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知道人家在嚼我。老胡每天上午把报纸送到各个科室,下午下班前又到各科室转来转去,把能收回来的报纸都收回来,存在那儿。他给我存了那么多报纸,而我一张都没看,我不屑一顾,这让他很失望也很沮丧。他说:“你都让人家嚼碎啦,你还不看吗?你呀你呀!”他用一种忧郁的、痛心的样子对着我。
老胡的样子让我很感动。我便硬着头皮看那些报纸,但看了很久还没看出什么名堂。说实话我看不进去。我头昏脑胀。我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说我,可又不是在说我。他们也不说我看毛片,而是说我画画,说一个画家和一个模特儿在一起,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他们又说我们是五千年文明古国,基本的道德标准还是要的吧?画模特儿可以通过一定的机构安排嘛,自己一个个找到家里去画,孤男寡女的,算怎么回事?像两个小孩斗嘴,一个说白,一个说黑,白白白!黑黑黑!黑黑白白,无休无止颠来倒去,如果不是频繁地出现我的名字,跟我真没有多大关系。可他们吃饱了没事干,老把我挂在嘴上干什么呢?
我把报纸还给了老胡,说:“我去找他们。”
负责讨论“徐阳事件”的言论版主编叫江南生,我还没来得及找他,他却先打电话找我,约我在一家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我们坐在临街的大玻璃窗边上,他是一个长着一张黄脸的人,鼓着两个金鱼眼,看起来很疲惫,一见面就问我看没看由他主编的那些文章。他说:“我想你肯定都看了,今天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我告诉他我几乎没看,至于看法,就是想狠狠地揍你一顿。他感到不可思议,一副很困惑的样子,“怎么这样呢?你居然没看?而且,还要揍我?”他再三问我,“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我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欠揍。”
江南生的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决的神情,“你让我感到意外,把我搞乱了,本来想听听你的看法,现在看来不行了。”他叹了一口气,犹豫又挂在了脸上,像一块脏布帘子似的,“我只好跟你说实话了,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做就能做起来的,我只不过是负责一个版面,什么事都是有呼应的,上下呼应,你明白了吗?当然,提是我提出来的,人人都要出主意嘛,是不是呢?大家讨论一下,反正是无关痛痒的事,无关痛痒啊是不是?大家都精力旺盛,总要弄出点事情来让他们干干。我原来的意思是想请你也写篇文章,谈谈你的看法,或者就直接谈你和模特儿是怎么合作的。这对你也有好处是不是?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这么弄,一弄就出名呀;就是发篇文章,还有人给我们送礼塞红包求我们呢。至于我们呢。当然希望这场讨论能继续下去,希望能够添一把柴,把火烧得旺一些。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可我没想到你会反感,你怎么会反感呢,不应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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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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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角上堆了两坨黄乎乎的痰沫。很多会说的人都这样,痰沫特别丰沛。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觉得很恶心。我盯着粘在他嘴角上的黄色痰沫,又盯着他的脸,然后看了看我面前的咖啡。我一口都没喝它,我把它端起来,浇在了江南生那张轮廓模糊的黄脸上。咖啡真香。咖啡的香气大面积地漫溢开来。
江南生嗷叫一声,“咦!呀——!”
咖啡在江南生脸上脖子上缓慢地流着。他摸到一把歺巾纸,像防洪抢险似地抢救他的脸和脖子,好不容易才擦出了一片黄色。他顾不得他的衣服,擦完了脸又忙着擦眼镜。他的眼镜没擦干净,还粘着咖啡,他重新戴上眼镜之后,透过擦得花花搭搭的镜片看了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杯子,用一只手扶着它,再看着我。
他愤怒地说:“你!怎么这么粗鲁?!”
我说:“操你妈!”
我又说:“我要告你们!”
我本来就想告他们,现在我更是下决心要告。我请了一位姓何的律师,由他将诉状递到了区法院。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南城所有的报纸都把这件事当作不得了的新闻,纷纷报道,而那篇《交通堵塞为哪般,画家原来是流氓》作为背景材料,被各报反复介绍引用。真是事与愿违,雪上加霜。这个官司打的还有什么屌意义呢?我对何律师说:“要不我们撒诉吧?”何律师说:“你信不过我?”我想想也是,已经闹成这样,不打又怎样呢。我叹口气说:“那就打吧。”
老胡跟我的看法不一样。老胡说:“这事也许闹一闹才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既然清不了,不如干脆下死劲把水搅浑,搅成了一锅粥,事情也就算了了。”我被他说得疑疑惑惑。他又说:“要不叫余小惠也去告吧,他们不是还登了那张照片吗?叫她也去告,告他娘的!”
他不知道余小惠走了。我也懒得说。我说:“算了,有我告就行了。”
在我看来,这件事情惟一的好处,就是让我妈知道了我的事。她偶尔在报摊上看了一张报纸,便买了许多报纸抱回家,戴着老花镜一篇篇地看,看完了便皱巴着一张脸来找我。她说:“徐阳,你看了毛片?毛片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很下作的东西?还有,人家为什么说你是流氓?你流氓了谁?”我跳过她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第二个问题,对她说我没有流氓谁,那是人家闲得无聊说着玩的。她瞪着眼说:“流氓啊,这是好玩的吗?你要当心不要学了你爸!”
她真是驴头不对马嘴,这怎么也扯到我爸呢?再说我爸从来不流氓。
有时候我还会到余小惠家里去看看,问问余小惠有没有消息。她妈妈已不再骂我臭流氓了,她没心思骂人了。女儿不辞而别使她伤透了心,开始几天她都躺在床上,脸色灰黄,手上拿一条毛巾,不断地擦湿红湿红的眼睛。我去时总要提一点水果。老余接过水果,默默地放在一边,也不说什么,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余小惠一走,他的苦心就算是白费了,不但面子没挽回来,女儿也走了。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心如死灰了,他连叹气都懒得叹了,垂着头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声息。
对于我的官司他没发表任何意见,倒是余冬把我叫到大门外的巷子里骂了一顿。余冬说你妈的还有脸打什么官司?你还嫌不臭是啵?他又威胁我,不准我再去打搅他父母,如果我再踏进他家的门槛,他一定会狠狠地收拾我一顿。他恶狠狠地说:“看我怎么拆你的骨头!”我对他说:“你要拆我的骨头尽管拆,但如果有你姐姐的消息,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一声。”他咬着牙说:“你好意思!”
在等待法院开庭的日子里,我成为了一名老师。我不用在单位上班了。领导把我抽到单位跟一所学校合办的美术班当老师。我没问为什么。我觉得我应该明白,问了反而没意思。何况领导已经说了,这也是上级领导的意思(虽然我知道他在胡说,但这一次他倒没有患癔想症,没有直接扯哪一位领导),并且只是工作的需要,决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对领导说,我非常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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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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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不愿呆在单位上,单位上那些人本来就跟贼一样。--我这么说可能伤众,一竹篙扫了一船人,但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群众防领导像防贼,领导防群众更像防贼,同事防同事则是贼防贼。一伙贼啊。而我出了事之后,便成了贼中之贼,尤其是还有脸把一场官司打得沸沸扬扬。不过他们都很关心我的官司,他们要嘛对我过份亲热,见了我就问官司怎么样了?要嘛不阴不阳,脸上浮着一种犹豫和不安的表情,说,你的那个什么官司……打得赢吗?
学校在城北,刚刚由普通中学转为职业高中。学生都不小了,都是高中生,一个个青春勃发,从身体到声音都趋于成熟。我的课不多,每天上午两节。上午上课,下午我在家里熬药。老胡给我介绍了一名老中医,老中医看看我的眼睛,又看看我的舌苔,给我开了张药方,让我照方抓药,每天一副,说是三个月以后就没什么事了。老中医说:“吃药要有耐性,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是没用的,你的伤要是不发出来,以后留在你身上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房间里全是苦丁丁的药气。我觉得我的脸都被药气熏黄了,我连骨头里都冒着药气。不过我的学生对我还不错,他们觉得我还像一个画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一张苦涩的脸,还是一条不长不短的马尾巴?
他们都没什么基础,连一只杯子都画不好,我让他们别急,对他们说:“三年过后你们就会画什么像什么。”我没有骗他们,他们成不了画家,但努努力做一名画匠恐怕不是太难的事。他们听了我的话很高兴,他们只希望将来能画什么像什么。
但他们的父母不高兴,原因并不是我怎么教他们或对他们说了什么,而是对我的品德不放心。他们的父母在私下里结成了联盟,以共同的名义给职业高中写了一封信,具体内容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让徐阳滚蛋。
应该说学生家长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家长们在信中说,让一个这样的人来教我们的孩子,这让我们怎么能放心呢?男孩子十有八九要跟他学坏,而对于女孩子来说,则无异于狼入羊群啊。家长们最后表示,如果校方不采取措施,任由这种现象继续下去,他们将向社会呼吁:救救孩子!
家长们很客气,没有使用“流氓”这个词。其实他们就是明说我是个流氓,我也不会太尴尬。我的脸皮已经很厚了。我的脸上都长了茧了。当然,家长们的意见无疑是重要的,这关系到生员的问题,没有生员就没有钱,钱才是关键之所在。但是职高的校长却不好意思对我说,大约觉得跟我面对面的,大家脸上都挂不住。可他做的很阴很绝,他把那封信装进一只信封里,同时附上自己一封信,用糨糊封死,写明由我们领导亲启,交给我并让我转交给我们领导。
我认为这种做法是很卑劣的。我所扮演的角色是很可悲的。我在毒辣的阳光下紧赶慢赶,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口干舌燥地给学生们讲素描基本知识,讲完了又拿着校长交给我的信,一身油汗,吭哧吭哧地赶在下班之前来到单位,把信交给领导。我一点都不知道那个牛皮纸信封里包藏着什么内容。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转身要走的时候,领导把我叫住了。“你等一等。”他说,指了指一只椅子。我便坐在那只椅子上等着。领导看信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完了之后把信放在桌子上,想了想,伸出几个褐色的、粗胖的指头,捺住信纸往我面前推移,说:“你也看看吧。”然后点着了一支烟。我看了看领导,说:“这合适吗?”领导点点头说:“合适,看吧。”
两封信我都看了。我一边看一边感觉着椅子上正在长出刺来。
“你有什么想法呢?”领导说,“谈谈你的想法吧。”
我怎么谈我的想法?我还有什么想法?我像个遭了闷棍的人,愣愣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说:“操,这个校长!”
“你变得爱说粗话了。这也不能怪人家校长,人家也没办法,还是谈谈自己的想法吧,你不谈自己的想法叫我怎么办呢?”领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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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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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领导:“我还能回来吗?”
领导反问我,“回哪儿呢?”
我被领导问住了。领导的话很噎人。领导又说:“要回只好回开发公司,单位上刚刚成立这么一个部门,而且还是在上级领导的直接关怀下成立的,你叫我怎么办呢?总要把好关吧?抽出去的人一个个都跑回来,你说这事怎么办呢?为难呀是不是?”领导又拉大旗当虎皮。他摇着脸,褐黑色的大脸像皮袋子一样左右晃荡。阳光从窗口退出去。院子里还有知了在叫。我心里有什么在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然后往下沉。我对领导说:“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我不干了就是了。”领导满脸都是关怀,又摇头,并且还咂嘴,说:“你想好了吗?这事还是谨慎一些吧。”这真难得,领导这么关怀我,处处替我着想。但是我说:“不想了,就这样吧,免得你为难。”领导说:“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样吧,你自己写个报告,说说停薪留职的原因,我们再研究一下,这也就是个手续,什么都要手续是不是?”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是!”
我背对着大门站着,看了一会儿这幢破败的、总是在不断修复又不断破败着的老建筑,又看看院子里的草和几棵树、一只在被红漆柱子支撑着的廊檐下飞着的孤独的麻雀。经过老胡的传达室时,老胡又把他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这回他不是让我看报纸,而是问我怎么把脸拉得那么长?他说你的脸成了一条长丝瓜了。我说我可能要离开这个单位了。老胡不信,说:“怎么回事?开玩笑的吧?”
我看看他,扭扭肩胛,又抬眼看看晕黄的天,说:“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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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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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雨季来的很晚,比往年大约晚了两个月,到七月中旬才来,一来就非常凶猛,瓢泼一样,哗哗地下个不停。天空又暗又低,压在人头上。
空气湿得跟水一样,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我的伤疼得非常厉害。我才吃了不到一个月的中药,根本来不及把伤发出来。痛疼就像一把尖刀或一枚大针,在胸部、背部、腰胯和腿、肩膀和手臂之间游动……血在这些地方流得很慢。我发现血液流动的快慢跟雨的大小有关系,满城都溅着雨烟,冷风嗖嗖地四处乱钻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血液就会凝滞不动,疼痛就会非常锐利地剜割我。疼痛就是一把阴森森的刀。我一天到晚紧紧地皱着脸,实在疼得过不去的时候,我便吞几片镇痛药。
雨水在满街流淌,街就像是一条河。这个多年来一直积水的城市,近几年发展太快,排污泄洪一直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年积月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问题,一到雨季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一条河,就满街都是浑黑的浊水,所以我们也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我们不但习惯了满街污水,还习惯了废纸、塑料、破鞋等等诸如此类的漂浮物,还习惯了满街游荡的像炸臭豆腐一样的气息。那天我站在区法院门口等的士,就有一只肿胀的死鼠从我面前漂过去。因为习惯,我连眉都没有皱一下。
我不知道区法院为什么要选一个这样的日子开庭。连他们的墙壁上都长着绿斑,椅子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空气里毛茸茸的全是霉味,难道在这样的日子审理这样官司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阳光灿烂的日子便审理那些充满阳光的官司(有这样的官司吗)?雷声大作时便惩罚恶贯满盈的凶残歹徒?春天是春天的案子,秋天是秋天的案子,像我这样不明不白的官司就需要这样混沌不清的雨季?我忍受着伤疼,坐在法庭里水渍渍的椅子上胡思乱想。
我也不知道我的官司是输是赢。法庭说我是有理的,说南城晚报的确是有不谨填的地方,是伤害了我的,因此南城晚报原则上要向原告口头道歉,至于道歉的内容,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哪些人出面,则由双方具体协商。
我问何律师:“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何律师笑吟吟地龇着两颗飘牙说:“当然是赢了呀。”我说:“赢了?”他说:“赢了。”
这么说我赢了,我应该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来。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又浑身伤疼,又在这样的鬼季节,我怎么做得出高兴的样子来呢。何律师说赢了你不高兴?我皱着脸说:“高兴?哦,我很高兴。”我反问他,“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南城晚报是由鼓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