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姓客人说,三秀师姐的事是他冒昧了,可以从长计议,只是有几样礼物,您一定要收下。”
林庆福微微一怔。
“那……请他进来。”
那徒儿答应了要转身。
“……慢着。”
林庆福忽然变了主意,“还是我去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喜欢姜夔元宵前后写的那几首《鹧鸪天》词。特别喜欢这一首: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沙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不知道等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心情。
☆、第 40 章
林庆福披了棉袍,让徒儿在前面,慢慢走到院门口,果然看见三辆车——两辆马车,是载人的,四围皆是御寒的厚毡;一辆骡车,是拉货的。一个青年正站在那里,模样与徒儿之前描述的相同,想必是那朱姓的公子了。王婆不见,许是因外面太冷,躲到车中去了。
林庆福和那朱姓的青年互相寒暄了两句。一个突然造访,一个突然接见,双方都有些尴尬。最后,那朱公子说:
“我也自知此来十分冒昧。因为看了令爱的戏,感慕她的高义,只是这样而已,绝无非分之想。还望您不要现在就拒绝我。”
听他这么说,林庆福稍微缓和了心情。不如哪天让女儿和这个年轻人见上一见。
只听朱公子又道:
“我这里备了两件礼,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林庆福有点意外。朱公子却不好意思起来,转身回车中拿了一只扁匣子出来。林庆福看见那匣子大小,就已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商贾老爷们做买卖,正流行用这样的匣子装银票。陌生人出手如此阔绰,让谨慎老实的林庆福更觉得危险,说什么也不肯收。
朱公子有点为难。他搔了搔头,道:
“您一定不肯收,那这份礼就算罢了。——可是另一份礼,您一定要见一见。”
林庆福捏着一把汗,怀疑地看着朱公子。只见朱公子转过身去,走到那马车边上,抬手卷起车门前的厚毡,现出两个人影来。
“师父!”
其中一人刚现出身,便急急地喊了出来。林庆福听见那声音也不禁一惊。他定睛看去,那车中正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稍长的正是王婆。另一个,刚才喊出声的那一个,正是白天从戏院被官府带走的祝双成。
“这……”
林庆福的心情,短短的功夫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还心中充满怀疑,此时却是喜出望外。他也不着急问明白缘故,连忙转身差遣小徒儿喊何大有出来夫妻团圆。
王婆扶着双成下了车。双成已经换了一身御寒装束,显然是朱公子置买的。见到师父,双成含泪拜了一拜。又向朱公子拜了一拜,连声称“恩公”。朱公子还之以礼。
不一会儿,何大有出来了,两人相拥痛哭。趁着这时候,林庆福稍稍平静了心情,心中重新计较起朱公子的事来。此人好像也是才来京城不久,究竟有何神通广大,这么快就将祝双成救了出来?
他心中正想着,朱公子却好像已经看出他的心思,谦逊地说:“在下初到京城,一无所长,只懂些俗事。团圆就好,团圆就好。”林庆福一听,就知道他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不少银两。如此费心,却又没有居功的意思,林庆福忽然对这个陌生青年有了一点好感。
“外面太冷,进来说话吧。”林庆福说。
朱公子在火炉边已喝了几杯热酒暖身,三秀才姗姗来到厅上。她穿着朴素的家常衣服,没有妆饰,头发也只是梳着松松的辫子。向朱公子简单的道了安,便在对面坐下了。
林庆福的表情有点局促。“这便是小女。”他说。
“慕名久矣。今日一见,果是非凡。”
三秀轻轻笑了一声,“之前你没见过我吗?”
朱公子哑然。
“我记得你。”三秀笑道,“早上你看了我的戏,是张生面孔。第一次来?”
朱公子有点红了,许是先前两杯热酒的关系:“初来此地,还请姑娘包涵。”
林庆福在一边看着。起先女儿也没怎么打扮就出来了,让他觉得有点不安。但几句话过去,似乎两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他心底也有点欣慰了。正想着,小徒弟忽然绕上前,附耳过来:
“师父,问过这人底细。他是淮西人,从江西往泉州贩青花,卖到波斯去的。手里还有好几艘大船。这次是在京里谈生意,还在买房,像是有长住的打算。——师父,师姐真的要嫁他啊?”
“瞎说什么呢。别乱传。”林庆福呵斥道。虽然嘴里这么说,林庆福心中已经有几分动摇了。小徒弟笑着跑远了。林庆福默默望着女儿言笑晏晏的模样,却不知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经历这么多变故,女儿只怕是有点痴病了……
三秀忽然收起了笑容。
她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朱公子端正了脸色:“姑娘请说。”
“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婚姻无缘,遭遇恶人,双足残废,不能行走,你当如何?”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呆住了,独有三秀目光严厉,朱公子默默沉思。半晌过后,朱公子缓缓道:
“我会为她报仇,不择手段。今生也绝不另行嫁娶。”
三秀听见,脸上缓缓现出笑容来。
“我也是一样的答案——来,我敬你一杯。”
朱公子也笑了。王婆也陪着笑。独有林庆福,分明正月里,却感觉到了背上冰冷的汗水。
送走了朱公子,林庆福沉默地看着女儿。如今无论再说什么,都是空谈。一直以来担心的事,今天也成了真。
虽然如此,他还是想听听女儿的想法。
三秀望着远方,慢慢道:“我想把欠陶府的钱还回去。”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三秀还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宣告心中的宏愿,一定要慢慢地说出来,才能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它可以实现。
安静了一阵,三秀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帮我多接点场子吧,越多越好……怎样都好。以前是我不懂事。”
林庆福听见“怎样都好”四字,心中百感交集。三秀生就这样孤高的性格,旁人多觉得惋惜——心气高了,触怒权贵,今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林庆福却觉得骄傲。他觉得这是教导女儿多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而现在,女儿却决意要把这一切都摧毁掉,脸上的神情,酷似当初她的母亲,决定抛弃自己的家族,跟随他这个穷戏子远走天涯的时刻。但他无法看清三秀的世界。三秀的母亲是为了他们父女,而三秀又是为了谁呢。
——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婚姻无缘,遭遇恶人,双足残废,不能行走,你当如何?
——我想把欠陶府的钱还回去。
他很后悔。
如果介福班的处境不至于这么困窘。
如果能够帮三秀筹到钱,而不是让三秀去求陶小姐。
如果当初王爷来酒楼敬酒的时候,他稍微机灵一些。
如果当时没因为自己的私心,让三秀和陶家走得太近。
甚至更远一点,如果……当初没答应收留瓶娘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如果都是种种虚幻。死的人死了,散的人散了,活的人却要还挣扎着活。挣扎久了,三秀一定也倦得糊涂了。林庆福这么想着。
最后,他含混地答应了女儿两句,独自带着满腹心事转回卧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去想女儿嫁人的事情了。
第二天,转眼就到了。
“什么,不准唱戏?”
林庆福以为自己听错了。
钱老板叹了一声:
“是啊。昨天那事,我是不怕的。不就是惹了事吗,咱们官府有关系,送点银子就行了。可今天,不一样了。小王爷动了真格,一早就派人往各家酒楼瓦子放话:介福班的戏,禁止!老林,不是我说你。就算小王爷张狂,咱们也只能忍着。现在只怕京里没有哪个楼肯让你家唱了。别说三秀,就算你家一个徒弟想往别家跑个龙套,依我看啊,难!”
林庆福听得呆住了。半晌,向钱老板连声告罪。钱老板只是摆手,还时不时往门口张望,怕被人窥见和林庆福在这里似的。林庆福见状,也不敢多留,早早的离开了。
林庆福沿着笔直的大道往回走着。
大都的道路上,常常可见蒙古人。自林庆福小的时候,就在这大都里看蒙古人来来往往,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也和汉人面目相似,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只是衣冠不同。他们看耍把式的时候也会大笑,酒酣的时候也会唱歌,歌声还更好听些。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至于大元有没有科举,他从不在乎,因为这对他来说都一样。程笑卿写的这本《彤管记》,他看了,实在不是很懂。倘若读书人都去科举,只怕就没有人写曲文,自己演什么,别人看什么呢?
他甚至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小王爷逼得介福班里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他觉得三秀是疯了),戏也不让演了。这一次只怕四处借钱送礼也不能顶用,更何况为了《彤管记》已经借了好几家的债,怎好再开口。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师父!”
林庆福如梦方醒。不知不觉,已经回到自家门口了。看见出来迎接的徒弟殷切的眼神,他不知当怎么开口。“三秀呢?”
“刚才来了个小丫头,说是朱公子家的丫鬟,来找师姐。两人说了几句就一同乘车子走了。好像是说……有陶家小姐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真够久的。视点是三秀的父亲。下一章写陶小姐的消息。
☆、第 41 章
蓝布帘车,不起眼到了极致,轧过平整的城中大道,轧过磕磕绊绊的石桥。道路两边屋子越来越旧,屋檐也渐渐朝车子的两畔凑过来,好像要聚合起来似的。车里的三秀知道,这车是在开往城郊陌生的地方,不会是陶府,更不可能是赵王府。她想起车子刚从介福班开出来的时候,似乎在城里兜了好几圈,好像在提防着□者似的,之后才从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往城外驶去。这让三秀不禁一心起来,几度想向车中的朱家丫鬟发问。但那丫鬟始终一言不发,全身都警惕地提防着车外,视三秀若无物。
三秀只好闭上眼睛。车子晃着,晃着,恍惚又是过去到都达鲁花赤老爷家里唱《窦娥冤》的那次。炎热晴好。宝蓝色绣花的大轿子,弥散着两人胭脂的气味。然而只是那样相对坐着,一动不动。直到轿子停了,洵美才微微一笑,向她伸出素手:“我扶你。”
摇晃停止了。
三秀睁开眼睛。没有洵美的手,只有正月里冰冷的风。对面的丫鬟已经下车了。外面传来催促声音。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农舍。
再平常不过的农舍——几件茅草房,外面环着栅栏小院,有鸡窝,但没有鸡。
三秀不知把她带到这里究竟有何用意。这就是朱公子的家?
“请跟我来。”丫鬟说完,走进了较里面的一间茅屋。
三秀走近那农舍的时候完全诧异了。小小的一间屋子竟然挤了十来个人,男女老少,贫富各异。板凳不够了,有的人就坐在了柴堆上,还有几个人就挤到了屋里唯一的一张床沿坐着。而那张床上又躺着一个憔悴的陌生女子,看上去也就是不到二十岁的模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而这屋里最显眼的就是昨天的那个朱公子。他看见三秀进来,马上站起了身。屋里的其他人竟也跟着起立。那朱公子向大家拱手,他们才陆陆续续坐下。
“林姑娘,让你到这种地方来……”
他说着脸上就都是歉意。三秀赶快道“不要紧不要紧”,心中还是不明所以。
明明是说有洵美的消息,自己才跟着来的。但现在只见到一个憔悴的女子而已……
朱公子转过身,对屋里的其他十几个人道:
“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家都回去吧。”
“是。”
众人行了一个奇怪合十的礼节,然后从屋子唯一的出口有序地退出了。屋里只剩下了三秀、朱公子、丫鬟和床上憔悴的女子。
“林姑娘。”朱公子笑道,“你一定非常好奇,他们是谁,我又是谁。”
三秀有点怕了,心中的谜团更多。这些人的样子形形□,实在不像是朱公子的亲戚。那有序的行动,更不是普通的农家。
“安心吧。”朱公子道,“他们都是我的教友。林姑娘,你听说过‘吃菜事魔’吗?”
“吃菜事魔”啊……三秀以前听说过。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个街头巷尾的传说。据说那些人举家侍奉魔鬼,终身吃素,死后还要裸葬。官府一直在明令抓捕“吃菜事魔”之人,但真正的信徒她一个都没有见过。
“圣教外人多有误解,不过教友们都已习以为常了。”朱公子笑道,“姑娘既然上次对我如此坦白,我也不当再隐瞒什么。今天总算是和盘托出了。还是说正事吧。圣教前些天发展的一位教友,知道一些姑娘意中人的消息,在下就赶快来告诉你了。”
听见“意中人”,三秀想辩解,刚要开口,突然想到:“教友”指的难道就是床上这个憔悴的陌生女子?
她不禁往床上的女子脸上看去,那女子却痛苦地将脸别过一边。
朱公子开口道: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那女子听见他的话,微微闭上眼睛,脸上的神情慢慢平复了一些,之后,缓缓开口道:
“我家是个农户。爹爹很早就皈依了圣教。托……公子的福气,农闲时节,我跟着爹爹贩点胭脂花粉小玩艺,贴补家用。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那是正月初五,总算到了开市的日子,爹爹病了,我一个人拉着货车到了市里,占了个好位置。那一天生意难得的好。我起先也没觉得怎样,以为是刚开市的关系。心里只想着多卖一点,再多卖一点。后来,就发现不对劲儿了。那天来买的人,没有一个还价,爽快地付了帐。如果有人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买,马上会被后来的人推搡到一边。最后甚至连平时没人过问的货都有人过问。等到黄昏时候,我的货车已经完全空了。
“现在回想,一发现苗头不对,我就该回家去。可我太贪心了……一面忐忑,一面窃喜,我推着空车回去了。出了城门,才发觉自己一直被几个人跟着。几个男子,又高又彪悍,问我要不要见恩人。我惊恐极了。……
三秀立刻明白了那几个人的来历:洵美嫁进了王府,小王爷的营生却还没有停止。想到这里,就想到了瓶娘的悲惨遭遇,一股怒火暗里陡然升起。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事情就由不得我了。我被带到了赵王府。就是在那儿,我听说了陶氏的事情。”
陶氏?啊,原来陶小姐已经变成“陶氏”了。想到这里,三秀就不禁悲从中来。陌生的女子说到这里停下来要水喝。三秀便赶忙把一碗热茶水递到她唇边。因为三秀的紧张,那碗水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泼洒出来。那女子赶快用手接过。三秀觉得自己实在没用,只好站在一旁,看那女子把茶水饮下去。
“我在王府被囚禁了十天。虽说被囚禁着,下人房离密室只隔了一堵薄墙,我也因此听到了一些王府下人的议论。你定是想要问我,陶氏她过得怎样。——下人们说,她初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