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上天夺走了他的生命。
就这样散了,何熠风凝视着华杨远去的背影。这么多年,这么辛苦,她的背还挺得这么直。
还是去了趟“觅”,就想看看秋琪。他从没仔细看过她,原来她那么老了,不管如何修饰。看着画尘,她夜里睡得安稳吗?何熠风心抽搐得生疼。
怀里的画尘不安分地想踢掉身上的被子,他按住。指尖穿过发丝,摸到那条长长的伤疤。“宝贝,我爱你!”这是情不自禁的自语,这是情到深处的倾诉,这是融入骨髓的感触。手心贴在她胸口,心脏的跳动一下接一下,仿佛和他在同一个频率。他的眼皮慢慢落下来,抱着她睡熟了。
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秋景。经过了春夏酝酿的香气弥漫,恋人们从狭窄的建筑物里,双双对对走了出来,牵着手微笑地在林荫道上散步。公园里,练习长笛的孩子把一首曲子吹得漫漫无际。摘下头发上的一片落叶,眯起眼,灰尘不慎吹入了眼中。就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刹那,心里却出现了一片空明,微凉的、纤尘不染的空明。好像历尽艰辛,又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宛若新生。
“祝贺出院!”画尘的眼前多了一枝红玫瑰。
“医院里现在连花都卖了?”欢喜地接过,低头嗅嗅花香,好像还有露水的味道。一抬眼,看见何熠风脸黑黑地站着。画尘眨巴眨巴着眼睛,“刚刚看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去办了下住院手续,突然多出一枝花……”
何熠风煞费苦心的浪漫再一次夭折,他什么都不想说了,拉开车门,硬邦邦地说道:“上车!”
画尘握着花站在树下,灿烂的明眸,盈盈流转,“夫子,我们今天约会吧!”
“说什么胡话?”
画尘急了,“这些天一直闷在医院里,身上都快长蘑菇了。还有,我们现在在恋爱,没有约会的恋爱还是恋爱吗……”
“吗”字只吐出半声,嘴巴就被何熠风的手掌给捂住了。“嗓门这么大,想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戏?”他在她耳边低吼。
“言论自由,我有这个权利。”
何熠风瞪眼,“好,我问你,约会要做些什么?”
画尘竖起手指,“吃饭、逛街、看电影、去公园、旅行、亲吻……”呃,这些好像他们都做过了呀,不仅如此,连同床共枕的亲密,他们也都做了。原来他们早就是情侣了。“可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同样的事,不同的时间,心情也不同……好吧,回家!”在何熠风冷峻的目光下,她屈服了。
电梯门打开,她第一次像个客人似的站在后面,等着何熠风按密码开门。
“进来吧!”门开了,何熠风回了下头。
那双明亮、有穿透力的眼睛,那优美的、微微颤动的唇线,她仿佛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怎么了?”
“那支枯萎掉的玫瑰是你放在门口的。”
“阮画尘!”
“哦哦,我在自言自语,你就当没听到。”画尘笑着耸耸肩。换上松软的拖鞋,去楼顶看了看花园。菊花都打苞了,天空真明净,一眼可以看得很远。回到房内,信步向卧室走去。“今晚终于可以睡自己的床了,这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之一。”
一只超大的行李箱敞开在卧室的中央,何熠风正在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挂进衣柜中。
画尘揉揉眼睛,再看。他们是要同居么?可是没有人问她一声:你准备好了吗?
太突然了!太快了!
“我一会再回憩园一趟,还有些书要拿过来。”何熠风说道。
“夫子,你……确定这样好么?”画尘看看行李箱,看看衣柜,尽量问得委婉。
“跌打损伤一百天,我至少要在这住三个月。”他特地向华杨和晟茂谷报备。他们只是沉吟了下,没说别的。
“可是这样我会好辛苦。”
何熠风右臂绕过她的肩膀,左手扳过她的下巴,紧紧地瞪着她。突然,他不管不顾地强吻下去。唇舌的辗转仓促而急迫,伴着越来越粗重的气息,画尘情不自禁张开双唇,任他湿润的强吻恣意深入。她感觉到他急速上升的体温、猛烈的心跳,还有陌生的坚硬。
“你说谁比较辛苦?”许久,何熠风放开她,咬牙切齿地问。
此时,画尘的眼中如同蒙了一层水汽,眼神迷惘而温柔,身体在他怀抱中微微战栗。“我们……都不容易。”
何熠风回憩园了,画尘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似乎何熠风也整理过这里,手绘地图和照片都重新归了类,她影印出来的文字,和地图、照片对应着放在一起。楼下的碟和唱片,不像从前那样这里堆点,那里堆点,都归纳在柜子里。感觉,这屋子里有了他,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她像被温柔地照顾着、管束着。
何熠风再次开门进来,就看到画尘坐在楼梯上,双手托着下巴,笑得憨憨的。“楼梯上凉,快起来。”
画尘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在等你回家。”
那一刻,何熠风凌乱了。
还是有点不自然,晚上吃完晚饭,何熠风在书房处理一些工作,画尘躺在床上看书。近午夜时,他走进卧室,说很辛苦的人歪在床背上,睡得无畏无惧。他怔了好一会,轻轻从她手里把书抽出来,抱着她躺平。他从另一侧上床,刚躺好,画尘翻了下身,抱住了他。看着她恬淡的睡颜,突然犹如苦尽甘来,微微有点鼻酸。
早晨起来,画尘已经不在床上了,听到洗手间里有洗漱的声音。何熠风又躺了一会,“早!”一枚带着牙膏香的吻印在他唇间,顺便,微凉的手在他脖间撸了一把,再悄悄地把床头柜上的眼睛掳走。于是,静苑这座最高层的豪华公寓里第一次响起了一声男子的怒吼。
吃早餐时,画尘问起他的工作。何熠风回道:“在家里,我们都不谈工作。不管多么烦心的事,进了屋,就搁在门外。”
“嗯!”画尘喜欢这个建议。
“今天,去书房看看吧!”吃好早饭,何熠风让画尘换件外出的衣服,“最近进了不少新书。”另外,他还有事和画尘谈。
这件事是在鸣盛的小会议室里谈的,林雪飞也在场。
“有什么事,何总快吩咐,我忙着呢!”林雪飞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现在,他看着这两人,就想到自己不被别人信任,好像人品很差,太难受。
何熠风推开眼前的资料夹,对他说:“我想找舒意出的两本书,一本手绘地图的旅行日记,一本摄影作品的心情随笔。你认为呢?”
“好呀,我举双手赞成。问题是,人家舒意肯给你吗?”林雪飞翻了个白眼。
何熠风把脸转向画尘,“有些经历就像珍宝,要用合适的方式收藏。很多年之后打开,一切才清晰如昨。那些照片和地图就在那里堆着,时间会风化一切,让人觉得特别遗憾。你可以让我来为你收藏吗?”
林雪飞听得一头雾水,他们讨论的是同一件事?
画尘想都没想,点点头。
“这是合同,请过目。”何熠风从资料夹里拿出合约。
画尘草草看了看,翻到最后一页,签下笔名。
“她……她……是……”林雪飞跳了起来。
“这个交待,你该满意了吧!”何熠风笑,“现在你把合约送去给图书部,让他们尽快安排上市时间,稿件明天就给他们。”
林雪飞拍着胸膛,“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我一直都想认识舒意,实在按捺不住。我去财务处悄悄打听领稿费的人是谁。结果,我发现那个卡号是你的。”他指向何熠风,“我都吓傻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是舒意,那么,你在贪污?我们是好朋友,好哥们,我不能出卖你,我只得默默保守这个秘密。原来……你所有所有的事都骗了我。”
“对不起,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你能为我保密吗?”画尘真挚地道歉。
林雪飞挠挠头,心虚地说道:“我要坦白一件事。前天,印总打电话找何总,我当时正忙,他口气又不太客气,我就取笑了他,说他没长眼睛,晟小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都看不见。”
“没关系,那个人可以直接忽视的。”画尘笑着安慰。
林雪飞立刻笑逐颜开,“那我去图书部了。你们继续。”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做发誓状,“晟小姐是舒意这件事,打死我我都不说的。嘿嘿,你们继续,我关门。”
“过来!”何熠风闭了下眼睛。
画尘走过去,坐在他腿上。
“怪不怪我替你做了主?”
“不会。你想得很周到。”
“以后,你就做你喜欢的事,其他的,都让我来办。”
“你要做我的经纪人?”
“不止是经纪人。下周,我要回趟北京,见见你之前的编辑,和她道声谢,再告诉她,以后,你的书都由鸣盛出版。还有,向爸妈透个风,新年时,我要带我喜欢的姑娘回家。”
画尘歪着头,笑得俏俏的。
“笑什么,你有意见?”
“觉得你公私不分,好像是在用色相贿赂我。”
“你喜欢么?”
“请继续,我是个贪心的人。”
打了下小屁屁,“起来,贿赂去!”
画尘在一楼下的电梯,何熠风到地下一层去取车,她在路口等着。许言开车从外面办事回来,看见了画尘,高兴地摇下车窗,“真是画尘呀,好久不见了。换工作了吗?”
画尘不好意思地回道:“还没有。”
“现在找份合适的工作不容易。我们报社不招人,不然我就推荐你了。”
“谢谢许姐。你出去采访了吗?”
“嗯,一条大新闻,和你原来的单位有关,准备放头条。”
荣发又有大动作了呀!瞧着何熠风的车过来,画尘向许言挥挥手,跑了过去。何熠风脸上荡漾的微笑,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他对眼前的那个女子的情意。许言摇摇头,看来自己儿子是没任何机会了。
“我们去哪里?”画尘问道。
何熠风替她系上安全带,只笑不答。
好像是和去湖区的路相背,像是风景区。浓荫之中,隐隐可见亭台楼阁。车在大门口就停下了,雕花的铁艺大门,一条青砖铺就的小道伸向园林深处。走几步,就看见一座民国式的院落,墙角散发着几只破旧的竹编鱼篓,一蓬蓬菊花在里面勃勃开着。看到这样有创意的“花盆”,画尘激动了,“我怎么不知道滨江有这么个地方?”
何熠风眼中溢满了温柔,“这儿叫美食园林,也是影视基地,刚刚才对外开放。”
前面还有个篱笆围着的菜园,一只黑色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朝着画尘狂吠着。
画尘一下子就僵在那儿,那种窒息的感觉狂卷而来。摇摇欲坠中,一双修长的手臂圈住她的肩。她听到一句笑语:“你呀,真是胆小。它有那么可怕吗?”
何熠风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根火腿肠,扔给了小狗。小狗“呜呜”了两声,摇摇尾巴,“啊呜啊呜”地吃了起来。
“小动物就像小娃娃,你看它的眼神多单纯。哈,它在向你表示感谢呢!这根,你给它。”何熠风又找出一根火腿肠,塞进了画尘手中。
“吃完了,它就会……咬人的。”画尘一动也不敢动。
“看过《忠犬八公》么,有个孤单的老人在车站捡到了一条狗,他们像家人一样相处。每天,狗狗都到车站等主人回家。有一天,主人出了车祸,没能再回来,狗狗还是每天都到车站等主人,风雨无阻,直到生命耗尽的那一天。其实,狗狗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可怕,它们很弱小,也很善良。只有当它们在察觉到危险时,才会攻击人。我们人类不也一样吗?”
画尘不接话,但脸上那种惊恐的表情慢慢退下了。她没有给狗狗吃火腿肠,但是她也没有逃跑,只是把何熠风的手攥得生疼。
何熠风闭上眼睛。足够了,不能再逼她,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其实,他隐隐地察觉,关于那件久远的往事,画尘是有点记忆的。不然就不会经常做噩梦。只是她记得不太清晰了,与秋琪走近,是她无意识地在寻找记忆。那天,从“觅”去美容院修头发,她似乎记起了什么,才会突然说胸闷,脸色青白,拳头攥着。所以从那以后,她不再去秋琪那里了。她选择默默地忍受,那是她太善良。她可以不顾忌秋琪,但是她不能让晟茂谷太难堪。像他也让她哭过,可是再见面,她仍然朝他盈盈笑着,小心翼翼地用壳包裹着自己,不说一句狠话。
唉!何熠风不舍地转过脸去吻吻画尘的脸颊。
午饭,两个人吃了一品锅。老母鸡炖的汤底,里面放进干肉皮、熏鱼,还有蛋饺,把里面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再加进粉丝和菠菜,连饭都免了。“从前,我奶奶每到过年时都会做一品锅,现在很少吃到了,太复杂。这是过年的味道。”画尘恢复了正常,又变得健谈起来。
回去时,经过篱笆墙,画尘警觉地朝菜园里看看。狗狗趴在地上午睡,听到脚步声,抬了下头,摇摇尾巴,又趴下去继续睡。何熠风看到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笑了。
画尘扭头看他,他扶扶眼镜,沉吟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妈妈遇到一个深爱着她的人,你愿意看到她再婚吗?”
直到车开动了,何熠风才听到画尘轻轻“嗯”了声。
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树木是灰色的……一夜之间,邢程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人生如列车,在你以为它会沿着轨道一直向前时,冷不丁,它转弯了。
吴用跑了,带着到手的五百万贷款跑了。任京在电话里都快哭出声来,这是分理处的第一笔贷款业务,手续上又不太严谨。邢程没有对谁说过,这笔业务也是他的心病,隐隐地有种不详的预感,但他选择忽视。因为吴用有翼翔在后面做背景。金融圈里,有个词叫“放水养鱼”,这是收回不良贷款的一个良策。一个企业想发展,它就会注重信誉和企业形象。吴用的航空食品公司,有可观的市场前景,虽然放宽了手续,违背了银行家最起码的审慎经营理念,但是高风险的客户,往往有高收益。说来说去,这就是一场豪赌!
电话又响了,邢程现在一听到电话就心惊肉跳。还是任京,“刑总,刚刚和吴用原来公司所在的国税局联系上了,他并不是清理资产另起炉灶,而是破产。现在所谓的航空食品公司彻头彻尾是具空壳,所有的申报资料都是假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邢程托着头,跌坐在椅子上,“你不要慌,暂时也别对外声张,我现在就去翼翔找印学文。”
“如果……追不回贷款,怎么办呢?”对于银行来说,五百万是个小数字,可任京只是一个支行的小行长,像小尘粒,五百万足够把他砸得尸骨无存。
邢程没办法回答,他让小郑送他去翼翔。印学文不在翼翔,说是心情不好,准备出国散心,人去了机场。车急忙掉头往机场赶。赶上了,印学文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条腿搁在茶几上,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三季度的报表不是给了么,又找我干吗?”招呼也没打,印学文就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
邢程努力想让自己镇定,“印总,你对吴用这个人了解多少?”
“你烦不烦,老问这个问题,难道你看上他女儿了?”
“他有女儿?”
“不知道。”印学文不耐烦地一挥手。
“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吗”
“笑话!我印学文在滨江是什么身份,扫大街的看到我,都说是我的朋友,他们无非想沾我点光。我何必泼人家一脸水呢,朋友就朋友吧,又不会少块肉。”
邢程惊悚了:“你和他其实并不熟?他说要和翼翔合作航空食品的项目。”
印学文冷笑,“天方夜谭吧,翼翔的航空食品一直是锡城一家公司提供的,那是我舅开的。自家人不照顾,跑去帮外人,脑袋给门夹了呀!咦,刑总,你脸色可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慢慢坐了起来。
邢程已经说不出话了,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他太急功近利,以为吴用会是一个潜大的大客户,主观臆断了很多事。其实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有许多漏洞的。“没什么,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