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铁镇纸,却是纯青透明,碧玉似的,隐隐泛着青光。三秀之所以认识这个,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三秀正好外出。她正经过文庙前头的路口,突然间,几个蒙古人在大街上骑着马横冲直撞,而对面又来了一辆牛车,势不可挡。三秀急忙转身往当铺方向避让。车子是躲过了,却和当铺里出来的一人撞在一起,把那人的口袋跌在了地上。她慌忙道歉,抬头一看,竟然是程笑卿。
那天程笑卿面色也十分灰暗,一看便知是在当铺碰了一鼻子灰。这正是他困顿的时候,房租付不起,尽管林庆福已说“不必”了,他却不肯拖欠,这些日子一趟一趟地往当铺跑,总被伙计拒之门外,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了。
三秀弯腰捡起那口袋,里面的东西却掉了出来。拿起来看,是一对镇纸,纯青透明,似玉石琉璃一般,日头底下五彩光华,却没有跌出一丝裂缝。
三秀笑道:“好结实的玉。”
“是铁。”程笑卿说着把镇纸重新收好,长叹道,“这样好的铁,倘若铸剑是再好不过,如今只能铸这等没用的东西,连当铺里的老掌柜都不认得。——古来材大难为用呵。”
“这么好的铁,就算无人用它,也是捶不扁砸不烂的。”三秀笑道。
“捶不扁砸不烂……”程笑卿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好,好!我程笑卿要做铁镇纸了。捶不扁,砸不烂,压天下绝妙好辞。林姑娘冰雪聪明,今日就是程某的恩师了。”
…………
对这铁镇纸,三秀再认识不过。这分明是程笑卿的东西,如何会在瓶娘这儿?
三秀猛然想起昨天的事。瓶娘想问自己程笑卿的事,被自己捣糨糊哄了回去。虽然她没有再问,心中的疑窦一定还在。她昨晚睡得比平时早,自己就趁机离了卧房,焉知自己走后,她是不是又醒来了?或者昨晚只是在装睡,好把自己支开?
事情十分清楚,不必再问瓶娘。三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瓶娘恐怕并不知这铁镇纸是什么东西,怎样贵重,大概只是想着程笑卿不在,就拿来聊作念想。旁人看着是顺手牵羊,她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孩子,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沉吟了半晌,又将铁镇纸放回了瓶娘的床褥底下,心想等程笑卿回来了再还他,也算成全瓶娘的一点私心吧。
想到这儿,三秀的心底忽然觉得落寞起来。
三秀把被褥重新掖好的时候,并没察觉瓶娘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瓶娘她早就醒了,只是一直在装睡。自从昨晚潜进程笑卿的屋子,偷偷拿走了那桌上的东西,她心中就一直忐忑不安,一晚都难以睡好,天还没亮,她便醒了。
只拿一阵。如果程笑卿回来,便悄悄还回去。她想着。只是不能让三秀知道。——不知为何,她有点怕被三秀发现。她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
所以,当三秀的手按在她枕边,发现了她藏起来的秘密,还把那对玩意拿在手里端详的时候,瓶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三秀什么都没说。既没有询问,也没有责备,更没有说给其他人听,而是重新藏了起来。
就好像她惯常对自己的保护那样。这件事成了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瓶娘心中一酸,泪水悄悄润湿了枕头。
三秀的双目望着菱花镜,心思却不在镜中人的身上。直到门外传来大师兄的呼唤。三秀连忙把桌上的珠花簪了,起身去开门。
“怎么还没去?不少路呢。”大师兄道。
“车子备下了?”三秀问。
“用不着了,人家自己上门来了。”一个甜甜的声音道。
三秀连忙向大师兄身后看去,只见一个丽人款款走出来,正是陶洵美。镂金银红袄,衬着石青洒花绫绉裤,十分艳丽,独发髻上只簪了一朵珠花,恰是当日从三秀头上摘下来的那朵。
洵美知道三秀已看见了自己头上的珠花,微微扶一下发髻,浅浅一笑。
“瓶娘,你醒了?”三秀听见动静,回头道。
瓶娘正惘然地坐在床上,看一眼陶洵美,便低下头去,连忙寻衣服罩住身上的薄衫。忽然又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蜷起双腿。洵美却已经笑了。
三秀连忙替瓶娘把外衣罩上。瓶娘还是十分羞涩,不肯下床。三秀便陪坐在她身边,让洵美坐在妆台边的椅子上。
洵美仔细打量着瓶娘,瓶娘却往三秀身后躲。
“她就是你那天找的人了?”洵美问。
三秀点头。洵美笑道:“真是让人羡慕。”
大师兄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便关门出去了。
南边新熟的青梅,洵美带来的,白瓷盘子里一颗颗碧绿爽青。
坐在床沿的三秀拈了一颗送到瓶娘的嘴边,瓶娘却兀自坐着,两眼直视盯着梅子发怔,并不开口。面色也渐渐有些苍白。
“怎的?”洵美问。三秀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
“当初上船的时候,船家的女儿也曾请我吃过梅子。”
三秀正想问,忽然间悟出了瓶娘在说的原来是她十岁时的那件劫错船的惨事。三秀抚着她的背,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肩头。
这时,三秀觉得该和洵美讲那件事了。她本想避着瓶娘谈,但陶洵美已经登门来访,不好撂下瓶娘一人出去,也只好如此。安抚了瓶娘,她开口道:
“陶小姐,我四方打听过了。程大夫牵扯进的这桩案子,也是一桩强盗案。那手法和她十岁时遇见的那件相似,没留下一个活口。银钱也全被劫走。这件事怎会和程大夫有干系!分明是强盗案,事实那么清楚,可人给关了那么久,还是不给放出来!这真是……”
三秀心中气苦,渐渐说不下去了。瓶娘在一畔听着,脸色益发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不等三秀说完就急道:“真的吗?为什么……”
泪珠扑簌簌掉落下来。
“我早就知道。”陶洵美道。
三秀听见洵美这么说,面色丝毫不为所动。倒是瓶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经商人家,消息当然比戏子要灵通得多。三秀很明白。而洵美的不声张,更进一步印证了三秀的猜测。但她还是发问:“那为何……”
“商人家的儿子被杀,虽是命案,冯家又有钱,但是犯得着找人抵罪么?程大夫虽然行为乖张了些,也没有仇家。这件事,明显是背后有更厉害的关系。”
“是要隐瞒江上有强盗?”瓶娘天真地发问。
“只怕不是一般的强盗。为着不让真凶暴露,只好找替罪羊。背后那人恐怕来头不小。只怕程大夫……”洵美长叹一声,方才沉静的脸上现出了伤感。
三秀正欲开口,瓶娘忽然跪在床上,向着洵美叩起首来。这让洵美和三秀都大为惊骇。
“求求你,想想办法,救救他!”瓶娘早已经两泪涟涟。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从那天看戏的场面就知道陶家的财富非比寻常。现在陶洵美简直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三秀去扶她,拽她,她也只是伏在床上,不肯起身。
而洵美只是叹息。
“不过依我看,”三秀道,“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两个法子:一是买通狱卒,谎称狱中病亡了;二是买个人来替死。至于别的,想都不要想了。若是要钱,我借你。”
洵美说得十分爽快。
瓶娘眉心紧锁。这两个方法虽然能救程笑卿的命,他的清白却就此毁了,一生一世都要更名换姓,过着旁人的生活。甚至可能还要远走天涯。如此一来,他虽然未死,今生也要与众人永隔。
“有余地。”三秀的脸上带着自信。
洵美疑惑地望着三秀。
“倘若真要拿程笑卿抵罪,这么多天过去了,要审早就审了,问也问了,免得夜长梦多。事实上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是把人按在牢里不动。官府的人还一直讳莫如深,这不是让人生疑么?”
洵美道:“为了伪造证据,让这件案不再变得像强盗案吧。”
三秀道:“你说的也有理。所以我现在想的只能说是在赌。要说胜算,大概有七成。”
三秀问洵美:“你家走江湖,遇过多少次强盗?”
洵美道:“一双手数不清。几乎一多半时候都会遭遇。好在有家丁护卫,有时会有官兵来护,都没什么大碍。一路顺风顺水的事儿是微乎其微。”
三秀道:“都是一伙人么?”
洵美道:“当然不是。好些个帮会呢,有时候一条江上就分归好几个势力管,听父亲说他们自己还经常闹……”
说到这里,洵美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也许官府……也许官府自己……”
三秀笑了:“也许官府自己都没弄清,到底这件事有没有必要冒险。”
假设那段河上有两伙强盗,一伙是有来头的,官府必须要替他们隐瞒,而另一伙没什么背景,只是一群野强盗。现在冯家人出事被杀,官府已经抓住了替罪的程笑卿,但找人替罪,官府也面临着风险。恐怕眼下正有一股压力,让他们不得不顾虑背后的风险,这才一拖再拖。
忽然间,洵美忽然脸色一变:
“如果是强盗案,恐怕要判死罪,必须要移往刑部去。这件事若是移交刑部就不好控制了。对他们对我们都是这样。只怕他们也打算着让程大夫在牢里‘暴病而亡’呐!”
“到现在他还没有‘暴病而亡’,胜算就有了七成。”三秀道,“洵美,我想见都达鲁花赤老爷。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这个不难。只是你要做什么?”
“我要让他看一出戏。”三秀道。
“这就难了。他们蒙古人很少看戏。”
“放心吧。我们只说是变戏法。我家大师兄经常在那里往来。”
临走时候,洵美的表情轻松了不少。顽笑了一阵,她又央瓶娘唱个曲儿。三秀看见瓶娘毫无心思,就对洵美道:“等救出了程笑卿,我俩就给你单独开个堂会。”
瓶娘不便出门,洵美就和瓶娘道了别,让三秀送她到院门口。
此时已经近午了。院子里的槐树影子层层叠叠,映着金黄的斑点,好像鲤鱼的金鳞闪耀。
洵美忽然站住了脚步。
“说到强盗的事,我十岁那次才是真险。我们订了船过江,临路了,船家却把船调错了,我们也就将错就错过了江。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只船遭了殃,恐怕是我们之前衣装太招摇,给盯上了,船上的男女老幼一个没剩,听说只是个民间的剧团。”
三秀的神情严肃了。
“那就是瓶娘的故事。”
洵美沉默了。
一阵微风吹过。世界霎时间一片寂静了。良久。
两人一直走到院子门外。洵美的家奴把白马牵来,洵美翻身上马,握着缰绳,向三秀道:
“你托我告诉她。救命之恩,我陶洵美这辈子是不会忘记的。”
“我想,她并不会觉得她救了你的命。”三秀说。
☆、第 12 章
天气晴好。
一顶宝蓝色四面金线绣着衔花飞禽的大轿子,从熙熙攘攘的闹市转入肃静无声的一片区域。这里是京中达官贵人的居所,街道较别处更为宽敞,便于马匹出入。一条大路进来只有两户人家,分列东西,总不见门。两畔围墙里皆有不知从哪里移来的参天大树,枝叶遮蔽住了街道,益发显得寂静,甚至有几分阴森。
终于,前面看见了一扇朝西的偏门。为首的打了招呼,便指挥轿夫们抬了进去。一声“落——轿——”,那轿子便四平八稳地摆在了地上。打起轿帘,只见两位丽人携手而出,正是洵美与三秀。
洵美是一身富贵人家的家常衣服,而三秀已经把准备的行头都妆饰停当了。
这里便是都达鲁花赤府,接引的人还没来。三秀用余光向四方仔细观察了一番,听得里面隐隐有歌吹之声,果然是正在家宴。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我哥哥正在里面,他自会照应你。这轿我就留下了,一会儿你随意差遣。”洵美道。
“那你如何回去?”
“我的马就在街口不远处寄存着。——你事事多加小心。”
洵美才走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蒙古人便来了。看打扮是仆从,态度也和气,但毕竟是蒙古人,三秀也就十分客气。来者说了几句有些笨拙的汉话,就领着三秀,曲曲折折沿着廊走着,走向远处的歌乐声。
一路走来,三秀不禁益发惊异了。方才在落轿的地方便觉得此处的布景十分熟悉,待到往深处走,竟有几分汉家庭院的样子,只是一勾一画,更加清新大气。汉人的杂剧,他大概也能看上两眼。只是杂剧毕竟源自民间,即便搁在前朝也是不入流的东西,不知他们会不会嫌三秀演得粗陋。三秀的心中又不安起来。
三秀一路走着,歌吹之声越来越近。或许是她的衣裳妆容太奇特,让远远回廊上几个正奔逐游戏的女子看见了,放出健康饱满的笑声。三秀不禁想起了瓶娘。她们是动,瓶娘是静,却都是一味的天然。不知她们是家眷还是使女,三秀也就不知如何回应,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就这样到了一间临水的楼阁前。已经能闻见楼阁上的酒香了。
“变戏法不是那位小伙子么,怎么来的是个女人?”
都达鲁花赤老爷问道。他同时带有骑射民族的剽悍,和身为高官应有的风仪,容貌十分威严。他此时已经饮了不少酒,头脑却还清醒,汉话十分标准。三秀不禁有些紧张。
“禀大人,师兄身体偶恙……”
三秀还没说完,都达鲁花赤老爷便点一点头,挥挥手让她下去。三秀心中打鼓,忽然看见座中一位汉人打扮的男子正示意自己稍等片刻,知是洵美的兄长,遂向都达鲁花赤老爷施了一礼,退到了宴席边上的角落里,与乐人们呆在一处。酒过三巡,方有人重新引三秀上前。
“这次是什么?报上来。”
“禀大人,是杂剧。”三秀说着,便将写了戏名的簿子递了上去。
“哦?”都达鲁花赤老爷微微扬了扬眉毛。
边上陶家的兄长连忙道:“她就是新近京中出了名的妆旦色,林三秀。”
“这倒是难得。点戏就免了,拣擅长的小唱一段罢。”
三秀领命。
“没来由犯王法……”
只听三秀只唱了这一句,陶家的兄长就惊得连酒杯都几乎没拿稳。
这并不是因为三秀唱得动人,而是因为这是《窦娥冤》第三折里,窦娥在刑场上所唱的《端正好》。连他也没想到三秀竟然会选了这样一支曲。
这可是宴席!
陶家的兄长不禁往左右看了一眼。
座中以蒙古人居多,懂汉话的就少,看过杂剧的人更少。他们多是看着三秀在那里唱,不知所云。只有乐师的手哆哆嗦嗦,几次差点拉错。
《端正好》之后又接着是《滚绣球》。三秀的脸上仍然没有一点惧色,将都达鲁花赤老爷视若无物,只有一个窦娥在不屈地控诉着。陶家兄长的手心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这女人,真是不要命了!
陶家的兄长又偷偷望向都达鲁花赤。他似乎正听得入神,手还行家似的按着拍子,喜怒不形于色。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三秀终于唱完。陶家的兄长赶忙擦擦冷汗,就要准备谢罪。谁知都达鲁花赤竟然点了点头,摆摆手道:“赏。”便不再说其他。
陶家的兄长终于长出一口气。
“禀大人!”
他听见三秀明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