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买土豆,怎么能挑拣呢。逗得大家又是一笑。服务公司经理越俎代庖,应付差事为佳成点了菜,留下了第三个肉团团。妈米最后致辞说,希望先生们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旋转身一阵轻风般走了,后面跟着一群没有被点上的剩菜们。
第五部分:燠热夏日生死存亡的选择
服务公司经理代为挑选的那道菜,一屁股坐到猝不及防的佳成膝头上,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双手快捷抓住,那酒瓶底眼镜便要掉到地毯上。佳成恳求说,我今天蹬了一天的三论车,两条腿子散了架一样,麻烦,请你坐到沙发上,我硬是承不起。这道菜蛮乖巧照佳成的话办事。菜问,先生,是唱歌,是跳舞?不喝开胃酒,马上吃热菜也行?用手往布帘子一指。佳成回答很得体,我喝茶、吃开心果。于是他和菜一面喝茶一面说话。先生你恐怕是第一回来玩。第一回也不想玩。先生是大知识分子。我连点菜的小知识都不懂,你怎么看出我的大知识。我是看你的眼镜片很厚,起码是个博士、教授的,现在我们做他们的生意时,都有你这副派头。我初中毕业,现在小学的知识也归还老师一多半去了。先生会说笑话,很幽默,博士才幽默,教授才会说高雅黄段子,您说我听。
这时另两位经理开始消费,一对正贴紧身拥着走步,是谓跳舞,一对在里面沙发床上扯起了布帘,是谓吃热菜。属于佳成的菜,出于敬业精神和为顾客着想,友好提醒道,先生,老板买了单,你就抓紧消费。我是在喝饮料、吃水果,没有停呀。我是说,你消费我呀。怎么消费?陪你跳舞。我不会。陪你唱歌。我嗓子五音不全。陪你上床。我还没来得及请示老婆,她也是蹬三轮车的。那你就划不来了,让老板白白花了钱。她反过来为佳成感到惋惜,摘下了他的眼镜自己戴上,哇了一声,难怪您什么也看不清呢。
佳成说,把眼镜还我,不闹了,我想和你正儿八经谈桩生意。佳成这人经受十几年市场经济的熏陶,别的没什么长进,光只学会了斤斤计较打小算盘。菜一听谈生意就来神了,饶有兴味道,先生你说吧。刚才听说全套服务是五百元,我对你一点也不消费,你找我两百块钱,算是贴现,你自己和你们店里得三百,我们马上就散伙,行不行?肉团团又是一阵窃笑,对于这闻所未闻的希奇话,她还是保持生意场上应有的礼貌。她耐心解释道,先生的书太读多了。一来嘛,我去哪里给你先生弄钱,五百块还在老板手里呢。二来嘛,哪里有这样的生意,我还从未碰到过,先生,不瞒你说,我出道做这个生意,也有三年多了,少说也接待过五、六百客户,么时候听到妓女给嫖客倒找钱的呀。
佳成立即正色纠错道,我们两人现在还不是你刚才说的那种关系,至少我不是作为嫖客挑选你的。你是不是嫖客,我不管,我是什么我清楚,到了这份上,明摆着的,你我都别想立牌坊。佳成唯唯诺诺,是,是,不立牌坊,免得又花钱。菜说,这就对了,我又不是不提供服务,既然买了单,是你不消费,与我不相干,没有找钱一说。佳成说,我们可以讨价还价,我只要一百块,行不行?你不晓得,我的老板是拿我的血汗钱奖励我干这种事,我要钱养家NFDA2口。菜不耐烦地说,我管你养不养家,NFDA2不NFDA2口,你这才是希奇呢。佳成灵魂开了一窍,你不要急,人家餐馆还兴吃不了兜着走,可以打包么。我说的这个办法,和打包是一个意思,你说呢。菜又笑得天昏地转,说,也行,你可以把我打包,兜着走,进旅馆,带回家,都行呀。照你这样说,那就算了,既不消费,又不找钱,也不打包。不料,菜的职业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反唇相讥寻求报复,先生,你只怕有毛病了,我现在就去帮你弄点伟哥来。佳成觉得也要捍卫自己男性的尊严,本想说些粗话丑话臭话来作回报,可又觉得损了教授、博士的面子,还是退让一步,谦和地说,你不要以为,凡是不愿当嫖客的男人,都是有病的。实话告诉你,我没有病,是这他妈的国际大酒店有病。再见。你坐吧。我走了。待他走出门,菜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他晕晕乎乎走到大街上,从冷冷的大酒店逃出来回归了大自然。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包裹着他,使他觉得这才是一种真实的享受。夜晚这热呼呼的夏天气浪如同瑞娟一样真实,那凉彻骨髓的冷气和那道人菜一样虚假。他抬头仰望高耸于夜空的摩天大厦,直有逃出魔窟的轻松涌上心头。他脱了T恤衫搭在肩头,活像个流浪汉,沿着滨江大道的人行道逍遥步行,想到了瑞娟、女儿、小芹子,不觉五音不全哼起了一首关于美丽的夜色的旋律,只可惜他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歌词。回到家中用凉水足足冲了十五分钟的身子,才上床睡觉。白日蹬一天三轮车,晚上又折腾了一番,实在心力交瘁,头挨着枕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惊醒了瑞娟。她推他一把,他在凉席上一滚含混不清嘟噜了一声,又面壁唱着呼噜,漫游仓库世界,检点那里的备件、器材。恍惚中有那些白色的肉团团冒着袅袅的热气,直扑他的鼻息,他挥起手扇动两下,无意间竟碰到瑞娟的嘴壳子,是她在哈气。
得了红包、吃过宴席没几天,小芹子请假回家。她弟弟考取了大学,还是名牌,她要回去祝贺,修补与家庭的关系。佳成说,你向秀儿作个交代,让她代你几天。另外,第一次进校要很多钱,你打个借条,拿五百元,以后慢慢每月从工资中扣还。我再帮你一百元。小芹子推辞道,我有,我准备了两、三年。推来推去半天,还是小芹子妥协收下了主任的馈赠。
三年前,正在读高二的小芹子毅然辍学,原因是弟弟以全县最高分被重点高中录取。体弱多病的爹妈不信男尊女卑那一套,也没有经济实力实践男女平等的伟大理想,断然决定只能保姐姐。理由非常充足,她是女儿家,惟有靠书本谋生才光明正大,儿子可以种田可以出外打工。弟弟当面一声不吭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却暗自跑到附近山头,匍匐在祖坟堆上痛哭了一场。傍晚,回家的路上被姐姐小芹子堵上了,说,弟,你必须上高中。弟弟忽然间长成了饱经世故的大人,苦笑道,姐说梦话不是。小芹子不容置辩地果决说道,我们两人都要读下去,都要考上大学。弟弟说了一句中学生中的时髦话,姐,你脑子缺氧,爹妈的决定是现实的英明的。他陡然摆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道,无论是种田还是打工,我一定保证供你读完大学。姐姐含着泪花道,你比我强,拼了命我最多考个二类大学,你,考一类大学是稳咄咄的。弟弟直叹气,可惜哦,我们爹妈又不开银行,他们两个这副样子,还不知能不能熬到我高中毕业?小芹子的决心和气魄刹那间缩水了,他们姐弟之间,确实存在生死存亡的选择。
第五部分:燠热夏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快近村口了,她突然停下来拽住小弟的手,我去打工,供你读书。一阵山间晚风习习吹来,送来了凉爽,她感到了当姐的尊严和惬意。可弟弟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牯子,粗暴地挣脱了姐姐的手,几乎是带着鄙夷的讥讽口吻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只要你去外面打工,不管我读书还是种田,我宁可饿死、病死,坚决不用你的一分钱,只要你打工,我爸我妈,也不会用你的钱。说完,昂首阔步朝前走了,把姐姐撂在野地里。
薄暮中小芹子像棵树一样,扎了根似的傲立村头,一步也不挪动,忿忿然地和弟弟赌闷气。弟弟什么时候又回到她的身边,仿佛要赔礼道歉,轻声说,姐,回家去吧,我一辈子也会记住你的这份心意。我刚才说的话不中听,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后人,还对得起乡亲。一路走来,小芹子一声不吭,就听弟弟说话:我们姐弟是亲骨肉,不要怪我说直话。你想一想我们村里几年前出的事,你就明白了。我一听说,乡下女娃到什么南方打工,我就直翻胃。弟弟最后斩钉截铁说,就这么定,你安心上学,不要管我。我做牛做马,也要让你堂堂正正做个人,过上好日子。小芹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弟弟最后的这句话,恰恰是她当姐的想说的话。一想到前几年村里的那场悲剧,她只想在这苍茫夜色中呼天抢地大哭一场,才能排遣她心中郁闷的愤恨。
那年,他们村里有个女孩子为了保家庭生活、保哥哥上大学,初中毕业在家呆一年后,便自告奋勇只身闯深圳,说是在香港老板的工厂做工,有很好的待遇,隔几个月就给家中汇来一大笔钱,完全改变了全家的拮据状态,哥哥也宽宽展展读到大学毕业分到外省工作。后来她年纪大了,返乡了,为父母盖了新房,便筹划自己的婚事。亲戚乡邻们似乎听到了风声,背后里冷言冷语热嘲热讽,一辈子不出山的农夫农妇慢慢地总算明白了,赚了大钱的女伢,原来“打”的就是卖身的“工”。在村里,姑娘的地位还抵不上夹着尾巴走来走去的那条野狗,她看上的几个有手艺的农村工匠,尽管是昔日的同学,但没有一个稍稍像样的家庭愿意娶她为媳。最后,只好自带钱财远嫁更偏僻山区为农人妇,常年不得回娘家。哥哥衣锦还乡去探望妹妹,莫名其妙遭到父母阻止,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却也并不抬举他这莘莘学子,反而没来由地怪罪他,仿佛是他逼着妹妹走上这条路的,所以,他的学问、文凭、地位都是肮脏的丑恶的。他总算明白了,他今日的一切具有终身洗刷不掉的原罪,为他付出的不单是妹妹的青春和人格,还有从列祖列宗到子孙后代的家族尊严。捅破了窗户纸,叫他入地无门,痛恨咒骂自己不是人。当夜他带着父母永远告别了生他养他的土地。当远山的妹妹赶来看望兄长时,只见大门上一把铁锁,乡邻们不冷不热说了一些情况,妹妹头也不回走了。举家搬迁都不通知她一声,她明白实际上自己被开除了家籍村籍,走到村外山头上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两天无人收尸。后来婆家人请求就地埋葬,遭到全村人反对,生怕玷污了这一方地脉,应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古训。这件事对小芹子的家庭、对全村有女儿的所有农户投下了浓重的暗影,自此以后,再没有一个女孩子进城打工了, 除非跟着自己的父亲、兄弟。
几天来姐弟俩互不妥协,谈判没有结果,爹妈的意见雷打不动。小芹子回学校去了一趟,回来什么也未说。不久弟弟径直出外联系打工的事儿去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小芹子悄悄跪在牵满了蜘蛛网积满了尘土的祖宗牌位前,声泪俱下起誓,如果在外面赚了不正经的钱,就遭天雷轰死,地雷劈死,我要卖血把血卖干也要供弟弟读书。我要对得起萧家祖先三代,对得起父母高堂,对得起弟弟。第二天一大早,爹妈起床发现小芹子已不辞而别。她随身只带了五十元钱,就出外闯江湖去了。原来,她预先业已与女班主任联系妥帖,借口是去省城玩玩见见世面,跟着休暑假的老师走了。一旦女教员明白小芹子意向时,后悔已来不及。女教员托付亲戚,介绍小芹子去江城船厂招待所当服务员,说是暑假期间的勤工俭学活动,班主任也就放心了。殊不料就此开始了山村女打工的艰难生涯,一干就是两年多。通过这个教员亲戚的渠道,多少向她父母和弟弟送去了平安的信息。而她的这一大义凛然壮举,在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从未得到弟弟的认可与赞同。他认为姐姐的牺牲是没有价值的,他宁可不读中学不读大学,困守在家盘泥巴,也不同意姐姐出来闯世界。由于小芹子誓不回头,弟弟便也上了高中。然家中向她发出照会,父母决不收她一分钱,弟弟决不用她一分钱,只差没说断绝家庭关系。这种冷战局面更加坚定了她精忠报家的决心,她要洁身自好,保住操守,维护她和家族的名誉,全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诚实劳动,尽到女儿的孝心,尽到当姐的职责。其间她不给家中带钱寄钱,她要攒起来,一块一块地攒,等到弟弟上大学。
现在,终于盼到了这个日子,她三年来节衣缩食,已拥有了一份八、九千元的存折。她不停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在面对父母和弟弟的指责进行辩解,这是干干净净的人民币,每一元钞票都是清白的。可总有那么一点理不直气不壮的东西,令她惴惴不安而万分惶恐,是她当全裸模特的报酬,占了这份存折三分之一的数额。尽管杨志刚、中学女美术教师、还有美术院校的教授们都一再说,是很崇高的职业,是正当的报酬,但她总多少有些心虚甚至心亏,怎么也不能把这件事端到桌面,向家人曝光。她没有想到为艺术献身,只是为了弄到一笔名义上事实上都不需要献身的干净的扪心无愧的钱。这事她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弟弟讲出实情。弟弟是说不通的倔头。他会扳着指头给姐姐算账,三年下地,最多攒五千块钱。
小芹子五心不定,翻来覆去筹划着,究竟向父母报出多少?给弟弟赞助多少?这一元一元的钱是怎么赚来的?要说清钱款的来源。如今的官员们说不清财产的来源就要顶罪,她,作为女儿和姐姐,也要一一申报,也要同样接受家庭的审判。他们不是审判钱多钱少,而是审判她的清白。她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狠狠地说,这鬼天气,哪个夏天有这热呀?她在责问和审判天老爷。
第五部分:燠热夏日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一连几个晚上,还有一个女人,也没有睡个安稳觉,尽管她的房子里,早已安装了超小康的空调。她就是秀儿。
那天,小芹子请假,佳成把她俩喊到一起说,你把小芹子的工作暂时接替一下。秀儿爽快答应了。佳成婆婆妈妈地一一要求她接过会计账本、银行账户、财务专用章什么的,惹得她心烦意乱,按捺不住和佳成顶撞起来。小芹子不过几天工夫,又不是不回来了,搞这么复杂干什么?佳成摆出头儿的威严,不容置辩地说,小芹子,你再给秀儿姐说一遍。秀儿火了,我又不是学会计的,这乱七八糟的事,我哪里搞得清白。佳成循循善诱劝导说,这财务的事,不能马虎。秀儿分明是在撒娇,头儿,你这么器重我,看得起我,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我,真是三生有幸、受宠若惊。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深情望着佳成。
可惜,佳成全然看不见这万种风情,只是一味催促小芹子赶快办理正事,不要听秀儿的油腔滑调。秀儿陡地涨红了脸,我怎么油腔滑调,你放清白点!她一发蛮,小芹子和佳成都不敢做声。秀儿仍是有理不饶人,鄙夷地说,还不就是那么一点芝麻大的事,硬是当个了不得。你一天能做几笔生意,有多少钱进账?佳成马上反击,要是进货,需要一大笔预付款,没有这套东西,无法从银行提款呀。秀儿说,我包了,你别管。接着,她像夫妻店的老板娘当家拍板了:小芹子,就这样,把你的这些统统收起来,这四天的进出款项,等你回来我报账。说完也不给佳成打个招呼,拎着包包走了。
她回到一人独住的屋子里,生了一阵子闷气,说不上是冲谁而发的。晚饭后,怏怏不乐地瞄电视,直觉着发燥,什么频道也不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