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下,笛声缓缓流泻,诉说着怎生的相思缱绻,梦寐以求。
月下,醇酒入喉,将曲中情意,点点滴滴,尽收在心头。
夜风拂过,隐约听见人声,淡淡说了句:
有你,有酒,今生再无所求……
番外
冷剑寒光
梦里天涯
再回首
阑珊斜倚
酌酒话平常
深夜,月隐入云中,大地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穿行于林间兽道,轻浅地喘息,咬牙抑制住快被痛觉侵袭的昏然,停下时,回头遥望山下的都城,一阵惊天价响,一道冲天的火光张牙舞爪地撕裂黑暗的夜空,焚烧出诡谲的灿烂。
邵宁诚抬手抹去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盯着那道火光,嘴角微微弯起些许弧度。
身后,有人靠近,他连头也没回:“事情办妥了?”
“是。”单膝跪地,来人恭敬地回答。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您在说什么?”
“事情既然已经办妥,我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您不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继承城主的位子,做我们的城主!”
“仇燃,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对城主的位子没兴趣。”
“可您是郝连家唯一的血脉,您不做,还有谁有资格做?”感受到对方的坚决,仇燃仰起头仓皇地试图说服眼前的人。
“你也不错啊!”笑嘻嘻地回答。
“请不要开属下的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仇燃。我想做的已经都做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况且我从小就不是被当成城主来教育的,我做不来,也不想做。”
“但是……”
“仇燃,我现在好累,晚些再跟我吵好吗?”
“宁诚少爷,您怎么了?”察觉出他语气的异样,仇燃疑惑地问道。
邵宁诚回过身,淡淡自嘲:“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不过,我想我还是先休息下的好。”
月从云后慢慢移出,挥洒一地清冷银光,也照清了一直隐身于黑暗中的身影。
仇燃惊诧地瞪大眼,嚯地起身,手足无措:“宁诚少爷,您……您!”
蜿蜒而下的红色液体在脚边聚成一个小洼,沿着血迹而上,一道几乎入骨的伤痕从左颊一直延伸到了右侧腰际,狰狞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痛觉不断侵袭着神志,越是努力维持清醒,痛楚也越是强烈,往后稍稍退了几步,靠在一旁的树上,支撑自己快要力尽的身体,轻喘口气,邵宁诚阖眼轻叹:
“呵……好想喝口酒啊……”
邵宁诚曾是个幸福的人,年幼时,千般宠爱集于一身。
邵宁诚曾是个不幸的人,灭族时,只得他一人独活于世。
邵宁诚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他又有了家人,虽然失而复得的,并非原来。
他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冬夜里,被义爹捡回去的。那时他饿得快死渴得快死,义爹的一壶酒,救回他一条命,那以后,他嗜酒如命。
义爹有很多孩子,他排行第七,前头六个都是兄长。大哥据说是西域某个教派的少主,二哥据说是当朝失踪多年的太子,三哥据说是富甲天下的符家独子……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许多的据说背后,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义爹是个怪人,他每日只知看天看云看风景,家里的生计从来都是丢给大哥打理,没一点家长风范,可兄长们却从没抱怨过一句。义爹不习武,却教会他们一身绝顶武功,义爹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单凭技巧群战他们七人而不败,义爹说,要赢他,就得先赢过自己。
义爹从不插手他们兄弟的事,文治武功他倾囊相受,即使明知他们是为复仇。兄弟们虽然很少提自己的事,但有些事不必说大家心里都清楚。
他在那个家生活了十二年,二十四岁时他离开家,回到暌违已久的故乡。
锦良城,那个承载他年幼无忧时光的都城,与记忆中的,面目全非。
苛税重赋,连年的盘剥,百姓们苦不堪言。
——等我当上城主,我要让锦良城比现在更繁华、更富足,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让往来的商贾津津乐道,还有……还有,在河道边,种满你最爱看的杨柳……
年幼时,兄长时不时挂在嘴边的话浮上耳际,惹来胸口一阵刺痛。
那个比任何人都要疼爱他的兄长,那个生来双肩就担着锦良城这个重担的人,在眼前被人一剑穿心的情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诚儿,你要活下去……惟有你,一定要活下去……
兄长的话,支持着他忍辱偷生,一路的颠沛流离,总不忘那最后一眼里映着的浓烈执著。
——……惟有你,一定要活下去……
于是,他活了下来,然后,回到这个从来不曾或忘的地方。
从一个普通的浪客,一步一步爬上参谋的位子,终于见到了那个一手摧毁他所有幸福的人!
岑平,锦良城现任的城主,一个翻手是云覆手雨的人物,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笑嘻嘻的男子,会是当年郝连一族遗下的火种。
危险的火种。
“很荣幸能有机会为城主大人您效命,我是邵宁诚。”
这么说着,将所有恨意深深埋进心底。年幼的郝连诚早就死了,死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夜里,活下来的是邵宁诚,一个嗜酒如命的男人。
参谋的职位,给了邵宁诚不少便利,去挖掘当年的真相。
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是当年看守马厩的小厮,为了还欠下的赌债,被要挟在邵宁诚的父亲——前任城主的马鞍上做手脚,事后不久就被赶出了内城。邵宁诚找到他时,他已穷破潦倒,欠着如山的赌债,被人在街上追打。邵宁诚只看了一眼便走了,没再回头。
第二个被揪出来的,是前城主坠马后负责医治他的医官的助手,他瞒着医官在每日的汤药里加入少量毒素。如今他已是锦良城第一医官,城里最大的医馆的主人。
第三个被揪出来的,是前城主的侍卫,因不满自己未被迁翟而做了内应。如今他已成了城主的侍卫长,负责整个内城治安。
还有第四人、第五人……许许多多,不甚细数。或为名利,或为权势,投敌背主。而岑平,便将这些各怀鬼胎的人控制于股掌间,为其所用。
岑平是个城府极深的人,邵宁诚还记得小时候看到他时,总一副和蔼长辈的模样,自己也曾相当亲近他。父亲对他更是信赖有加,给了他在锦良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他,却利用父亲全然的信任,演了一局众叛亲离的戏码。
那一夜,内城失火,侍卫军叛乱,父兄惨死。若不是仇燃的父亲舍命相护,他恐怕也随那场大火灰飞湮灭了。怎么也想不到,策划这一切的,居然会是那个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左右手,那个他以为绝不可能的人!
——锦良城能有今天,多亏了有你。
父亲曾是那么赏识他、信赖他,却遭来彻底的背叛!而如今,同样的滋味,他要让岑平也尝上一尝!
为了爬上高位,邵宁诚费了不少心血,也树了不少敌人,好几次差点死在暗箭之下。仇燃老说他身份尊贵要他小心一些,却不知他是故意疏于防备,给人可趁之机,好引起争端。
一步步分化敌人,一步步铲除异己,每一步行来,都是如履薄冰。
他回来,不是为了城主之位,他回来,是为了复仇。
生命于他,仅止于此。豁出一切,只是为此。
——……诚儿,你要活下去……惟有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时,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习惯性地瞬间清醒,起身,才一动,全身的骨头便开始叫嚣,仿佛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啃咬似的无一处不锥心般的疼。男人咬牙忍痛,小心倒回床上,喘着气平缓侵袭四肢百骸的痛楚。
……他这是,怎么了?
打量了下,发现身上缠满了绷带,暗红色的斑块满布,因他适才的动作又染上了新红。
……好重的伤,他有多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拧着眉想了下,这才恍然记起自己这副模样的原由,不禁微微苦笑,缓缓松懈下来。
已是不必再这么早起也无所谓了,已是不必时时紧绷着神经也无所谓了,却还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地醒来,难改多年的习惯。
环视自己住了七年的屋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除了必须的用具外,再没其他的摆饰。
只当是个落脚处,便不去费心,不像那个家,总爱将喜欢的东西摆上。
终是要离开的,尤其,在昨夜结束了一切。
闭上眼,放任回忆在脑中一幕幕上演……
离开家……回到锦良城……当上参谋……查清真相……然后,便是一连番的复仇。
昨夜,他终于站到了仇人的面前,以郝连诚的身份。
“怎么可能?郝连一族应该早就死绝了!”
岑平无法置信地看这眼前这个平日里嬉笑如今却冷肃着一张脸的男人。当年灭郝连一族时,他是确实过的,一个也不剩全都杀光了,怎么可能还有漏网之鱼!
“你那时杀了那么多人,连一点干系都没有的下人也没放过,遗漏几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邵宁诚冷淡回道。
“……那么,你回来是为复仇?”不愧是岑平,不过须臾,立刻又恢复镇定。
“……是,也不是。”
“哦?怎么说?”
“我想问你,当年为什么要背叛我父亲。”
被如此一问,岑平难得迟疑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便定定回答:“因为我要权利。”
“父亲给你的权利,比任何人都多。”
忿恨之色闪过岑平的眼底:“可终究城主是他不是我。”
邵宁诚墨一般的眼,危险地眯起:“……你,就这么恨我父亲?”
“没错。我恨他、欣赏他、感激他,”……并且,爱慕着,“所以,他非死不可。”
看着邵宁诚眼中一闪而逝的疑惑,岑平冷笑。
眼前的青年即使曾经落魄,但生来便是荣华加身,又怎么会明白生活在最底层的痛苦挣扎。
他与郝连予幼时相识于市井,相交多年,形同莫逆,无话不谈。他一直知道郝连予对自己真心诚意,而自己也当他是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郝连予难得失约,他第一次去内城找他,却被守门的侍卫拳打脚踢地撵了出来,不论他无何说明,也不放他进去,甚至连通报一声也不肯。
“朋友?你当老子是傻子?予公子贵为下任的城主,怎么可能与你这等市井小混混做朋友!再不滚,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
不耐烦的表情,满是鄙夷。
那一刻,他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异,也是那一刻,他知道了原来他自以为的平等,不过是假象而已!
郝连予就像天上的云,高高在上,而他,就是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只因为他生于富贵,而他生于市井。他不甘心!
不是没有心软的时候,看着郝连予真诚无伪的笑容,他也曾想自欺欺人一直做他的朋友。
不是没有犹豫的时候,当郝连予用全然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曾想就这样做他的左膀右臂不离不弃。
直到郝连予听从族人的安排,订亲成婚,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真正的心意。
——岑平,岑平,有你在,真好。
于是,那理所当然的真诚的笑容和全然信任的眼神,随着自小就不停听郝连予重复的话语,日复一日,刺在胸口,痛彻心扉……痛得,不由人忿恨起来!
……既然得不到,那就毁了他吧。
毁了他,至少,他不会成为别人的。
策划了那一场叛变,亲手杀了那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那以后,他如愿坐拥权势,心中虽然空虚,却不会再痛。
……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心绪,眼前的人,料是不会懂,也不可能懂吧。
岑平执起长剑,直指邵宁诚:“你不会以为,我会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权势拱手相让吧?”
“这是自然。”微垂着眼,邵宁诚执剑与其相对,不敢怠慢分毫。
这些年,他在内城安插了不少内应,内城侍卫多半都是他的人,城官中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论起势力,也不过与他平分秋色而已。今日一战,便是成王败寇,所以,他绝不能败!
败了,不止对不起父兄,更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累及城中百姓,也……再见不着那个人……
所以,他绝不能败!
静夜里,刀剑铿锵,激出点点星火。
几相缠斗,都是豁出了性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怕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邵宁诚握紧手中的剑,汗从鬓际滑过眼角,顺着脸廓滴下,一点一点,顾不得去擦,便又是一阵激战。
刀光剑影间,仿佛又见着那人隐忧而怜惜的笑脸。
“宁诚,若无意杀人,便不要出剑,你心太软,会伤了自己。”
虽然他去找他,多半时候都是在喝酒,但偶尔也会比试一二。端木昭华是少数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好手,只是每次较量之后,他总要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句。
相识一场,本以为只是个喝酒的伴儿,却不料,那人将自己看透进骨子里,彻彻底底。
虽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无法对人痛下杀手,此前,他不曾杀过一人。
义爹也说,若没有染血夺命的觉悟,便不要与人动武。
义爹不是冷心之人,可动起手来招招都是欲至人死地,只对着他们兄弟时,最后关头才堪堪罢手。他一次,也没能赢过义爹。兄弟里面,每回比试败得最惨的也总是他。
杀人于他,何其容易,又何其不易。义爹必是知晓这点,才总先教他自保之道吧。
但如今,眼前这人,是他真心实意欲至诸死地,手下便再也不会容情。
头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拼尽全力,不顾生死,无论对方,还是自己。
双方你来我往不相上下,已不清楚对战了多久,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对自己非常不利。
论剑术、论耐性,他是不下于他的,但若要论起内力,自己就要差上一截了……此战只宜速战速决,再拖下去,输的只会是自己。可对方是小心谨慎之人,要等他露出破绽着实不易,除非……
当长剑势如破竹般朝自己劈下时,邵宁诚心一横,不退反进,硬生生接下一剑的同时,趁着下落的剑来不及收势,将自己的剑锋埋入对方体内。
“你……!”岑平震惊地瞪大眼,尔后又微微眯起,淡淡笑开,“……不愧,是他的孩子……”
飞快地退身抽剑,邵宁诚冷冷地看着岑平不稳地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的伤处,一手捂口,指间渗出鲜红的液体……
这一剑,直击要害,岑平是必死无疑。
静静伫立,冷眼看着那人不断涌出鲜血,直到停止呼吸,良久……扯下被单盖住地上已冷的身体,转身离开。
出了内城,没走几步,胃一阵狂翻乱搅,终是忍不住倚在一处角落,弯下腰,掏心掏肺地呕起来。
呕得连泪都出来,却还是停不下……
……好难受……
从不知道,杀人是这般难受的事情……剑刺进皮肉中的钝响……沿着剑锋沾满两手的温热血液……人在垂死之际越见微弱的呼吸……
……好难受……恨不得就此死去……
……哥哥……哥哥……诚儿不负你的嘱托,手刃了仇人……你泉下有知,是否安息……
其实,他是知道的,那么疼爱自己的兄长,之所以要他报仇,是为了给他活下去的动力、一个目标。
而他,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努力存活。
漫无边际的孤独流浪,不知何去何从的渺茫……还有,那么弱小无力的自己……若不是兄长那番话,他怕是早已追随父兄于九泉下。若不是活下来,又怎会遇见义爹、遇见兄长们……遇见他……
好想喝酒啊……有多久不曾痛快畅饮过了?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知诉剑山庄的酒窖,是否还为自己开放?
门边传来一阵轻响,他抬眼看向来人:“仇燃。”
“我来给您换药。”仇燃走近,怀里一堆瓶瓶罐罐。
“这些天,劳你费心了。”
“这是属下的本分,您不必放在心上。”硬声回答,然后轻手轻脚解下他身上的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