体的劣势中去制造局部优势。他们高度概括成口诀,叫作: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许多战法,在著名的军事著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