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不起的人家,就只好用下策——换。捡个流□孩儿,仔细打扮一番,把自己家的女儿换回来。虽说损阴德,但也没有办法。更有被劫走的是嫡出的,就用庶出的女儿换回来的。也有被劫走了姐姐,用妹妹换回来的。结果一家的女孩儿,都被那个畜生给糟蹋了。”
“太惨了。”
“换人也是要看小王爷脸色。若是他不答应,换也没用。实在无法的人家就只有等了。等到女孩儿被糟蹋得已经不成人样,那畜生也觉得无趣了,就另寻别的女孩儿,把这一个扔出去。命硬的或许能撑到爬回家,若是时乖命蹇,就……”
三秀不忍再听,两手捂住了耳朵。林庆福也就不再说下去。“我好恨!我……我好恨哪!”
三秀说着,泪水便夺眶而出。
林庆福长叹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张宝钞。
“瓶娘虽不是我的女儿,也是我们班中的一员。我也想救她出来。——这是咱们班里剩下的银钱,退了陶家的定礼,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三秀数了数,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是三百两。
林庆福又道:“我也后悔,昨晚不该那样急着把定礼退还给陶家。若是算上那些,或许还够。现在这样,只好和小王爷去讲讲条件了。”
三秀摇摇头:“不怨您。陶家也正在难处。关于赎金,可以和赵王商量吗?小王爷是个畜生,若是和他父亲说,说不定会有转机。”
“我也想到了。只是他父亲不会汉话,年老昏聩,深居简出,这才由着他儿子胡来的。”
三秀的心中又浮现一丝阴云。
父亲又道:“我今日还要到陶府去。这钱,你拿着吧。若是你想去赵王府赎人,千万不要亲自去,可以让大有代你去。若是你被扣在那里,我……”
“我懂的。”
父亲点了点头,离开了,留下三秀一人盯着这堆宝钞发愣。她知道以瓶娘的美丽,这些钱是断然是不够的。她打开了妆奁,一层,又是一层,翻到了底层,现出极为精致的一对黄金蝴蝶钗,翅上嵌着黑猫儿眼,仿佛活着一般。
这是母亲当年从家里私奔出来所戴的东西,听说是传家的宝物。
若是把这个典当了,父亲是会骂死我的吧。三秀想着,把一对黄金蝴蝶揣到了怀里。
那个瞬间,她眼前浮现了好多好多的景象。她想起很久以前河畔拾起黄金蝴蝶的梦,想起瓶娘在草丛间凝视的那对蝴蝶,被猫儿惊起,飞到当空不见。这许许多多的往事忽然串成了一线。一切就好像宿命的棋盘早在开局时便布好了伏笔。若是母亲在这里,也一定会原谅自己的吧。
三秀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槐树底下,大师兄正在和班里的兄弟们辩论。似乎是在讨论该不该赎瓶娘出来。有的人认为即便赎出瓶娘,瓶娘可能也已经毁了,不如就此算了。而大师兄一定要赎出瓶娘,却又拙于言辞,争得面红耳赤。三秀向他招了招手。他跑了过来。三秀把父亲交给自己的那叠宝钞递到了他手里。
“这些钱是班里的,你还是替班里收好吧。”
大师兄愕然地看着三秀。
三秀向他笑笑,然后风也似地跑出了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庆祝上榜更新4500字【其实是因为今天写的比较顺利】
☆、第 25 章
在赵王府的一夜,瓶娘就这样躺在虎皮毯上度过。等到熹微的晨光将她弄醒,已经是在赵王府的第二天。睁开眼睛,周围的景物没有一点变化,告诉她这一切并非噩梦,确确实实是现实。
门开了,出现的还是刀疤脸吉达。他这一次除了带来一罐牛奶,还带来了一些奶酪块。
瓶娘捏起一块尝了尝,一股浓烈的酸味让她不禁挤起了眼睛,条件反射便吐了出来。
“不要浪费东西!”
吉达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似乎很生气。脸上的刀疤显得更深了。
瓶娘看着吉达那张可怖脸,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肮脏的街道。不错,散发着腥味,盘旋着苍蝇的,肮脏的街道。瓶娘她,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河畔的小镇,居民都打渔为生。唯一称得上街道的,也只是一条贩鱼的街。地上永远横流着血水与鱼的肚肠。
那是她十岁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那条街。虽然在后来的人生中,她曾今努力地想要忘却,但无论她笑得怎样开心,那段记忆还是在那里。
——哟,这个瓶子长了个头。
几个长得乌黑的男孩子围了过来。
——好像是个小乞丐。
——真的呐。只有个头在外面。
——是残废吧?就这么一小截,怎么活啊。
她漠然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一小截,一小截。”他们这么喊着。
“喂她吃点东西吧。”一个人忽然提议。
恶就是这样无形中降临的。它可以突然降临在看似很纯真的孩子的身上。那些孩子们四散跑去,随后又聚拢过来。他们手里拿着腥臭的鱼的内脏。鱼鳔,鱼鳃,能吃的不能吃的。天上的乌云翻涌,聚拢,终于酿成一场雷声滚滚的骤雨。
“来啊,吃啊,你不是经常偷鱼吃吗。”
他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的嘴里摁。几个大个子的男孩子用他们混着污血的爪子揪住了她的头发。腐臭的味道伴着雨水从鼻孔直钻入脑。她根本躲不开,只有咬紧牙关,但散发着腥臭味的污物还是顺着嘴唇与牙齿的缝隙流到了口腔里。
“她看上去好恶心啊!”一个怪叫着。随后他们大笑起来。
“感谢我们吧!要不是我们,你早就饿死了,哈哈哈。”
雨越下越大,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孩子们四散跑了。瓶娘将肢体艰难地从瓶中探出来。先是挤出肩膀,然后是两只手。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失去了平衡。
瓶倒了。
她整个人倒在泥水之中。雨无情地冲刷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周围的一切。模糊到她甚至感不到自己在活着。
世界不过就是这样了。
那个时候瓶娘没有一点泪水。她一点也不渴望别人的救助。她带着沉重的瓷瓶,一步一步向前挪着,蠕动着,想尽办法挪出自己的身体。然而倒下的她实在使不出力气。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可怜的蜗牛横在雨中。
忽然,雨停了。
“小妹妹,要帮忙吗?”
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于是,向那声音缓缓抬起头来。雨还在下,但是在头顶,有人撑起了一把伞。
母亲。瓶娘瞬间想起了这样一个词。不是母亲,却带着母亲的气息,向她伸出手去。
瓶娘得救了。但她心中感觉不到欢喜。她只是静静注视着这个女人。女人头上裹着头巾,怀里还拿着一个包袱,身上,伞上,都缀满了补丁。似乎也是非常穷困。
“啊,你在看这个吗?”女人打开了包袱,里面现出一片片的东西,“这是橡子面饼,如果你不嫌难吃,就吃一点吧。”
女人掰下来一块,递到瓶娘的手上。瓶娘拿着就往嘴里塞。苦涩的橡子面混杂了雨水与血水的味道,变成了更加难以下咽的一种东西。瓶娘几乎要呕吐了。但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了。她必须吃下去。
“这一块都给你了——不要浪费东西。”女人脸上的表情很心疼。
女人没有邀请自己到她家避雨。也许是家里太穷,或者丈夫太凶。但她把伞留下了。
“我们渔民风里来雨里去的,这点小雨不算什么。”
瓶娘捏着奶酪块慢慢咀嚼着。
“跟我走。”
说话的是吉达。
瓶娘停住了咀嚼,抬头看着这个刀疤脸的男人。过了片刻,她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她却迟疑了。她知道人对人的帮助是有限的。当年那个女人不可能带自己回家抚养,眼前这个蒙古人,也不可能就这样无限度地帮助自己。能否相信他,瓶娘不知道。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瓶娘问。
“不要问。跟我走吧。”吉达有些不耐烦一把拉过起了她的手。他的动作非常野蛮,直接将瓶娘从平地上拽了起来,转身就要跑。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阵拍手声。
“吉达,你带着她,要上哪儿去?”
瓶娘听见那声音,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同时,两脚就像是长了根一样,再也跑不动了。
一边的吉达也停下了脚步,很谦恭地施了一礼:“小王爷。”
来者确实是不花特穆尔。这是瓶娘自被这个人掳走以后,第一次与他正面的遭遇。然而瓶娘的心中实在是怕极了。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来者的脸。直到冰冷陌生的指爪强行将她的下巴往上扳去,她才看清他的面容。
映进瓶娘视野的是一张还算得上仪表堂堂的脸,还带着看似温柔的笑容,但眼睛却极为凶狠,好似某种兽类。这使得瓶娘又想起那天他在酒楼里恣肆狂放的怪笑声,非常令人不快,而且有些恶心。瓶娘本能的想要挣脱他的控制。但眼前这个人是丝毫不会懂得怜香惜玉的。毋宁说,他站在那里,就是怜香惜玉的反义词。冰冷陌生的指爪狠狠地钳着她的下巴,几乎要嵌进肉里去。
看见瓶娘微微显得痛苦的表情,不花特穆尔笑着开口了,话却是对吉达说的:
“不用怕,吉达,我不怪你。这样一张俊俏的脸,我也难免会想要充一次英雄呢。更何况她长得那么像你死掉的姐姐——哎呀。真是个可怜的姐姐,我那么喜欢她,她却为了弟弟连命都不要。”
瓶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吉达。她看见吉达的面色起了变化,脸上的伤疤也抽搐起来,显得表情更加狰狞。好像内心正经历着极大的折磨。但他并没有发作,依旧保持着谦恭的姿势。
瓶娘有点明白为什么吉达会对自己出手相救了。她猜测,他们二人看似主仆的关系背后一定有着一段可怕的往昔。她正想继续揣测下去,一股猛烈的力道却将她甩开了。来不及站稳,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好在她摔在了虎皮毯上,身体并未受伤。
她死死地盯着不花的脸。不花却丝毫不以为意。他蹲了身子,去摸瓶娘的脸。瓶娘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他反而笑了。
“有点小性儿,”不花笑道,“我喜欢。”
瓶娘啐了一口。不花没有理睬她。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吉达,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后提高了声音。“来人啊,给我拿个瓶子来!”
一只近一人高的八宝开光的青花大瓶被几个人抬了进来。瓶娘知道他是要自己表演给他看。这瓶王府里的东西,比别处的更大一些,故而对瓶娘来说没什么难度。但她一脸的倔强,背过脸去,不看那尊瓶子。
“钻啊,钻进去啊。”不花在软椅上坐下,嘲讽地笑着。
瓶娘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为什么不钻呢?你好像钻过比这个还小的瓶吧。唔……听说你以前是个废人,没有手也没有脚。怎么现在有手也有脚呢?难道是因为这个才钻不进去的……啊,到底是哪里的名医帮你接上了手脚呢。该不会是你们那个——‘程大夫’——吧?”
瓶娘装作没有听到不花的话,不花却像苍蝇一样,不停地坐在那儿聒噪。
“——到底为什么不钻呢?来,说个理由给我听听。说什么呢?听不清楚——”
“让你听!”
瓶娘一脚踢向瓶子,那瓶立刻倒下,撞在梨木几案上,铿锵一声跌为碎片。
价值连城的大瓶就这样毁了,不花却只是假模假式地惋惜一叹:“太奢侈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奢侈。”他又提高了声音:“再拿一只瓶来——”
之前的碎片很快被清扫干净,又一只一模一样的瓶被搁在了屋子中央。瓶娘又抬脚要踢去,却突然听见不花得意地道了一声“慢着”。她转过头,看见一把雪亮的小刀不知何时起正抵着吉达的喉咙。
“你若是再破坏东西,就要有重要的东西要毁了哟。”不花笑得脸都扭曲了,“这一次好像是人命。哎呀呀,真是不得了的东西。”
瓶娘的脚停住了。她看看不花,又看看吉达。
吉达的表情平静有如湖水。
“我才不在乎呐!他不过是你的手下……”
“吉达,听见了吗?”不花忽然换了一副含情脉脉的声音,“这就是你想舍命救的姑娘给你的回答呀,你可要记得。不是我害了你。其实我是真的舍不得你。等你死了,一定把你和你姐姐埋在一起……”
突然,他又换上了一副狰狞的笑容:
“才怪!哈哈哈哈!”
吉达的伤疤又开始抽搐了。
瓶娘心中一痛,只好恨恨将脚放下,走到那瓶边上,一手抚着瓶身,忍住恶心,轻轻向上一跃。她的身体就像白鱼那样轻盈地跳起,在空中打了个圈,站立在了瓶口。随后,身体顺畅地滑到了瓶口之中,犹如软体动物一般,毫无窒碍。
不花的眼睛已经由讥嘲转为疯狂。“来人,再拿一个瓶来!拿个更小点的!”他喊道。
一只不足一人高的瓶子被抬了过来。众人的目光,在瓶娘悠长的乞讨生涯中早已经视若无物。她旁若无人地从瓶中退了出来,又非常轻松地钻入了他们抬上来的新的瓶里。手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不花吞咽了一口唾沫。
“恐怕还能更……再来!把厅里的花瓶拿过来!”
这次摆上来的是一只花瓶。
这只瓶,和瓶娘往昔用来卖艺的瓶差不多是一样口径,一样大小。瓶娘走到那瓶的边上,孰视良久。不花以为她要拒绝,就将刀子离吉达的喉咙又近了些。瓶娘调匀了呼吸,将自己的一只脚缓缓塞进瓶口。
很顺利。
然后是另一只。她将脚仔细地贴紧了已经放入的一条腿,用力地向里挤入,虽然有点困难,但也还是塞进去了。
接下来是骨盆……
屋里人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瓶娘的注视。他们看着那只花瓶仿佛是一个张开口的怪物,正一点一点吞噬着这个少女的身体。而少女脸上的表情却毫无痛苦,非但无痛苦,简直是在向这些观众们投以冷眼。等到瓶口只剩下少女冷漠的头颅时,不花特穆尔方才丢下了刀,拍起手来。
“漂亮。”不花笑道,“请允许我赞美你!中原大地上的明珠,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耀眼夺目!”
瓶娘冷冷地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身体从瓶口中退出来。
“不过……”不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诈。他指着架子上摆着的一只玉石的瓶子,笑着问:
“换作这个,怎么样呢?”
这只玉石的瓶子,就表面看来,似乎和方才瓶娘钻进的一般大小。而瓶娘立刻就发现这只的瓶壁要厚得多,口径也明显小了一圈。自己的脖颈能否经受的住这么细的瓶口,她自己也没有想过。
而就在她凝视那只瓶子的时刻,吉达突然弓下腰,以闪电般的速度拾起了那把短刀,又泥鳅似的钻到了不花的身后,刀锋对准了他的喉管。“不要试了!”他向瓶娘喊道。
瓶娘猛地醒过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周围王府的奴仆们也注意到了室内的风云突变。女奴们尖叫声乱作一团,几个机敏的护卫立即拔出刀团团围上,雪亮的刀锋直指吉达和瓶娘两人。
不花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吉达,你这猎犬,敢咬猎人的手吗?”
吉达并不理会,他一面将瓶娘护在身边,一面大声向周围的人咆哮:“你们若敢上前,我就立即割了他的喉咙!”
瓶娘在被这许多的尖刀包围着的时候,忽然又从这中间抽离出来。从不花的怪笑和吉达的咆哮中抽离出来,从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