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坦利交给我一张信签,在病室里的唯一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我按铃请护士送两杯可口可乐来。
安德森上尉,因有一紧急会议,不能去克莱看你,由史坦利代为致意,
并带去银星勋章一枚,为了使你早日佩带,不必等颁勋仪式。前接有关
“蜗牛行动”多次报告,得知收获颇丰,可整理成书面报告。如有价值,
可由司令部转发各部队。康女士可留克莱,一切需求由基地有关部门安排,
祝早日康复。
威廉·查尔兹·威斯特莫兰
史坦利把勋章证书、勋章盒交给我,不等饮料送来,和康妮开了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便匆匆告辞!
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康妮还没有移到我床前来,女护士便端了两杯饮料走进来,她一脸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人不敢贸然接近的样子,使我只觉得换了一个人,天才的表演。
当康妮接过她的饮料杯时,露茜娜婉转而又礼貌地说:
“记者女士,根据医生交待,为了上尉先生的健康,下午谈到5时30分,晚上从七点谈到九点整,你的晚饭在医院食堂里吃,住的地方晚饭后我带你去。
“可是,这里有张床,”康妮十分自信地解释说,“我既是记者,也是……”
露茜娜却不等她把话说完,用表面客气实则无礼的声调说。
“这里是病房,不是旅馆!”
我看到康妮脸上立即罩上一层红晕,用锐不可挡的目光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当女护士一出门,她就用女护士能够听到的声音问我:
“怎么了?你没有得罪这位愤怒的天使吧?”
“怎么能不得罪?在她眼里我们是两只战鹰,她可是和平鸽子,”我看到康妮不太相信,便加了一句:“标准的反战分子!”
康妮坐到我的床前,吻了我一下,要看看我的伤情,我把受伤的腿给她看了一下,从床头柜里取出那只狼牙——弹片,她好像充满深情地端详了一下,用手绢包起来,放在衣袋里,开朗地笑笑:
“你保存勋章,我保存狼牙!这狼牙一词挺好,很有寓意!”
我本想说这是愤怒天使的创造,怕她把它丢了,便避开狼牙而言他,问她这位温柔的天使怎么忽然从天而降。
“当我接到编辑部派我到西贡来采访的通知时,我并不知道你负伤,可是,我有点怀疑:我知道你已经带别动队进入丛林,并且给你写了一封长信;况且,我是编辑而不是记者。……编辑部却认为我因为你的关系可以抓点真正的内部消息,尤其是军内的思想情绪。报社不太相信西方那些捕风捉影的记者。……史坦利少尉去飞机场接我时,才知道这一切是威斯特莫兰将军的安排。……”
“标准的假公济私!”我愉快地笑笑,“名为采访实为探亲,省了路费。”
“你错了,是标准的假私济公,我把它变成名为探亲实为采访。编辑部要我的独家新闻。……”
我们谈了一会儿国内和家乡的情况,便切入了正题,而且我此时的思路忽然清晰起来,就像一个作家抓住了主题思想,他可以调动一切素材来为这个主题服务了。我的主题是放弃越南,不要和东方人打仗!让美国再回到孤立主义去:
首先我向康妮说了我的“菜园理论”,论证美国的消耗大于越共消耗百倍千倍乃至万倍,越战这个无底洞可以把美国拖死,拖到越南的烈火越烧越旺,拖到美国自身动乱迭起。……
康妮吃惊地瞪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她本以为我要向她奏一曲丛林战争的英雄乐章,打开一道通往胜利之门。她首先反驳我的“菜园理论”荒唐,最高的价值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比喻。
我承认它失之偏颇,道理却是明白的,我说:
“我可能受了这个巴恩斯的影响,”我拍拍枕边的《时代》周刊,“我再给你举个更为偏颇的例子:我到过驼峰山口的一处林间空地,那是从关岛起飞的战略轰炸机用上千吨炸弹铺成的地毯,这张地毯有两个足球场大,我不知道炸死了几名越共,对于长山山脉浩瀚如海的丛林来说,是在牛身上拔掉了几根汗毛,而且这几根汗毛很快又长出新毛。……
“一名越南的14岁的小狗崽子,拉响一颗引发地雷,炸死我们五名士兵,……这个账你会算吗?”
“新的菜园理论?”
“是菜园理论的参照系——旁证!”
“证明什么?”
“咱们两个都不是经济学家,可是,我计算的是成本:还是用种青菜那种算法,我们炸死一个越共,得花10000美元,越共打死一个美军,1美元的工本也就够了!……至于准确的数字,自有智囊团去算,他们有的是电子计算机专家!
“不管你说的对不对,”康妮兴奋起来,“你的想象力还算不赖,而且还有点新意。
“康妮,既然承蒙夸奖,我想抽一支烟!”
“这么说抽烟是被医生禁止过的了?”
“有那么回事,可是现在已经好了,保证不会咳嗽!”
“我可以跟愤怒天使给你讨一杯咖啡!”康妮站起来走了出去。
此时,我的思想已经脱出了固有的思索方式设置的樊篱,克服了传统观念的重重障碍,似乎一念之间洞察了美国悲剧的全部实质。我觉得我已经抓住了悲剧之链的中心环节,脱颖而出的诸多思索,已经克服了心理障碍融为一体了。
我接过康妮为我端来的咖啡,欢快地问道:
“愤怒的天使没有再愤怒吗?”
“她命令我代她作几天护理!”
我心想:这个露茜娜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么说,她已经允许我们共进晚餐了?”
“我想可以!”康妮似乎为我的论据镇住了,不想调侃,“你还是快快种你的菜园吧!”
第十六章
(一)菜园理论(续)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二十五
我不想记述我和康妮晚餐前后的种种插曲,一心想使我的论据系统化,使它成为美国的一声警钟,而这声警钟是在克莱基地野战医院9号病房,由一位挂勋章的上尉敲响的!
晚餐之后,我又简述了“蜗牛行动”中的遭遇和我的种种思考。显然,这里面有康妮在编辑部里没有读到过的东西。
“照你这样说,我们美国反而是软蛋了,既打不过古巴,也打不过北韩,更打不过北越,你成了‘纸老虎’论的拥护者了!”
“咱们把答记者问改成请记者答怎么样?”
“我可以把无可奉告改成有问必答!”
“我丝毫没有贬低伟大美国的意思,就像我绝不会用那个种空心菜的老头来贬低我父亲在特拉华河畔的庄园。所以我向你提一个聪明无比而且无人提出过的问题:如果把越南共产党的所有军力拉到落基山脉的丛林里去打游击,他们能坚持多久?”
“这个问题倒是有点质量,我不是军事家,我想,大概能坚持半年!”
“不!一个月也坚持不了!”我坚持说,“根本就用不着向他们动枪刀,就像一棵无根草,不用手拔它也死!”
“算你对!”
“我再问你一个更有质量的问题:鲨鱼厉害还是草鱼厉害?”
“你最好去问三岁的小孩子!”
“有水的草鱼和无水的鲨鱼谁厉害?”
“哟,你倒由军事家变成哲学家了!”
“这叫强弱互换定律!”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定律!”
“你不妨把它称作安氏定律!”
“你的谦逊是伟大的!”
“记者用词不当,应该是伟大的谦虚!”
“你这个定律对强国很不利!”
“所以最弱的往往不怕最强的,东方有句谚语,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因为舍得一身剐的人所失甚少。……”
“这有点共产党人的味道,马克思好像说过,工人阶级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枷锁之类的话,原文我没有看过。……”
“我说一点更像共产党人的论点,不,我得策略一点,把我的论点当作皮球踢到你的场地上,让你去对付!……”
“你当我不能给你踢回去?不过,你还是先踢过来吧!”
“你说:越南北方能向南方渗透,我们堵也堵不住;为什么南越不能向北方渗透呢?……”
“你这临门一脚踢得挺大胆!”康妮那海蓝色的眸子闪闪发光,“有点共产党人的味道!”
“所以你听来有点刺耳,却又感到新鲜,”我的思路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好像我站在历史的山峰之上,俯瞰眼前发生的一切,审视美国步入泥潭的起因,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误区,“麦卡锡主义十年前已经不存在了。却没有人认真地研究过共产党人,既不知己,更不知彼,有些东西靠电子计算机是计算不出来的。……”
“你能不能少发感想,多谈实质性的东西?”康妮从笔记本上仰起脸来,露出某种沉重的神情,“你还是多谈冲锋枪少谈计算机吧!”
“我们也曾派过多批越南人组成的特工队到北越去从事刺杀、侦察、破坏等活动,早在1954年底或是1955年初,法军刚刚退出印度支那,我们就对北越进行过秘密的游击战争。那时,在西贡的兰斯代尔特别小组就着手组织针对北越的准军事行动。兰斯代尔的得力助手卢西恩·科宁带了一支武装特工队潜入北方,后来,用海运和空投的办法强化秘密战,在北越建立游击战基地,并派遣南越的便衣部队进入老挝袭击胡志明小道。基本上都没有成功!
“原因何在?”
“我现在向《箴言报》记者搬点外交辞令,我不想直接回答,你可以从中国的革命中找到原因,蒋委员长有800万美国装备的训练有素的军队,怎么会输给从山沟里出来的小米加步枪的农民武装?……”说到这里我忽然愤慨起来,“我这次率别动队进入丛林,面对的就是那些妇女、老头和小孩,可是,他们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到现在说起来也觉得窝囊!……这简直算不上战争。可他妈的比战争还要战争!因为敌我双方不成比例,甚至不成类比,你面对的不是军队,他们是老头、小孩妇女,可是,他们比军队还要军队,干军队干不了作不到的事。我们的特种战争是假,他们才是真正的特种战争。……”
“这是不是中国人常说的那种人民战争?”
“正是这样,在越南叫民众战争,谁有了民众,谁就能赢得战争,在六年前,卡尔逊上校跟我谈中国的晋察冀的时候,曾说到了这一点,可他体会不深,我也压根没有在意。有本小册子,上面有毛泽东的一段话,意思是打不破的铜墙铁壁就是民众。……当时,我对这句话一笑置之,当成是一种宣传。……”
“你说的不成类比是什么?”
“你说一辆重型坦克强大还是一只兔子强大?是一枚地对空导弹强大还是一只麻雀强大?”
“奇怪的逻辑!”
“兔子能追到坦克,坦克绝对追不到兔子,麻雀可以落在导弹架上拉屎,……”
“导弹却绝对打不到麻雀!”康妮忍不住放声大笑,“结婚以来,我还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丈夫还有点幽默。不过,这种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是不是会玷污新闻的严肃性?……”
“我可以向你提供最最严肃的思考,这一点,我是肯定写进给威斯特莫兰的报告里去的!……”
一道眩目的电光撕裂了夜空,接着就在房顶上爆响了一个炸雷,病室为之震撼,暴雨骤至,没有任何前奏,让人大惊失色。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在窗外炸裂着火球,像冲锋前的炮火准备,整个天地间一片轰响。我们无法继续交谈,康妮坐到我的床上,紧紧偎依着我。
整个世界就像反扣在一口黑锅里,我想起了林间空地之夜。惊天劈地的炸响之后,依旧是大雨倾盆,我想起了黑人罗伯特在唱他的克莱门泰因。这样的暴雨,会把他的尸骨从乱石堆里冲出来吗?……这样的天气,是游击队频繁活动的最佳时机。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这样自觉地投入战斗?也就是这样的雷雨之夜,游击队员潜入西贡安置炸弹,在布林克斯美军军官宿舍大楼炸死了40多名美国军人。
疯狂的轰炸,就像今夜的暴风雨,可是,却丝毫不能削弱越共的斗争意志。这是多么值得深思的问题啊!
护士露茜娜敲敲门,送给去开门的康妮一张纸条:
因夜雨,不便去职工宿舍,你可住9号病室,请保证伤员的健康,这
是值班医生的意思,有事可找值班室。
康妮向我诡秘地一笑:
“这保证伤员的健康是什么意思?”
“让你向我靠拢!”
“你说得还挺文雅,为了不使你胡思乱想,我得来点疲劳战术,继续谈你的菜园理论吧!”
这时雷雨已经过去,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指着7点10分,我竟然想不出从什么地方重新开头,我把球踢到记者的场地上:
“刚才的雷暴雨使我想到了我们轰炸北越的‘雷鸣行动’,当时估计,北越人会像‘有理智的人’那样,对它作出理智的反应。……”
“屈服!”
“所以我问记者,他们为什么不但不屈服,反而越来越顽固?”
“是顽强,我想你的答案已经有了。……”
“我是问你的答案。……”
“因为炸得还不够厉害!”
“皮球是拍得越重跳得越高!”
“因为还不够重,超过了它的承受力,不但蹦不起来,而且啪哒一声爆开!”
“我们能不能炸平长山山脉?越南3299600平方公里,咱们的B—52轰炸机多少年才能铺这样大的地毯?越南人口是3400万,他们能组建多少游击队?后边还站着个9亿人口的红色中国。现在越南北方有多少中国部队在那里?美国有多少兵源不远万里开过来?”
“你把我吓住了!”康妮笑笑,“你断了两根肋骨就变成悲观主义者了吗?”
“这不叫悲观,这叫清醒,退一万步说,我们帮西贡狗崽子们打下江山来,对美国有什么好处?我们用金元和鲜血铺一条花地毯,让西贡那些狗杂种们在上面吸毒、酗酒、玩女人,你为他们打下江山后,还得把他们当老爷来养着。……”
“是啊,有点不值得。……”
“我们用生命和金山银山换回一堆烂萝卜,你就是把它榨干了,也换不回几文钱,掠夺殖民地的行为已经过时了!掠夺的不如付出的多,不信你就去问问法国殖民军,他们在越南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
“继续说下去,”康妮低头迅速地记录着,“我看该给你打60分了!”
“过奖,我还以为能给40分就不错。……你是个能把皮球拍破的人,可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轰炸不断升级,北越人却越来越硬气,原因在哪里?”
“怎么没有回答?我认为轰炸得不够狠!”
“你不觉得,外来的进攻能加强一个国家、民族或是集团的凝聚力吗?”
“有可能!”
“这是一,”我打了个呵欠,故意停下来。
“还有二?”
“我得吸支雪茄再回答。……”
“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二,……无非想骗雪茄抽,……”康妮把笔记本一合,“既然困了就早睡吧,留下个悬念明天好开头!”
“我愿意中你的激将法,把二说出来。”
“不要烟抽了?”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喝咖啡。不过,你执行愤怒天使的命令倒挺坚决。”
“我可不愿中你的激将法!”
康妮又去端来两杯咖啡,不过,我实在想抽烟。
“第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每一个升级步骤,北越人都能想出办法对付,因为中国几十年的革命经验,是个真正的战争艺术思想库,用不完的法宝,你搞‘战略村’,他能把它变成‘战斗村’,你不分日夜用飞机炸,他用四套防空设施对付你,你炸平了他的城市,他搬到山村里去。……在中国,不管是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用过三光政策,我们也搞自由开火区,还是毫无办法,你杀死一个,带来五个仇敌。……越杀越多,越战越强,越打越精,甚至越炸越富!……”
“怎么可能越炸越富?你不是故弄玄虚吧?”
“司令部有个粗略的统计,对轰炸效果作过评估,从‘火箭行动’轰炸北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