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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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若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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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是。”
“哦?怎么说?”
“我想问你,当年为什么要背叛我父亲。”
被如此一问,岑平难得迟疑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便定定回答:“因为我要权利。”
“父亲给你的权利,比任何人都多。”
忿恨之色闪过岑平的眼底:“可终究城主是他不是我。”
邵宁诚墨一般的眼,危险地眯起:“……你,就这么恨我父亲?”
“没错。我恨他、欣赏他、感激他,”……并且,爱慕着,“所以,他非死不可。”
看着邵宁诚眼中一闪而逝的疑惑,岑平冷笑。
眼前的青年即使曾经落魄,但生来便是荣华加身,又怎么会明白生活在最底层的痛苦挣扎。
他与郝连予幼时相识于市井,相交多年,形同莫逆,无话不谈。他一直知道郝连予对自己真心诚意,而自己也当他是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郝连予难得失约,他第一次去内城找他,却被守门的侍卫拳打脚踢地撵了出来,不论他无何说明,也不放他进去,甚至连通报一声也不肯。
“朋友?你当老子是傻子?予公子贵为下任的城主,怎么可能与你这等市井小混混做朋友!再不滚,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
不耐烦的表情,满是鄙夷。
那一刻,他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异,也是那一刻,他知道了原来他自以为的平等,不过是假象而已!
郝连予就像天上的云,高高在上,而他,就是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只因为他生于富贵,而他生于市井。他不甘心!
不是没有心软的时候,看着郝连予真诚无伪的笑容,他也曾想自欺欺人一直做他的朋友。
不是没有犹豫的时候,当郝连予用全然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曾想就这样做他的左膀右臂不离不弃。
直到郝连予听从族人的安排,订亲成婚,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真正的心意。
——岑平,岑平,有你在,真好。
于是,那理所当然的真诚的笑容和全然信任的眼神,随着自小就不停听郝连予重复的话语,日复一日,刺在胸口,痛彻心扉……痛得,不由人忿恨起来!
……既然得不到,那就毁了他吧。
毁了他,至少,他不会成为别人的。
策划了那一场叛变,亲手杀了那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那以后,他如愿坐拥权势,心中虽然空虚,却不会再痛。
……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心绪,眼前的人,料是不会懂,也不可能懂吧。
岑平执起长剑,直指邵宁诚:“你不会以为,我会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权势拱手相让吧?”
“这是自然。”微垂着眼,邵宁诚执剑与其相对,不敢怠慢分毫。
这些年,他在内城安插了不少内应,内城侍卫多半都是他的人,城官中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论起势力,也不过与他平分秋色而已。今日一战,便是成王败寇,所以,他绝不能败!
败了,不止对不起父兄,更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累及城中百姓,也……再见不着那个人……
所以,他绝不能败!

静夜里,刀剑铿锵,激出点点星火。
几相缠斗,都是豁出了性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怕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邵宁诚握紧手中的剑,汗从鬓际滑过眼角,顺着脸廓滴下,一点一点,顾不得去擦,便又是一阵激战。
刀光剑影间,仿佛又见着那人隐忧而怜惜的笑脸。
“宁诚,若无意杀人,便不要出剑,你心太软,会伤了自己。”
虽然他去找他,多半时候都是在喝酒,但偶尔也会比试一二。端木昭华是少数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好手,只是每次较量之后,他总要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句。
相识一场,本以为只是个喝酒的伴儿,却不料,那人将自己看透进骨子里,彻彻底底。
虽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无法对人痛下杀手,此前,他不曾杀过一人。
义爹也说,若没有染血夺命的觉悟,便不要与人动武。
义爹不是冷心之人,可动起手来招招都是欲至人死地,只对着他们兄弟时,最后关头才堪堪罢手。他一次,也没能赢过义爹。兄弟里面,每回比试败得最惨的也总是他。
杀人于他,何其容易,又何其不易。义爹必是知晓这点,才总先教他自保之道吧。
但如今,眼前这人,是他真心实意欲至诸死地,手下便再也不会容情。
头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拼尽全力,不顾生死,无论对方,还是自己。
双方你来我往不相上下,已不清楚对战了多久,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对自己非常不利。
论剑术、论耐性,他是不下于他的,但若要论起内力,自己就要差上一截了……此战只宜速战速决,再拖下去,输的只会是自己。可对方是小心谨慎之人,要等他露出破绽着实不易,除非……
当长剑势如破竹般朝自己劈下时,邵宁诚心一横,不退反进,硬生生接下一剑的同时,趁着下落的剑来不及收势,将自己的剑锋埋入对方体内。
“你……!”岑平震惊地瞪大眼,尔后又微微眯起,淡淡笑开,“……不愧,是他的孩子……”
飞快地退身抽剑,邵宁诚冷冷地看着岑平不稳地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的伤处,一手捂口,指间渗出鲜红的液体……
这一剑,直击要害,岑平是必死无疑。
静静伫立,冷眼看着那人不断涌出鲜血,直到停止呼吸,良久……扯下被单盖住地上已冷的身体,转身离开。
出了内城,没走几步,胃一阵狂翻乱搅,终是忍不住倚在一处角落,弯下腰,掏心掏肺地呕起来。
呕得连泪都出来,却还是停不下……
……好难受……
从不知道,杀人是这般难受的事情……剑刺进皮肉中的钝响……沿着剑锋沾满两手的温热血液……人在垂死之际越见微弱的呼吸……
……好难受……恨不得就此死去……
……哥哥……哥哥……诚儿不负你的嘱托,手刃了仇人……你泉下有知,是否安息……

其实,他是知道的,那么疼爱自己的兄长,之所以要他报仇,是为了给他活下去的动力、一个目标。
而他,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努力存活。
漫无边际的孤独流浪,不知何去何从的渺茫……还有,那么弱小无力的自己……若不是兄长那番话,他怕是早已追随父兄于九泉下。若不是活下来,又怎会遇见义爹、遇见兄长们……遇见他……
好想喝酒啊……有多久不曾痛快畅饮过了?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知诉剑山庄的酒窖,是否还为自己开放?
门边传来一阵轻响,他抬眼看向来人:“仇燃。”
“我来给您换药。”仇燃走近,怀里一堆瓶瓶罐罐。
“这些天,劳你费心了。”
“这是属下的本分,您不必放在心上。”硬声回答,然后轻手轻脚解下他身上的绷带,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
趁着他换药的空档,邵宁诚关心问道:“城里局势如何?”
仇燃头也不抬:“一切安妥,只等您伤好后继位。”
“……你就不能不提继位的事吗?”
“这也是属下的本分,还请少爷您见谅。”
被顶得无话可说,邵宁诚只得闭紧嘴巴,就怕给仇燃逮着机会老话重提。
仇燃小时候是他的贴身侍从,自小便玩在一块儿,对他,他是板不起脸的,何况他的父亲还救了自己一命。
其实,仇燃很好,长相俊朗,足智多谋,能力出众,为人正直而不失宛转,目前在城中的地位声望也不下于他。那晚曾说让他继承城主之位,三分玩笑却是七分认真。只是仇燃太过固执,只肯将他的话当成戏言。
明明对外是这么个圆滑之人,却偏偏死忠过头,抱着郝连家家仆的身份不肯撒手,连带着他也辛苦起来。
……看来,再不走不行了。
如今局势初定,亟需领袖之人稳定人心,外头为此是如何的沸沸扬扬,他不必亲见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这个郝连一族的遗血既然无心继位,还是趁早抽身,给别人行个方便才是。
仇燃肯做是最好,他若不愿,自然有人会做。他邵宁城说什么也不会去趟这趟浑水。
反正伤势已无大碍,赶个把月路也死不了人。
打定主意,等仇燃离开,他便包袱款款,连夜落跑了。
两袖清风,恁是潇洒……只不过在包袱里放了厚厚一叠银票,还顺手摸了一坛上好醉八仙……
临走只留了张字条,叫仇燃不必找他。
他这举动,多半会把仇燃气个半死吧?
可惜,不能见着那家伙暴跳如雷的样子。
真是可惜……呵呵……

多年离家,回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做饭!!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邵宁诚忿忿不平。
他人才刚到,凳子都没坐暖,义爹居然就要他下厨房!他的伤都还没好全耶!
默无想看一眼自己最小的儿子,很直白回道:“因为我饿了。”
“……大哥呢?”
“他前几天去西域了,说是教里有祭祀,得出席。”
“二哥呢?”
“前夜又去皇宫内院找他的皇帝弟弟了,没个三五天是不会回来的。”
“那三哥呢?”
“他生意做得大过头,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
“那四哥五哥六哥——”
“他们也都不在。”
“……你这两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义爹下厨的范围,除了蒸蒸馒头就再没别的了。家里没佣人,饭都是兄弟几个轮流做的,由此他深刻体会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指望义爹,还不如相信猪会飞上天……
“当然是去酒楼解决。”年近五十的男人顶着张看来只有三十来岁的美中年的脸,理所当然地回道。
“那我们去酒楼!”
“哎?又要去酒楼啊……”那厢很是不情愿。
“怎么?”
“他们做的没钟儿做的好吃。”
“你以为大哥之所以努力学习厨事是被谁逼的啊?!”都是大哥,菜做那么好干什么,把义爹的胃口都给养刁了!
“……小七,你都三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这么毛毛躁躁的?”
“还不是因为对着的人是义爹你!”看一眼默无想无辜的表情,邵宁诚哭笑不得。
……一回了这个家,便真正安了心,高兴也好生气也好,无需隐藏……轻松又自由的感觉。
真好,他回来了……
“算了,我做就我做吧!先说好,不许嫌难吃哦!”
“小七做的,义爹怎么会嫌弃呢?”
温温的笑盈在一贯散漫的脸上,化开柔柔一池秋水。
就是这笑,每每哄得兄弟们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也让大哥对他死心塌地任他使唤压榨,毫不介意自己永无翻身之日。邵宁诚在心中暗叹。虽然看了这么多年,却仍是无法免疫。
义爹捡他回来那日,也是这么对着他笑的,一向防备心重的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信了他的话,跟着他走了……
简简单单做了一桌饭菜,看着义爹心满意足地吃着算不上美味的食物,邵宁诚沉浸在久违的亲情中。
这些年在锦良城里总是提心吊胆,周围都是不明真心的人,没一刻能放松。唯一信任的仇燃也当自己是主子看,不生分,却也不会太亲近,肆无忌惮不起来。稍有闲暇,总会记挂起家中兄弟,和这散漫到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义爹。
明知道他们过得不差却还是会担心记挂,这便是亲情了吧。
明明是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却老实不客气地占据了他心中的大部分……还有那个人……
“小七,这给你。”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默无想回身抱了个酒坛递给他。
邵宁诚接过,伸手抚过坛口,封口上尚余些土,显是新挖的。
“这酒,是我捡你回来那年埋下的。”
“义爹?”
“今天这餐饭,义爹吃得很开心。其实,那边的事一结,你最先回了家,义爹就很高兴了。”默无想温温地笑着,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柔和光华,“你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吧?若是愿意与他共醉的人,就带着这坛酒去找他吧。”
“义爹……”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口,眼眶热热的……总以为这些个细枝末节是入不了义爹的眼的……尤其还有那么多兄弟在……
“傻孩子,我是你义爹啊,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
“…………”
“该放下的都放下了,该拾回来的,就去拾回来吧!”

星月阑珊,风微凉,轻抚迷茫夜色,撩起淡淡温柔。
这样的夜,总会想起那个人。
那个,叫做端木昭华的男人。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醍醐酒肆,被他撞见自己在屋顶喝酒。一派清高谪仙模样,喝起酒来表情却带几分凶狠,仿是与酒有仇一般。那时,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
第二次遇见他,是在京城第一酒楼,一路尾随,却没半点敌意或杀气,才确定了不是敌人。正好刚得了好酒,便又邀他共饮,那人答应得喜形于色。他猜,他也是好酒之人吧。
第三次遇见他,是在天下第一庄的诉剑山庄酒窖,毫不犹豫递了一坛皇帝钦赐的芙蓉笑给他,没有半点舍不得。那时还是觉得他很怪,却隐约知道这人绝不会加害自己。
每回去找他,总是不分时机,却一次也没见他不耐烦过。他对自己的容忍绝非一般,若不是本身风度极佳,便是真的在纵容。
一次次靠近,一次次试探,终于信赖,终成习惯。
他喜欢上和端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赏月,听他吹笛。
端木的笛吹得极好,他最常吹的那首曲子,他问过二哥名字。每次听,既觉安心,又觉忧心,自己家仇待报,未来如何尚不可知,偏那人还说什么“生也好死也好,我都会陪着他”。
所以离开时,他只字未留。只是记着,若能活着回来,定要再见他一面……
倚在窗台,看那人熟悉的睡脸,不觉一笑。
七年未见,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嘛……
才这么想着,一道身影越窗而出执剑直刺而来!
毫不意外地微微侧身闪过,邵宁诚低声缓道:“端木,是我。”
剑光一顿,对方迟疑地开口:“……宁……诚?”
“是我,我来找你喝酒了。”迎着月光,邵宁诚提着酒坛笑嘻嘻地说道。
“……!”方才尚露犹疑之色的脸一沉,狭长的眼危险地眯起,随手将剑一丢,惯于持剑的手轻抬起他的下颚,检视上头明显的伤痕,“谁伤的?!”
他问得冷戾,邵宁诚答得随意:“死人。”
“……就不能再小心些吗?”冷硬的责备出口,细听来颇是心疼的味道。
“没办法,不拼命的话回不来。”笑笑的,轻描淡写。
“……”放下手,端木昭华撇过脸。
这人,每回总是这么漫不经心,什么都不肯对他说,径自一意孤行,偏偏自己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
“你生气了?”邵宁诚看着他,无辜地问。
“……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不辞而别,一走便七年音信全无,回来却还是这么笑嘻嘻的……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神经!
“呐,端木,”那没神经的男人靠过来,一脸讨好的表情,“若我说,我不走了,你还会陪我喝酒,吹笛子给我听吗?”眼里是隐隐期待。
“……不走了?”
“不走了。”
端木昭华这才缓下脸色,如他所愿取了笛子来,一起坐在阶前:“想听什么?”
“你最常吹的那首。”边说着,边开了酒坛的封口,一阵酒香飘溢。
手微颤,端木垂首抚过笛身,半晌,低声说道:“……我不好酒。”
“我知道。”身旁的男人淡淡回答。
“……我也不爱吹笛。”之所以会,也是幼时被逼着学的。
“我知道。”
“……那曲子——”
“我很喜欢。”
“宁诚?”
“若是能听上一辈子,我会很高兴的。”边说着,边靠在他身上,微微撒娇的语气,毫无防备的全然信赖。
“……不会厌吗?”
“是你,便不会。”答得,半点也不犹疑。
“…………”
月下,笛声缓缓流泻,诉说着怎生的相思缱绻,梦寐以求。
月下,醇酒入喉,将曲中情意,点点滴滴,尽收在心头。
夜风拂过,隐约听见人声,淡淡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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