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越听越气:把女孩子饿成这样,自己竟还混酒喝——世上还真有这种人渣。虽说没对瓶娘做出兽行,但也没什么良知,只是被瓶娘躲过了。唉,这瓶娘,虽说看上去呆呆的,没想到这点本能倒是分外敏感,也算是大幸了吧。
“那人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吧。”三秀忍不住蹦出这么一句。
瓶娘停止了言语,转而将被子覆在脸上,不做声。
三秀知道自己造次了。如果这女孩子在落难中,碰到一个哄骗她的中年男人,许给她有吃有住,不用风餐露宿的未来,恐怕也要信了。然而三秀是一副侠义心肠,听瓶娘道这些往日委曲,心下实在不痛快,便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聊起来:
“戏的话,有好多种呢。要是杂剧,就是一个男的叫做末,一个女的叫做旦,两个人穿好了画好了,站在台上演故事。咱们介褔班就是演杂剧多些,主要是北曲,一本戏是四折一楔子,两折间常有些小节目。你白天见的那大师兄,就是个变戏法的,特别会变。他应该已经学给你看了罢?”
瓶娘听见三秀说戏,头就从被底探出来,有滋有味地听。三秀问起话来,她就点头,道:“他演给我看了,好得意呢。”
“他啊,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介褔班,攒了半年的劲儿,终于要演一台新戏,演的是《救风尘》。那赵盼儿就是我哟。”
“白天也听你说《救风尘》。到底什么是《救风尘》?”
“《救风尘》嘛……就是一个……女孩儿,”三秀不敢说是□,怕又要向她解释什么是□,又引出更多问题,“名叫宋引章,嫁给了不该嫁的坏人。那坏人对她极坏,总是打她骂她。她一个朋友气不过,就把她救了回来,结了段好姻缘。”
“她嫁了她朋友?”瓶娘睁大了眼睛问。
“不是不是,”三秀有点狼狈,“她朋友就是赵盼儿啦。赵盼儿也是个……是个女孩子。她嫁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吧,她最后嫁的那人也看不出什么好,但总算不打她,不骂她,一片痴情。其实这两人倒无妨啦,赵盼儿那人却是顶好,胆识不让须眉。若她是个男子,就是宋引章的最好归宿了吧。”
三秀低头说着,忽然转而惆怅,后来就变成了低回的自言自语。三秀心想,那宋引章虽说嫁了安秀才,赵盼儿又将何所之?如此才貌双全、侠肝义胆的奇女子,纵是搜遍天下男子,也难找一个配得上她的真性情。风月斯人,本不合执箕帚为□之事,不如就这样独来独往,逍遥终老。可叹她毕竟是烟花女子,以色事人,不得不作从良打算,为自己及早找个归宿,到头来不免便宜了哪个须眉浊物。
毕竟人间好事难圆。
三秀望着那屋顶漏下的一缕月光,为赵盼儿幽幽一叹,不知不觉就一手打着拍子,将那支《混江龙》轻哼了出来:
“……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久以后手拍着胸脯悔时迟……”
刚唱到这里,忽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如鼠啮物。
她连忙坐起,心想前院瓦子里的大花猫何在,竟然让老鼠如此猖狂。将欲掌灯,却听那声音近在枕畔。
她在窄床上转了个身。月亮照在她的后背,牛乳似的白。啮物似的声音就在瓶娘蒙头的被子底下。细细的。她唤了一声瓶娘,瓶娘却不答。她只好轻掀起那被角。
瓶娘的长睫毛垂着,微颤,双目将合未合,露出一点黑瞳仁。虽然如此,人却已经睡着了,叫也不应。而那细碎的啮物声,不是老鼠在闹,而是瓶娘在不自觉地磨牙。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磨牙。三秀不觉笑了。她刚帮瓶娘盖好被子躺下,瓶娘就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出了自己的被窝,又扑了两下手臂,扯过了三秀的被子,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安静了。
三秀脸上一红。
这一回她的腰上,勾着瓶娘的手臂呢。
☆、第 4 章
“……则你那说着去时便恰便似去秋。似这般燕侣鸾俦……”
介褔班小院里有一树槐。时下是早春二月。转眼间,瓶娘已经来到介褔班半年,去年的槐树也长了新芽。清早一起就在这树下练唱已是介褔班里众人的习惯。这一天班里独独没有给三秀安排场子,她就一个人在树下一直唱到了午时。一副清亮亮的好嗓子,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小院的前头就是“醉太平”瓦子,整日整夜笙歌不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上客人看得厌了,也会往楼下介褔班的小院看上一眼。“那不是三秀么!”常有客人这么一说,楼上就抛下几枚花果来。三秀总是不以为意。
莺声一啭,槐影里三秀唱的依旧是《救风尘》。这戏自从去年筹备起,迟迟未曾演过全本,总是因着人手不齐的缘故。不过其中精彩的几折早就在前头的“醉太平”瓦子里演了几回。三秀虽不算名角,唱功却早已纯熟,加上一双娇俏俏的水杏眼儿,把一个赵盼儿演的活色生香。只是那喝彩声总是稀稀落落的。
唱着唱着,三秀忽然分了神,眉心一蹙,为这事烦恼起来。
“哟,这不是三秀嘛。”
三秀微微抬起头,只见“醉太平”一扇雕花窗子里,有位哥儿正笑嘻嘻地瞧着她,手里扬着两枚核桃,正要抛下来。
三秀冷眼认出这是常照顾班里生意的一位少爷,只是姓氏实在记不得了。虽然如此,还是依例浅笑,弯身褔了一福。
那哥儿便将核桃用随身的方巾包了,从楼上抛在了三秀面前的砖地上。三秀也不去捡,那哥儿也不以为忤,依旧与她搭话:
“你们介褔班倒是有趣儿,自己和自己抢起风头来了。”
三秀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早就听说这样的流言:《救风尘》在“醉太平”试演不出彩,都是因为新进班里的瓶娘就在“醉太平”演她的独门戏法“美人瓶”。瓶娘的“美人瓶”刚一演就意外轰动,致使《救风尘》黯然失色,全班人马大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不就是自己抢了自己生意。
三秀一听见这样的流言,心中便是说不出的气闷。瓶娘花了半年时间,总算在班里和众人相处得不那么拘谨了。可如今这么一说,好像瓶娘又成了介褔班的外人。虽说瓶娘演戏法一直有大师兄照顾着,但天长日久,这样的流言难免不传到心思单纯的瓶娘耳朵里。更容易让外人以为介褔班心不齐,戏还没演全,自己就闹起了矛盾,对介褔班以后的生计非常不利。
不管三秀再怎么讨厌流言,眼下那哥儿既然直对自己说了,她也不好不答,于是脸上又挂起笑容,低头啐了一口,道:“哥儿这话真是该掌嘴了。瓶娘是我好姐妹,姐妹间谈甚么抢不抢。她唱得又有天分,班里正准备给她在戏里添一段词儿呢。”
那哥儿眼睛一亮。三秀捕捉到了那眼神,心中忽然宽了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现想出来的。但眼前那哥儿如此痴迷瓶娘的戏法,三秀便打定了这个主意。或许可以扭转试演到现在的颓势也说不定。
三秀正这么想,那哥儿忽然又哈哈笑了起来:“小娘子打诳语。瓶娘她是个残疾,怎么登台?”
三秀心里一沉——是了。到现在为止,瓶娘的戏法依旧走的是过去的老路:尽量缩着自己身子,让人以为她是无手足却能言会唱的可怜美人。万一瓶娘离了那瓶,她的戏法还会吸引人吗?即使她一直不出这瓶,“醉太平”瓦子里的看官们,还会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吗?
这么想着,三秀的心里倏忽又乱了。她忘了楼上还有个等她回话的哥儿,只是怔怔地出神。那哥儿见三秀发了怔,正欲问,瓦子里一阵热闹,那哥儿便向三秀道了声“下个月与陶家少爷同来听戏”,也不管她听见了没有,便将头转回了里面。
“……碧云天,黄花地……”
温柔宛转的歌自楼上飘飘而来,是瓶娘的声音。三秀的思绪一瞬间又回到了人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向楼上,舒心一笑。随即便取出了袖里团扇,跟着楼上的歌,一步步练起身法来。
一时间,大千世界俱是平安喜乐。
“三秀!”
瓶娘人还在瓶子里面,大师兄满头大汗地搬着她。瓶娘看见三秀还在院里练唱,脸上就笑得露出了酒窝。三秀笑了,大师兄也笑了。
虽说这几日天天都是如此,三人的欢乐也还是如去年初见时那样。“三秀三秀,”瓶娘兴高采烈道,“三秀教我的那支《沉醉东风》,他们欢喜极了。三秀今天再教我几支。”
三秀笑道:“你呀,光顾着高兴,还不快从瓶里出来!”
大师兄便把瓶娘放在了地上,让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错出身子来。三秀早就备好了一件袄,还是和当初一样体贴地披在她肩上,随后便用手心焐着瓶娘冰凉的指尖:
“瞧瞧你,每天拘在这瓶里,都冻坏了。”
瓶娘低下头笑了。大师兄离了院子到别处去,院里只剩下了瓶娘和三秀两个。瓶娘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空旷的小院,叹道:
“真想也和三秀一起在这院子里练唱……”
瓶娘这一句话本是无心,却被三秀这个有心人记住了。直到两人又回到共住的房里,三秀依例让瓶娘坐在镜前,将她头上的妆饰一件件取下的时候,她心里还思量着瓶娘那句话。不知不觉就发了怔,手上动作也慢了。
瓶娘笑了。三秀陪着笑了一阵,忽然道:“瓶娘,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瓶娘困惑地看着镜里三秀的影子。
“瓶娘,你想,你本来是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美人瓶’是绝技,但在一个地方久了,难免会让看官们生厌。以前你四处飘着,无妨。现在你跟着咱们班常驻在‘醉太平’瓦子里。教你唱些新曲,就是为了让他们感觉新鲜些。可是这世上的曲子毕竟有限,久了又该如何是好。再者,虽说跟着介褔班不必再装手脚残疾,但现在的看官一个个都拿你当新鲜玩意儿……我不忍心。”
瓶娘神色黯然了。她素来只知道把自己缩在瓶里,也只学了这一门技艺。三秀说的事,她过去从没想过,倘若三秀不说,恐怕以后也不会想到。如今她也不禁患得患失。听见三秀说到不忍心,她也不禁心里一紧,就握住了三秀的手。
良久,三秀直起身子,道:
“瓶娘,我再来教你一支曲,你可要听好了。”
说完,三秀就拿起桌上的红牙板,后退两步,打着拍子唱了一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瓶娘听了,不禁莞尔:“这曲子有趣,只听见许多‘月’呀‘月’的。”
“别笑,”三秀忽然正色,“你可都听清楚了?”
“清楚了。”瓶娘也亭亭站了起来,朱唇一启,跟着三秀手里的拍子便依样唱了一遍。
三秀点头赞赏道,“你学曲子真快,比我小时候都快,总是听一遍便记得。如此,不入我这一行,真是可惜。只是声情上还生疏些,练上两日就无妨了。瓶娘,总在瓶里卖你那门艺终非长久之计。依我看,你既然有学曲子的才,不如……”
三秀的话还没说完,瓶娘便已会意,脸上顿时一片愁云,低声道:“姐姐休要再提,瓶娘是立过毒誓的。”
“毒誓?”
“‘若在众人面前出了那瓶,终身不得行走。’”
瓶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三秀听她这么说,水杏眼的瞳孔里又笼了一层阴翳。然而那阴翳也只是一瞬间,转眼便又是笑:“你呀,也莫愁了。程笑卿昨天打扬州回来了,我去央他写几支新曲儿。”
“程笑卿。”
瓶娘低头重复了一边这个陌生的名字。三秀打趣道,“妹妹可要小心。要说有谁担得起‘风流倜傥、负心薄幸’这八个字,非他莫属了。”
三秀说得明白,瓶娘却好似听天书一般,神色钝然,询问地望向三秀。三秀又笑:“谁家姑娘要是让他给沾上,就得把方才那支《塞鸿秋》每日唱个十七八遍呢。”
瓶娘也不懂那支《塞鸿秋》的意思,只是见三秀一脸狡黠的笑容,便心知这不是什么好话,低下了头,忽忽不乐。
三秀便又觉得她可怜可爱了。
☆、第 5 章
等到黄昏铺满小院四角的天空之时,瓶娘正一面绣着花,一面唱着那首“月呀月”的《塞鸿秋》。三秀则把胡琴搁在膝上,琴弓丢在一边,纤纤玉指随意拨着。斜阳从窗户口拉进来,爬上三秀的琵琶弦,爬过瓶娘的细密针脚。这日子似乎就是永远。
突然间,一阵犬吠自深巷而来,扰乱了平和的傍晚。犬吠的间歇里,依稀可闻男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三秀听见,停了手里的拨弄,转头看向瓶娘。果然,瓶娘的脸色已经煞白。三秀知道她必然是想到了不快的过往:曾经那个倚仗瓶娘混吃喝的男人,就是在灌了黄汤之后,对瓶娘为难的。
而就在这时,远处那男子突然低声呵斥起来:
“……呔!你这畜生!……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三岁贯汝,莫我肯顾’,竟咬起吕洞宾来!你看那满路衣冠禽兽,白日横行,你却俯首帖耳,百般恭顺!……‘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瓶娘脸上的惊惧之色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困惑不解。这人骂得倒奇怪,“之乎者也”文绉绉的,竟然不像发酒疯的模样。她心中正奇怪那人说着什么,却见三秀“嗤”地笑出了声,好像早已经见怪不怪,将这当做惯有的趣事一般。她正要问,三秀早已转过来,道:“他来了。”
三秀话音刚落,远处巷子里又传来一个女子的温柔声音。
“程大夫您又醉了。何必和狗怄气呢。哎,仔细脚下!”
“醉?……”那男子的声音渐渐平静,“‘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若举世皆醉我独醒,那醉的是我,还是你们?……醉?我可不觉得我醉……三秀呢?”那男子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喊起来,“三秀!”
一阵砰砰乱响。接着是嘎吱开窗户的声音。
“唉,乱喊什么!”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泼辣好像玫瑰花扎人一手刺儿,“小妹你也真是,竟然还和他搭话。他黄汤灌多昏了头了,保不齐连亲老娘都不认识了,你也昏了头不成?——你三秀妹妹在后头院子里——别影响我们生意!”窗子吱嘎又阖上了。
屋里瓶娘听见了,慌忙看向三秀,三秀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瓶娘便点点头,轻道了声“我出去了”,转而躲到了别屋。三秀刚欲说什么,瓶娘却已经走了。
“我刚才听见有人唱《塞鸿秋》。”
屋门口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三秀斜乜一眼门口,只见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立在门口,一身月白衫子,腰间垂下一杆箫。
三秀没急着答他,撂了胡琴,一手护着灯盏,把灯燃了,待到窗上她巨大的身影不晃了才撒开手,冷冷道:“程大夫是尊真佛,巴巴的请了这些日,今天怎么忽而来了?”
男子淡淡笑了,满面春风。大概刚刚那一会儿别人给他饮了醒酒汤,神智比方才清明了不少,只是神色里的颓唐不羁依然如故:
“自是寻春为汝归。好妹妹不放我进来坐下?”
三秀听见他轻薄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