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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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雨-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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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下来,那男人的脑壳宛若秋天收割后的无垠田野。然后,师傅置一高凳在椅子旁边坐下,用手抚摩着理发者的头皮及脸面,似在无所用心地把玩,实为一种表示亲昵的手语,弹奏出舒缓的旋律,剃刀亦变得那么轻柔那么舒展,仿佛是在头皮上催眠,又像是农夫在田地里精耕细作。躺在椅上的男人早已全身瘫软地飞向了爪哇国,把个脑袋连同眉毛胡子毫无保留地交给董家剃刀师傅,任由刮得头皮青亮青亮,将须眉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梦醒来,睁眼往镜子一瞅,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就这样,兄弟俩的剃刀,在全市绝大多数男人的头顶上掠过,便换回了赖以生存的衣食来源,并多少有所节余。虽然是国土沦丧万民为奴,但国破山河在,亡国未亡脑壳,头发还是一茬茬地长出来。早先他和老幺商量,不要三人挤在脑壳上抢饭吃,要让老二从头顶上撤退,决定供他读书将来吃文墨饭,改换一种职业。这也正合他心意,他对书本的爱好,远远胜过对青皮脑壳的兴趣,所以甘于放下剃刀拿起笔,离开脑壳捧起书,一直读到本市最早办的初级中学第二年级,刚刚碰上了解放,就参加革命当了个有文化的干部,其时,毛主席还没上天安门作庄严宣布,所以幸运地在九十年代初办理了离休干部手续。这是后话。    
    


第四部分:股票失算半个世纪没音信

    老幺也不安心剃头之事,三兄弟中他的父母最早去世,老大当着自己的亲生弟弟教他的手艺,人倒也挺聪明一学就会,其技艺之精湛可与大哥比肩。不过对于店堂的发展新思路,常与堂长兄不合拍发生争执。他和大哥酣畅淋漓吵了一架后从此失踪,那是在1946年国民党的部队从日本人手中接管这座城市之后的一个夜晚。老大费尽周折从旁多方打听才知他充军去了。那个特别器重他的剃刀他的手艺的一位营长,将他作为专职理发师收留。队伍连夜接到开拔命令离开城市,从此不知去向,半个世纪没音信。    
    佳成进屋拜见岳父岳母,从瑞娟脸色中,才恍然大悟记起,今天是老泰山的六十五岁生日。是那个证券门市部的热闹而伤心的场面,岔开了他的思绪,搅乱了他的部署。原本打算十点钟买点东西到岳父家的,碰见那情景他灵魂开窍,沉溺于自己的失败和尴尬,早将岳父生日丢到九霄云外。幸好瑞娟作了补救,岳父岳母对于他的疏忽予以谅解,连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只招呼他上桌喝酒。    
    气氛不错,桌上弥漫着祥和与幸福的满足感。老人喝了三杯说,我就喜欢佳成这个做派,扎实过日子,不虚飘,像走刀一样,紧贴着头皮走,挨着头发根儿走,走得稳当又快当,稍微走神就要破口渗血。这是硬工夫。瑞琴她们一家,走刀不扎实,太飘浮,刮得不干净,走一路留一路头发桩子,不平展不干净。他在用他的理发手艺讲述人生态度和基本取向。冷不防瑞娟插言道,爹,你夸奖错了。人家瑞琴不是龙王庙里的菩萨,还弄到了龙王股票,没有钱宁可借钱也干,人家看得准,敢冒风险,这回呀,轻轻松松赚了一大笔。你的这个佳成,拿起刀子直打哆嗦,不知往哪儿下手,捏着象棋子儿,举棋不定,机会都丢啦,大把的钱从手指缝里吹跑啦。饭桌上忽然弥漫起阴云,一时沉寂下来。瑞娟似乎意犹未尽,没倾泻完自己的愤懑,大有骨鲠在喉一吐为快的架势:爹,你别提他还好些,一提他就头痛、心里烦。说着眼圈就红了。佳成倒有大丈夫胸怀,活像战场上全军覆没的败将,心虚理亏地承受主帅的训斥,一语不发埋头看着杯子里的酒,只尴尬笑笑,以笑代哭。    
    岳母对两个女婿的优劣比较,对瑞娟莫名其妙的牢骚均不感兴趣,她心事重重说道,佳成,你去打个电话,喊喊瑞琴,怎么还没来。岳父也转过话题说,是呀,么时候了,还没来。瑞娟也有点心急火燎,催促佳成说,你,快去打呀,她没有哪一回不是慢吞吞的。    
    佳成只得跑下楼去找电话亭,他发觉他们三人神态异常,从来都没有这么看重瑞琴的到来,似乎都在焦急等待瑞琴的什么消息。莫非他们全家串通一起买了原始股,惟独将他黎佳成蒙在鼓里。他哪里想到,瑞琴分头从爸爸、妈妈、姐姐三人手中借了钱,都是单线联系,未在三人之间横向沟通。这三人又各自心怀鬼胎,相互封锁情报,因为全是一点私房钱,害怕曝光。不过老两口准备一旦成功再予通报不迟,将对方吓一跳,只当是老年爱情游戏;瑞娟也打算吓佳成一跳,以便彻底摧毁他的大男子主义,证明男人办不到的事,女人也能办到。他们也曾设想过风险的存在,万一失手,就算丢到长江去了,蚀财消灾,谁也不吓谁一跳。瑞琴,他们信得过,怕就怕金娃子插手。瑞琴作了铁的保证,死也不跟金娃子讲,那是个用钱大王,多少票子在他手中,只需一眨眼工夫就吞下没个影儿了。    
    半个时辰过去,佳成气喘吁吁上楼说,她说不来了。看样子,金娃子回来了,两人正在吵架,估计是谁灵魂开窍了。除他以外,其他三个人心都凉透了,这消息把他们的期盼一口吞没了。只要金娃子一沾边,他们准要遭受灭顶之灾。大家胡乱扒了几口饭,寿宴便宣告结束。佳成临走前,丢下两百元钱,说是让岳父去买件新衣,谎称这是瑞娟的意思。原计划中没有这项开支,临时得到甄一龙的意外赞助,取出五分之一孝敬老丈人,既能消弭瑞娟的怨恨,又能宽慰两老的心情。他确实变乖了。    
    女儿直接上学去,佳成和瑞娟一路回家。佳成带着负罪感说了他的一千股的来龙去脉,交给瑞娟四千元的存折和八百元现金,这就是龙王继子的收益。他还想说几句自我批评自我解嘲的话,觉得瑞娟心情烦躁也就免了。没想到瑞娟反倒说,你该没有搞什么名堂吧?佳成说,我要隐瞒了遭天雷劈。他是误会了瑞娟的意思,你一分钱的本没投进去,从天而降四千八,虽然喜出望外,却又生怕佳成搞了违法的事酿出灾祸。佳成便再次解释,但还是撒了谎:甄一龙当时就要给我四千元,我不敢要,他说代我存到银行,今天才把存折交给我,说有了好赚头,叫利好,临时又补一千,送老爹两百,还剩八百。佳成作好挨骂受训的准备,要杀要剐,全交给瑞娟处置了,一场暴风雨难以避免,还不如从马路上就发作。    
    


第四部分:股票失算遭受更大的煎熬

    瑞娟也在心狱里遭受更大的煎熬,不是为佳成,是为她自己,要是说出去了,佳成还不会对她千刀万剐吗。背着男人给了瑞琴一千元,十有九成是送给金娃子了,羊入虎口、肉包子打狗,再也别作指望了。想到这里巴不得揪心揪肺大哭一场,哪里还有心气骂佳成哟。相比之下,是她对家庭犯下了滔天大罪,佳成是建树了不朽功勋的大功臣!还是爸爸说得对,瞎子稳沉,有心计,刀子总是贴着头皮走,一刀刮下来,就留下宽宽的亮亮的青皮。他没花一分本钱还赚了四千八,相当她将近三年领回的补贴。她的双眼湿润了,这一千元,今生今世也不能对他说穿了,说穿了,他会更加记恨甚至杀掉金娃子的。她偷偷扫了佳成一眼,像个等待判决的死囚,不觉哇地一声当街嚎成一片,只求丈夫一刀捅了她。佳成鼻子也酸呼呼的,他悔不该当初没听她的妇人之见,惹得妇人伤心至极,更加重了对老婆的负罪感和愧疚之情,巴不得她把自己宰了还痛快些。    
    这天,瑞琴兴致勃勃从证券门市部回来,算计着归还爸爸一千元,妈妈一千元,这两笔是不要利息的,但她要主动尽孝道一人多给五百元,还有姐姐的一千元本金,加赚头还她两千元,总共才五千元,再扣除自己垫的三千元,净打净赚了八千元。自己的这个男人,除了床上那件事办得认真令她满意外,什么事儿她都看不上眼,终久要休掉他的。从现今起得为自己和儿子留条后路,攒几个私房钱才是正经,自以为精明到家的感觉相当良好。卡迪拉克说要跟上时代潮流,想包她瑞琴做二奶,她每次都不折不扣扇他两耳光作回报。    
    爸爸过生日,她买好礼品带着儿子正要出门当儿,死鬼金娃子突然从天而降,魂不守舍闯进屋来,上气不接下气说,瑞琴,给我钱,救救命。他们要杀我。瑞琴见他这副神态及言辞,惊恐地蜷缩在沙发里,双手紧紧抱住那宝贝似的小皮包,只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绝情地说,那我母子俩就清净了。他语无伦次讲述诈骗一家公司钱财的经过以及别人对他的威胁恐吓等等。他们还说要杀你、杀我们的儿子。儿子听见了害怕得发抖,直钻进瑞琴怀里哇哇大哭,瑞琴一把搂着儿子伤心地嘤嘤啜泣,喉头哽咽着死活哭不出声来。她从刚才的兴奋陡然掉进了冰窟窿,全身瘫软转而变得僵硬,被从未有过的恐怖和绝望攫住了,几近没有一丝气息。娃子见妈妈这副情状戛然停止了哭喊,傻呆呆地抓挠妈妈的脸庞,那上面正泪水滂沱。    
    瑞琴缓过神来,颤栗半天才从袋子掏出那一沓钞票,低声下气乞求说,你行行好,留下老爹、老娘、还有大姐的五千块养命钱,是我找他们借的,其余的你全部拿走。金娃子如同得到特赦令抓住钱抽身溜跑了,哪还管什么老爹老娘养命钱的。佳成打电话过来邀请她去吃饭,瑞琴觉着无脸面见爹娘和大姐。没过几天,公安局来家搜查,告诉她金娃子被逮捕了。    
    


第五部分:燠热夏日客座后排角落里

    八月,地上要冒青烟,再也蒸发不出一丝水气。佳成的仓库办公室没有空调,只因为墙高且厚,又加了天花板隔层,所以屋子里总有一股爽人的凉气,大家坐在里面无比惬意,简直不愿下班回家。待秀儿他们走后,已经快六点了。佳成这才有机会单独对小芹子说话,今晚,厂长要私人请客,管他私人还是公家,去撮一顿。你快回去洗一洗,等我叫你一起走。小芹子有点警惕地问:么事呀?独独要我一个女的去?佳成胸有成竹说,你不要疑神疑鬼,厂长点名要几个会计参加。小芹子不再说话,拎着小包先自走了。    
    佳成向妻子通了气,便同小芹子一道搭的士,来到本市最阔气的国际大酒店。他俩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见识这等场面,在三楼一间包房里,多少有点侷促不安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芹子只腼腆一笑,算是与陌生人打了招呼,不时用眼角扫佳成一眼,瞧他那副样子更是惊慌失措,竟不晓得向她作个介绍。幸好厂长一到就开席,总共才六个人,两个女的,除小芹子外,还有船厂服务公司的女会计。四个男人是厂长、佳成、服务公司以及霞光公司的经理。这三个小摊摊全是甄一龙厂长直接掌握的嫡系金库,佳成便也弄明白了今晚聚会的含义。    
    吃得相当丰盛,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吃所未吃,喝所未喝,瞎子仓库主任和山村里出来的女会计总算见了大世面。厂长和其他几位倒是见多识广,驾轻就熟,如同吃家常饭一般。厂长兴致特好频频举杯碰杯,反复说着几句话,上半年这三家成绩很大,三个经理两个会计出了大力,下半年要再接再厉,干得更好。觥筹交错之际,厂长当场给五人分别发送了小红包。上面写了名字,说明不可混淆,只怕不是一个等级,佳成脑子闪出这个念头。他和大家都感谢领导关心。小芹子将红包严严实实装进小巧黑色拎包,过一会儿还惴惴不安不露痕迹摸一下,生怕那红包长翅膀飞跑了。酒足饭饱后厂长邀请大家去舞厅放松放松,说回家太热,这里凉快。小芹子说要回去,向仓库主任请假,理由是有个亲戚叫她到家里去一趟。佳成请示厂长,获得批准。另一个女会计说得更直白,我也走,你们男的在一起玩,还方便些。也获批准。两个女的结伴退场,各自搭了的士回家,小芹子觉得为了那个红包的安全,无论如何也得搭乘的士。    
    佳成也想走,厂长马起脸说,哪个再说这个话,我,本厂长就对他不客气,立即撤他的职,请不要扫兴。佳成重温了可能是孔夫子的教导,既来之,则安之,只得死了心被迫就范,今晚大不了也就充当三陪仔了,陪了吃饭,再陪跳舞,陪唱歌,还有无第四陪呢,总之奉陪到底。厂长临时指定了召集人,命令服务公司经理说,下面的事你来负责。并在他耳旁小声作了交代布置,就往别的一个去处走了。    
    佳成一行三人从吃饭包房出门,经过长长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前行,隐约有音乐声传来,越往前行越发清晰,不觉来到了歌舞厅。门旁站立三个女孩儿,姣好的面容,细长的身材,统一着紧身花缎子面的腰际开岔长旗袍,向他们弯腰行礼问好,先生,请。语音甜润,温情至极。佳成随大流走在最后不消说话,只觉女孩儿们没有穿长裤子,若隐若现出长长的腿杆儿,那白净的肉色光亮刺激着佳成微弱的视力。他们三个人被一女招待引着直穿过歌舞大厅,这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佳成东张西望,用左眼余光瞟去,客座后排角落里,那儿有一团团白皙的雾一般的氤氲肉光,在闪亮在蒸腾。他用手指头擦拭镜片仔细一瞧,是大群女孩儿一堆一窝地挤在靠墙的角落处,那双肩膊儿,那大半个后背儿,还有那并不丰满的前胸,统统袒露于外,裹住布巾子的那剩余部分,在佳成看来,也是似有若无欲盖弥彰,或短或长的白裙也那么透明,头上别着闪光的发饰。他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了,今日总算观光到小报上说烂了的三陪女了。可他只瞥了几眼,便联想起屠宰厂的车间正待批发的一板一板白煞煞的鲜肉,他常去那儿弄点便宜的猪蹄和下水什么的。再往前看,厅里已有七成的座位上了客,几乎清一色的男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呆若木鸡,不言不语,静静等候什么。大厅中央有半圆形低低的舞台,音箱里放送轻轻的器乐声。全厅灯光暗淡,昏黄与黑影交织一起,混合着神秘、淫糜甚至恐怖的气氛。过去,他只听别人说过,或者是影视中看到过,今天才有机会身临其境。    
    可是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他才第一次光顾,他不晓得应该是庆幸呀还是遗憾叹息。    
    他们被导引至一所逼仄包间里坐下。佳成听到叫做妈米的妇女与服务公司经理谈生意,便知道了当前的价格。佳成刚坐到沙发上,正端起茶杯喝水,准备听候发落,随遇而安。听说是要全套服务,又被通知再换房间。他张大嘴猛喝了一大口,以免浪费了冒着热气的茶叶水,便通过更加幽暗狭窄的走道,在一个较大的屋子里安定下来。妈米撩起室内角落的布帘子说,这里有沙发床,累了先生们可以在这里休息。暧昧一笑,旋风般走了。    
    瞬即又旋风般回来,后面跟着一群闪光的肉团团把个房子挤得满满当当,佳成又觉得镜片上起了白雾。服务公司经理发话,一个人点一个菜。佳成埋怨说,喉管里还没咽下去,怎么又要点菜。都笑了。那些肉团团也哧哧直笑。佳成以为太丢面子便不说话了,他承认自己确实土气。最后,逼着他点菜,他又说我眼睛不行,你们帮我点。妈米说,你可以摸,先生。佳成说,又不是买土豆,怎么能挑拣呢。逗得大家又是一笑。服务公司经理越俎代庖,应付差事为佳成点了菜,留下了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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