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尘不理她,身体挺得笔直,像是一座山般立在白烨身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瞟着远方,声音黯哑,像是从古井里传出的一般深沉。“你昨晚去何处了,为何不依约前来?”
白烨噎住,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万俟尘一直反对自己和江家姐妹过多来往,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一直和江姗在一起,万俟尘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万俟尘黑色的脸僵着,看了一眼小溪,再望着白烨道,“无常是没有味觉的。”
白烨能尝出溪水的味道,那表明她还是肉体凡胎,她还没有恢复法力。
白烨苦涩地笑。
“今日乃是十五月圆之夜,吾等皆要回无量阴司述职,阎君定然在场。”万俟尘再也没有追问白烨的去处,也没有解释昨晚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是用他那一贯死寂又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对着白烨说道,“你在阳间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呆着,切勿随便外出,若是被恶魂恶魄发现你是鬼差无常——”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似乎极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情,但最终还是咬牙续道,“后果你是知道的。”
白烨被他这般盯着心里觉得怪异,但还是点点头微笑道,“等你见到了阎君,便能问知我何时才能恢复法力回到阴司了。”
“嗯。”万俟尘应声,余光瞥着白烨。
白烨避开他的视线,俯身用溪水拍了拍自己的脸。
身后倏忽刮过一阵阴风,白烨知道那是万俟尘走了。
抬手看着手腕,昨晚被江姗打出的淤青到了今日已经全部愈合,这是否是自己快要恢复无常法力的征兆?若是自己真的恢复了法力,那是否再也喝不到这样清甜的溪水,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再也吃不到人间的美食了呢?
还有——
白烨望着溪面上自己模糊的脸,水中的一尾小鱼破坏了这份宁静,它一甩尾巴,溪水面上便出现了一道水圈,一圈又一圈的水圈朝四面八方渐渐放大,放大,不知不觉中打散了白烨的心神。白烨望着水中的自己,一瞬间,倒影变成了另外一张倾城绝世的面孔——江虞。
白烨一怔,望着那张熟悉的似乎永远不会变化的容颜,她浅浅地笑了。拍着额头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凡人都喜欢做白日梦……”
江府。
江姗听闻江虞已经回来了,便兴冲冲地朝着书房去。一推门,果然见江虞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后,手边的一盏茶冒着袅袅的香气,那件大氅平整地挂在檀木衣架上。在江姗进来的一瞬间,江虞的转过头来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一下子由肃然变得柔和起来。
只听她柔声浅笑道,“不知道要和你说过多少回你才记得,进来书房之前要敲门,若是我在里面会见重要的客人,你这样唐突进来,岂非叫人家觉得江府的二小姐没有礼数?”
江姗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走近江虞,从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娇声道,“此刻不是没有人嘛,姐姐就不要责怪姗儿啦,”她又道,“姐姐一早出门是什么事情?”
江虞道,“和人谈生意。”
“我不信,”江姗直摇着脑袋,“姐姐肯定是为了我的婚事忙活去了。”她嘟着嘴巴在一边嘀咕着,“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都了解。今早趁着姐姐外出我去找仲谋……”
“你去找仲谋了?”江虞略一吃惊,这件事情最不能求的就是孙仲谋,且不论他愿不愿意帮江姗出言顶撞孙策,就算他肯,也会落人口舌,说是当弟弟的要和哥哥抢女人,这影响不可谓不大。
江姗瘪着嘴站在书桌边上道,“但是没有见到他,府中的人说他早已经去了巴丘了。”
江虞镇定了下来,嘴上状似寻常地“嗯”了一句,心里却冒出了无数个想法。
孙权在此时此刻被派遣巴丘,到底是孙策另有计划,还是被人唆使蒙骗了?
太阳穴隐隐地疼,江虞蹙眉,刚要揉时却另有指端及时按了上来。只听江姗边揉边道,“姐姐,让我揉着罢。我虽然不如你聪慧,但好在多年习武,指端的力量可以拿捏得当,现在是不是舒服了一些?”
江虞微笑点头。
“姗儿,你后来可曾见过白烨?”
“啊?”江姗诧异为何江虞忽而问起了她。
江虞叹息道,“若是见到此人一定要小心些。”
江姗忍不住问,“为何这样说?”听江虞的语气,似乎另有隐情。
“白烨此人千方百计混入江府,来历不明,又常常装神弄鬼,我不得不怀疑她有可能是曹贼派来的细作。姗儿,你若是见到了她定然会让我知晓,对吧?”
“嗯……”江姗抿住嘴,“但姐姐,白烨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江虞冷冷道,“若是让我知道她在何处,一定会派人将她找出来,严刑拷打,非要问出她的来历不可。”
江姗惴惴不安地盯着江虞,她觉得她的姐姐是真心要逮住白烨就将她丢到地牢里去的。白烨虽然是于吉的信徒,但品性还算不错,再加上昨日她那样牺牲她自己来给自己发泄,江姗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受折磨。
“是,姐姐。若是姗儿见到她,一定会告诉姐姐的。”江姗笃定地点了点头。但心里却在默默想着一定要先找到白烨,让她躲得远远地,免得真的被江虞抓住下了牢狱,自己再要救她出来便难了。
江虞余光瞥着江姗,睨见她脸上的纠结的表情,浅褐色的眸子里掠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又隐没在眼角中。
姗儿,昨日你明明见过白烨,却不告知我,你在掩藏什么?你是知道白烨下落的,是吗?
当江虞派去跟踪江姗的人空手而归的时候,江虞挥手让他退下。
江姗虽然外出了好趟,但没有去见白烨,或者说可能连她也见不到白烨。
江虞有些失望,纤细如玉般白润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她本想着借着江姗找到白烨,但此计已经落空。没有白烨,她即将实行的另外一个计划风险又增添了几分。
江虞起身,手负在背后,站立在开了窗的窗前,望着外面景色,她面色沉寂如雪。临窗许久,她默然地叹息一声,张口冷冷道,“进来。”
不知道从何处迅速钻出一个黑衣人来,他默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江虞的书房之中,蒙着面,露出一双平淡无奇的眼睛来。
“与你们约定的事情,今晚实行。”江虞侧脸睨着他稳稳地说,言语中没有丝毫情绪。
“好。”黑衣人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刻,渐渐流露出一种痴迷的神态来。
江虞见他如此,扭过头,重新背对着他。
黑衣人惊觉失态,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他们以杀人为生,但此番江大小姐给的命令却有些让人不知她的用意为何。早就听闻江虞深不可测,如今一接触果然如此。但毕竟人家是雇主,付够了钱,便要为她做该做的事情。
黑衣人走了之后,江虞忽而想起一件事情,几乎未多加考虑,她便走出了书房,径直朝着江府大门疾步去了。
门口的小厮见她牵了马,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还来不及追问她要往何处,便已见江虞绝尘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回
吴郡外小道上,前段日子还龟裂的大地因为于吉求的那一场大雨得到了滋润,但也因此而变得软稠。坑坑洼洼的路上,有不少积水,也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脚印。
听到消息逐渐归来的农民农妇们扛着锄头,带上木桶,沿着小道慢慢走着。再不远处,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大片的稻田。
踏踏——
沉闷的马蹄声从小道的尽头传来,纷纷引起走在小道上的农民的注意。这里是吴郡最外围最荒凉的地方,有什么人会策马狂奔而来?
踏踏——
一个漂亮的影子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
农妇的头发被她卷起的疾风带动,就连裙角也差点掀了起来,她按压着布衣,瞪着眼睛看着那抹骑在骏马上的倩影。她穿着一件颜色低调但价格不菲的狐狸毛滚边大氅,一双漂亮的绣鞋,一头流云髻松挽在脑后,经过农妇身边的时候,她回头望着她,似乎是担心伤到了农妇。由是让农妇见到了一双美丽的、浅褐色的双眸……
“她一定是仙子……”农妇后来逢人便碎碎说,“一定是。”
此人当然不是仙子,而是江虞。她一路奔驰,终于到了那间熟悉的农舍,翻身下马,也不曾栓上缰绳,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马是绝对不会逃走的。
农舍里有些难闻的味道,门半掩半开。江虞也不管地上是如何脏乱,推门走了进去,精致的绣鞋沾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泥泞。外面虽然阳光明媚,但里面却昏暗潮湿。有人故意关上了小窗,掩好了门。
“白烨。”江虞站在门口,背后是暖暖的阳光,她的表情掩藏在光晕里,从农舍里往外看,只能看见她带着光的一道身影。她的语气平缓安静,听不出她的情绪。她朝着空无一人的农舍淡淡地说出“白烨”二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久,只有牛咀嚼干草的声响。
江虞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目光凝注在农舍的一个角落,那儿放着一个装水的大木桶,难道白烨会躲在那里面?
她皱起纤秀的眉毛,逐渐逐渐地靠了过去。
那木桶很脏,很臭,一想到白烨可能躲在那里,江虞心里想的并不是怎样抓她出来,而是她为何不躲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江虞站在大木桶边上,垂目,但大木桶里没有人。她非但没有泄气,反而松了一口气。再回头逡巡四周,除了一只老到走不动的耕牛,这农舍似乎真的没有任何生命。
她会在哪里?
江虞往回走的时候一直在想着。
白烨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文碟,没有可以当保人的熟人,没有法力,没有钱,她不可能去住客栈,也不可能再去当下人。除了此处,她再也想不到白烨可以去的地方。
江虞走到门口的时候忽而停驻脚步,余光睨着放在墙角的一只木桶,木桶里还有少许的水。原本一直皱着的远山眉此刻渐渐松了下来。语气凉凉地喊,“白烨,下来。”
那木桶里的水映照了农舍房梁上的一个白色身影,躲在上面的人无奈一笑,然后像是一片雪花般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站在江虞的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白烨问,眼睛紧紧盯着江虞的侧影。心里却在想着,我只有几天没见到她,为何她的身形消瘦了这么多?
江虞面向她,简意赅道,“因为这里足够偏僻。”
白烨微笑再问,“你找我何事?”她见到江虞眼下隐约的青紫,便知道她这几日睡眠不多。能让她如此伤神的,恐怕只有江姗的婚事。
果然,江虞缓缓启口道,“我想知道孙策的阳寿何时会尽。”
“就在这几日。”
“我要精确的时辰。”江虞抿住下唇,浅褐色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闪过。
白烨皱眉回,“这我无法告诉你。”
“为何?”
“旁人的阳寿我可以以阴阳之眼一眼辨之,但孙策的不能,”白烨背着手绕过江虞走到门前,回头看着她继续道,“因为我曾经替孙策缝补过命脉,那丝线何时会断连我也不知晓,所以我无法告知你他究竟何时何刻会死。”
江虞轻咬下唇,半晌抬头道,“此事关系到姗儿。”她联想起那日白烨和江姗在一起,喉咙涩涩地。
白烨叹息,“我知道她不愿嫁给孙策,但此刻我的确帮不上忙。”
江虞沉默良久,再说话的时候眼神已经明显变得不一样了。她上前一步道,“我不会听天由命,姗儿也不会。白烨,我要你跟我回府。”
白烨一愣,眉头扬起问,“我为何要跟你回府,你要我跟你回府做什么?”
她其实心里也是想跟江虞回府的,只是江虞决计不会没有目的,她是商贾,而且是一个很会做买卖的商贾。她的每一句话听来都像是阴谋诡计。
江虞已经走到了门前,牵住马匹沉吟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告诉你,当初你被关在水牢的时候,救你的人便是姗儿。”她略一顿,再道,“姗儿秉性纯良,她不该变成这场斗争的牺牲品。你若是将她当成朋友,便该随我回江府和我一起想办法来帮她。”
白烨动容,原来当初于水牢中搭救她的竟是江姗!她又转念一想万俟尘的叮嘱,十五之夜所有的鬼差都会回无量阴司述职,到时候街上会有不少的恶魂恶魄,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真身,他们便会活活将自己撕裂……
江府乃是江东重宅,请风水名师盘算布局过,一般的小鬼也不敢靠近,若是躲在江府会比其他地方安全许多。
如此想罢,白烨便已打定主意跟着江虞回府了。
“好,我跟你回去。”
江虞此刻已经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白烨,手勒着缰绳。
白烨摸着马头,刚要上马,却瞥见江虞高高扬鞭。
白烨的脸一点一点黑下去,赶紧叫道,“这里离吴郡很远……”话还未说完,便见一道影子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变成一个小点,远远地跑在小路上,片刻,便已经完全不见了。
白烨苦笑,足下已经轻跃了起来,化作一道白影掠过小道,径直朝着吴郡城去。
幸而,脚下的功夫没有忘却。
江虞到了书房解下大氅,背后一阵细微的声响,她头也不回地道,“什么事?”
身后之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黑衣人,他从怀中掏出一袋厚实的银两,放在地上颤着声音道,“这笔生意我们做不了了,吴侯实在难以靠近……”
江虞略略皱眉,虽然早有预感,但事情真的成真的时候,她也不免觉得失落。
黑衣人拱手道,“在下告辞。”
江虞看着地上的钱财道,“慢着,这笔钱归你们,今日之事,决不可对外透露一个字。”
黑衣人顿首道,“请放心,我们决不会说出去的。”他捡起钱袋说完就走。
江虞在书桌后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屋顶上瓦片翻动。
江虞道,“白烨,你听完了还不下来?”
白烨笑回,“我觉得在屋顶晒阳光不错。”
“方才的事情你都听见了,没有什么话要问?”江虞优雅地端茶倒茶。
“有,当然有话要问,”白烨从屋顶上飘了下来,稳稳落地犹如猫一般静悄悄地。“你要杀吴侯?”
江虞递给她一盏茶,道,“不是。”
“那方才那些人是?”白烨不解。
“我是想派人去接近吴侯,但不是去杀了他,而是去吓他。”江虞悠然道。
“什么意思?”白烨抿了一口茶,虽然苦,但稍后有一种甜味在舌尖上弥漫。
“吴侯自从杀了于吉之后便心存魔怔,挂了一柄宝剑在床头,半夜常常惊吓醒来像是发了疯一般乱砍乱劈。”江虞看着白烨,续道,“若是我直接派人杀吴侯,必有蛛丝马迹,到时候追查起来只会更添麻烦。”
“所以你是想找人假扮于吉,促使孙策发疯发狂,甚至暴毙。这样一来,江姗也就不用嫁给他了。”白烨点点头接话道。
江虞这么做,外人只会将吴侯之死归咎于于吉,绝不会联想到江府。比起派刺客刺杀,这一招显然要高明许多。
江虞点头,靠在椅背上静静瞧着白烨道,“不过我现在没有好的人选。”她说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白烨一口噎住,差点喷出口中的茶。
“你要我假扮于吉去吓孙策?”
江虞点头。
没有人比白烨更适合装神弄鬼。
白烨抹掉嘴角水渍,她并没有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