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钱去省城找关系,他要再出一本争气书。
第三十三章、省城的秋天
再出书也不是容易的,除了花钱还需要付出辛苦。早上,朦胧的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李铁林已经起床了,站在屋子里望着窗外仍旧是漆黑一团,李铁林悄悄开始洗脸刷牙准备行装了。昨天夜里他就把自己的书稿细细地整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差错,当他确认为一切无误这才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往常去省城的火车都是在这个时候准时出发,可今天李铁林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也没把火车等到,原来是晚点了。这对珍惜时间的李铁林来说无疑是起了大早却赶了晚集,幸而他已司空见惯,这似乎还是他的一个习惯。过去听课时他多次逃票,那时早上坐车他从不买票,一到查票时他就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往后窜,等到查到他时火车恰好进站,于是他有幸逃走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的年纪也大了,若再被人抓住面子上过不去,何况现如今人们学会了抓经济效益,查票查得紧紧,再想坐车不花钱恐怕是不行的。因为是早晨,车站的旅客并不多,有的卧在长条椅子上呼呼大睡,有的忙着洗脸刷牙,只有几个旅客整理行装准备上车。当李铁林坐上火车朝省城出发时,他的心又悬了起来,此番省城之行他应该去哪一家出版社最好呢?
省城有一座漂亮的出版大厦,全省十几家出版社都集中在这里,辉煌而气派。在此之前李铁林来过几次,但那时是一个出版社一个地方,很不好找。现在一切都变了,十几家出版社集中在一个地方,找起来真方便。当火车慢悠悠地把李铁林载到省城的车站时,已是早晨上班时间,李铁林饭也顾不上吃匆忙奔向出版社。过去他来出版社是打的,那时每月有工资,现在没工作了他就不敢乱花钱,只有多走几步辛苦路。其实从车站到出版社也就是七八里路程,打车也就花个十块八块的,但为了省钱,为了省下为妻子买茧蛹的钱,李铁林还是决定多走几步路。世上的事有时就这样巧,等到李铁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出版大厦时,所有出版社的门还没打开,李铁林白起早了。他找个地方站着歇着,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只好到不远处的小吃部买几块点心,像猴子似的嚼起来。这些点心放的时间过长,李铁林吃起来有些油腥味,他有些呕,想吐,刚要抬手想扔,又舍不得。小时他就特别爱吃这种点心,他记得有一种叫条酥的饼干很好吃,那时父亲常为他买。每次吃条酥时他都发誓长大后他一定挣很多钱,一定要买很多条酥让父亲吃,可是长大了他还是没有条件买。为了学习,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文学,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放弃了,也包括他最喜欢的条酥。
此刻,李铁林嚼着变质的点心,两眼不停地朝四下扫着。他希望这时有人来,凉爽的晨风吹得他浑身发冷,站在阳光下也是冷得直打冷战。上班时间过了还是没有人来,每天这时李铁林已在家干活了,真是两极分化悬殊太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铁林嚼着变质的点心感慨着,同样是人做人的差距怎么这样大呢?他幻想着这次进城能成功,起码可以出本书,如果不能公费出书,私费出书也是可行的,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出版社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李铁林终于看见有一位身材高挑而清瘦的老者走了过来,他步子轻轻,仿佛怕踩死蚂蚁似的。在角落,他发现李铁林正啃着变质点心,便好奇地问着:“你找谁呀,小伙子。”
在老者眼里李铁林的确是小伙子,他回话说:“我找编辑。”
老者又问:“你找哪家出版社的编辑?”
李铁林此刻才恍然大悟,这是出版集团,几家出版社都在一座大厦里办公,于是他说:“是编辑就成。”
老者又问:“你是送书稿的吧?”
这话正说在李铁林心上,他一愣,委屈地说:“是的,我都来了一早上了,在外面风吹凉爽着也不知书稿交给谁?”
老者又问:“交给我行不?”
“你是编辑吗?”李铁林问着,他觉得奇怪,这老者问话总是一句一句往外蹦,就不能多问几个为什么?也许李铁林的问话有些怪,老者微微一笑,对李铁林说:“你看我这编辑哪地方有假?跟我来吧。”
说完,在前面带路。
李铁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满面点心碎屑,紧紧随着老者进了一间办公室。老者为李铁林倒杯水,感慨地说:“现在像你这样用功的作者不多了,来出版社的作家也少得可怜,一般都是当官的打个电话,就几句话把事办了。接下来就是汇款,不管多少钱都从银行走账,我们当编辑的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铁林听了老者的话,心照不宣,觉得自己来对了,幸而他今天来了,也让老者开开眼。想着,他对老者说:“钱我带来了,两万块,连买书号带出书足够了。我要出版的这本书的故事情节精彩复杂,请听我叙述一遍,故事的情节是这样的……”
李铁林声情并茂地将自己写的书大概内容和故事梗概讲述一遍,也许他来了情绪,讲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逗得老者放声大笑。李铁林心里核计这事有谱了,连老者都被打动了,于是他忍不住地问着:“我讲的怎样?”
老者收住笑,悻悻地说:“不咋样?”
见李铁林有些不好意思,又解释说:“我这人有一个特点喜欢看稿子再说话,还是让我看看稿子吧。”
李铁林知道编辑喜欢看稿子,因为写作是让人读的,只有读才能读出滋味,于是他说:“看就看吧,丑媳妇也要见公婆。”
李铁林递上自己的稿子,老者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说:“真写了不少。”
老者看见一尺厚的书稿,知道李铁林下了不少工夫,随便赞颂几句便开始阅读。趁此机会,李铁林将没啃完的点心啃光,然后大口大口喝水,那劲头像沙漠里干渴的老黄牛。老者,人虽清瘦,但模样慈祥,他简单翻了几页,亲切地说:“写的不错,开头就见功力。看你写的内容简介,我觉得这类题材已经出过好几部了,你再出,我们这里是不可能了,你不妨投别的出版社试试兴许还能卖个好价。”
李铁林心中喜忧参半,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来就是结果,他慌忙说:“我不要钱,只要能出书我愿意花钱。”李铁林拍了拍自己的腰包,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如果是自费出书这事就好办了,你准备印多少本?是由出版社代发行,还是由你自己发行?回扣多少?是三七开,还是四六开?你有预算吗?”老者问了一串数字,问得李铁林瞠目结舌,感情,这自费出书还有这样多的讲究,如同闯关似的。他慌忙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只带钱来买书号,现在出书这么复杂吗?比过去考状元还难吗?”
李铁林确实不懂,但他也有些不满,讽刺老者。而老者却察言观色窥出李铁林的心理,不客气地教训他说:“你以为有钱就可以随便出书吗?虽然国家放开出版市场政策,但对一些不该出的书还需要限制。书是精神食粮,与其他商品一样也有商品属性,如果处理不好就会误害读者。因此出版社把关要严,不能让精神产品沾染铜臭,比如许多描写性生活的小说就有许多不好场面,因此把关要严。”
老者举出当代文坛上的几个大作家,试图说服李铁林要谨慎行事,他所举的例子都是李铁林听到的名著,他吓了一跳。想不到他们这些书在老者眼里都是下三烂的,他感觉对老者有些肃然起敬,不由地捂紧了口袋。他认为老者过于谨慎,改革开放这些年出版市场最先体现,如果出版社都像现在这样用不多久就会走上绝路。即使是国家投资也是管一时不能管百饱,早晚因为亏损而倒闭,总之,现在出版图书市场尚未开放,尚未达到国际出版图书市场的标准,因此李铁林出书计划成为泡影。他想把书稿留在出版社,但老者拒绝留下,还说类似这样的小说很多,如果有耐心不妨投到别的出版社。
李铁林一寻思,老者在出版社干了一辈子,有经验,说得也有道理,自己何不再问一问。书出不了取些经验也是好的,于是,李铁林把书稿放在桌子上,望着老者说:“您老在出版社干了一辈子,什么经验没有?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我这部书稿还有没有希望?有多大希望?”
“希望还是有的,但有多大希望我没把握说出来,我看你的作品不多,简单扼要看了几页觉得你文笔很好,有写作的灵气。记住,我说的是灵气,不是天才。如果你想出这部书稿一定要修改,不然谁也出不来,除非你是一个创作天才。你现在仅仅是一个业余水平,出书仅仅是为了圆你的文学梦,一旦你当了官从了政,有了职位,你的文学意志马上就会垮下来,到那时你还能来这里啃点心吗?”老者看不起地把水杯推给李铁林,接下来又说:“你想写作我不反对,也反对不了,但你的潜意识里还有一种商人气派,你想填写你人生的缺陷这是好事,你想用文学为你光宗耀祖这也是好事,但你想到了吗?不成功怎么办?写不出作品怎么办?你能耐住寂寞吗?你能耐住辛苦吗?你能在写了十几年不被人承认仍旧写下去吗?李铁什么林啊,书是要出的,但主要还需要做人。你以为手里有钱就可以出书的吗?你以为写出一摞子稿子就可以出书的吗?写字谁不会呀?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呗,三十万字四十万字一百万字,要多少写多少多痛快!可是你想过吗?写文章是为了什么?出书是为了什么?我敢说你没想过,我这一连串的问号你从来没有想过,也没听说过,这十几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我敢说你上了一个高档次。”
李铁林确实答不上来,他听得汗流浃背,听得闻所未闻,只有坐在那里边啃点心边听老者教训。老者知道李铁林心里想什么,又接着说出自己的见解,他说:“像你这种作者很多,他们都以为花钱出书天经地义,买书号,自费印刷。其实,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作法,当今作家们谁不想靠实力拼杀,谁不想驰骋沙场?谁不想在《人民文学》或者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上发表作品,谁不想一夜成名?实不相瞒,别看我这一把年纪,如果能在这两家大刊上发作品,我会像年轻人一样兴奋得三天三夜也睡不着觉。为什么?这里学问深着呢。”老者就这样默默说着,李铁林静静听着,一种轻松而自信的目光从李铁林的眼里流露出来,他双手搂住书稿,脸上流露出一丝嘲笑。
他实在不明白老者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是不是想有事求自己?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老者的下文。果然,过了一会儿,老者又说:“你这部书稿有个致命问题,那就是标题太直白。什么性研究法研究,文学就是文学象征就是象征,如果你把象征搞明白你的水平又跃上新档次。别以为我瞧不起你,我搞了一辈子出版事业经我的手编辑的书有几千本,对文学怎么写,写什么有深深研究。毕竟是专业,而你不同,你是业余,即使天天写也没我们有经验,你说是吗?我的小文学朋友。”
老编辑推心置腹的话让李铁林受益匪浅,他慌忙点头:“是是是是。”
李铁林点着头,答应着,直到这时他才感受到老者说的对极了,他在用一生经验为自己传送经验,李铁林心悦诚服。他也有些后悔,怎么不早来出版社不早碰上这个老者呢?如果早些碰上他一定会及时刹车,现在面对既将流逝的岁月他很痛心,只有不停地写,写,才能早日成功。这些年的苦难都过去了,难道还怕这最后一哆嗦吗?李铁林摸着自己包里的钱依依不舍离开老者,离开出版大厦,可是心里依然恋着出版社。省城的风景很美,李铁林已无心欣赏,现代化的城区让人心旷神怡。可李铁林愁眉紧锁,耳旁总有老者的教诲,直到他上了回家的火车,依然思索写还是不写。
第三十四章、再出一本书
从省城回来,李铁林陷入了思索中,连续好几天他都没出门。一门心思整理书稿,整理那些逝去的岁月,同时也整理自己多年来积蓄的情绪。一些知道内情的人,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李铁林不仅会写小说,还能出书,与出版社有联系。于是他们便有人登门相求,假惺惺关心他又写什么,李铁林不愿明说,只借口在家改稿子。这是真话,李铁林有许多作品都是改出来的,尤其是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几乎都经过修改。作为作家,李铁林深知艺无止境,若想达到目标必须要反复修改。每天整理书稿时他特别注意结构,注意内容,注意思想,他知道这是作品成功的关键。
在省城回来的路上,李铁林看见列车员手拿一份杂志,上面恰好有他一篇作品。他两眼一亮,盯着自己的名字出神。旁边的青年见此,不屑地说:“你还看这样的作品写的是啥玩玩艺?”
“你不喜欢?”李铁林问着,他以为碰到了高人。
青年干脆地说:“是的,我不喜欢。”
李铁林吃了一惊,又问为什么,青年说:“写的调子低,一点也不像大作家写的。”
青年口若悬河评论着。李铁林的心情一下子跌到零点,如果按青年人的想法他真的不能再写了,他想与青年谈谈,为什么青年与老者谈的不一样,他想告诉青年他就是这篇作品的作者,可他一时没有这种勇气。“你能把这本杂志卖给我吗?”
李铁林朝青年提出自己的要求,这本杂志在他那城区买不到,所以他想多留一本有自己作品的杂志,可是青年不同意,婉转地谢绝了他。
过了一会儿,青年忽然问他:“你为什么非要买我手里这本杂志?”
李铁林直截了当地说:“上面有我的作品,刚才我是不好意思直截了当跟你说,现在说明了能帮助我吗?”青年高兴了,急忙问他是哪一篇,李铁林手指一点,青年的脸马上红了极不自然地咧了咧嘴,为自己刚才的放肆而羞愧。
李铁林察出青年不好意思,便一笑了之,这些年他被文友批评习惯了,那些人哪一个不把他批得体无完肤?眼前这个小青年倒显示出可爱的直率来,这多多少少让李铁林心甘情愿地倾听别人的意见,他告诉小青年:“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可以评价我的作品,批评的我更接受就怕你说不到点子上,我这人是爱听批评话不喜欢表扬话。”
青年笑了,说:“我以为你一定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你这么有修养,让我看见了作家的品质。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拜你为老师,向你讨教文学问题。”
李铁林见青年很诚恳,拉着他的手说:“当老师不行,当个朋友还可以。”两人就这样在车上促膝谈心,青年临下车时将那本杂志送给李铁林,说:“钱我不要了,就当我送给你的一个见面礼,希望有机会再见!”
李铁林握住青年的手说:“只要你不忘车上一叙,过不了几年我们还会见面的,在报刊上见面的机会更多。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让我在车上为你送行。祝你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李铁林站在车门口朝青年挥手致意,他看见青年人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这是诚心诚意的泪水。夜里,李铁林回到家,妻子把饭菜端上桌子,可他无心吃饭。想着青年的话,想着老者的话,他长吁短叹。面对自己创作上的困惑他有些六神无主,难道这辈子真的没有出头之日?真的不能师出有名?真的不能再写了吗?妻子见李铁林愣神,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李铁林烦烦地说:“我哪里都不舒服,我是脑子有病让驴踢了几脚。”
妻子笑道:“我以为什么病原来是让驴踢了,这样吧明天你再去一家出版社,再让驴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