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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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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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不能反悔哦。”他忽然冷冷说道。
  
  时下正是暮春时候,陶府院子里的海棠开得再艳也经不住光阴流转。有几朵花还没开败,就整朵整朵地掉了下来,有的恰掉在一本本在光滑的大石桌上摊开的书页中间——都是些坊间流传的话本。
  三秀坐着,洵美不知不觉便站在了她的身后,替她拂着身上的花瓣,却让花落了自己满身。“你看,这个,写得好不好?”洵美笑着问,手便顺势搁在了三秀肩上。
  书里面写的是大宅院里小姐和丫鬟们的故事,三秀却越看越脸红。最近流行的戏本,话本,她看得也多了,却极少会看到这样的。比起这个,昨天程笑卿写的那个简直什么都不算。等到看到一个主人的妾出来,她一甩手就把书丢开:“什么浑人写得……”
  等到书落了地,她才醒悟到自己是客,洵美才是主人,连忙道歉。
  洵美却丝毫不以为意,捡起书,掸掸上面沾的花瓣泥土,重新搁在了桌上。
  “可是写书的人说,他是你的朋友啊。”
  “我没有这样朋友。啊,难道是程……”
  “不是他,是赵希夷。”
  三秀想了半天,才记得曾经在酒楼遇见的一个难缠鬼似乎就是叫这个名字。她啐了一口:“不过是个龙套!”
  她还要再说,却忽然惊诧得说不出话了——洵美正自她身后紧紧拥着她。一股暖流,从洵美的身上流淌来,将她整个环绕着了。
  “三秀,”洵美道,“我待你的心意,和这书里……”
  
  瓶娘僵硬地站在众人面前,一边的张六郎也十分僵硬。他们两人就这样僵硬地对视着。
  “带点感情!”程笑卿大声道。
  瓶娘的身体一颤。
  “这样不行,木头似的。他又不会吃了你!还有你也是,你以前那小旦是怎么演的?”程笑卿指着张六郎,那张六郎竟向程笑卿回眸一笑。程笑卿只好以手掩面,无语凝噎。
  瓶娘眼前阵阵眩晕。“郎君……呀……”她说了这一句,便无力地倒向张六郎的怀里。她本是想作出戏本里风里一枝颤袅的娇弱仪态,而现在却像是一尊泥塑佛像砸过来。那张六郎竟然“哎呀呀”一声闪开了。瓶娘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大师兄强忍着笑,班主在那里连连叹气摇头。
  “你下去,我来!”程笑卿一摔戏本,指着张六郎的鼻子道。
  瓶娘一惊。旋即心跳便失控了,连着耳膜一起咚咚作响。天灵盖也开始钻心的疼痛。不妙。她看见那张六郎果真哭丧着脸站到了一边。程笑卿正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手,被他拉住了。
  程笑卿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边来,另一手就顺势揽了上去:“这样!明白吗,这样!”
  瓶娘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低着头,不敢看程笑卿的脸。她以前从未想象过这样的时刻,然而这一刻现在确实发生了。不知为何,此时,她心中丝毫没有幸福的感觉。程笑卿娴熟的动作让她陌生且害怕。而那只紧握的手又凉而湿,像从河沟里挖出来的泥鳅。她现在只想甩开他的手。而更糟的是,她真的开始挣扎了。
  “放开我!”她尖叫道。
  程笑卿愕然了。他立刻松开了她。
  “你是不是不太习惯?”他又换回了温柔的声调。
  瓶娘脸上挂着泪痕,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瓶娘。”
  这次发话的是林庆福。他的眉头正紧锁着。“瓶娘,这样是不行的。”他又道。
  林庆福本是站在反对程笑卿的立场的。然而此时,瓶娘的异常给他带来的担忧,胜过了他对程笑卿这个本子的恶感。他那威严的声音让瓶娘一下安静了下来。
  “是……”
  瓶娘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程笑卿,心中十分内疚。自己刚才怎么就将他挣开了呢。
  林庆福转身看向程笑卿,“这样,笑卿,你把本子稍微改下。这几句太露骨了,改掉它,这戏也不是不可演。还有,这个柳生还是换个人来吧。”
  瓶娘擦一擦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陶府里面,海棠花行将谢尽,变成一片碧绿深青。
  “你还不明白吗,三秀?”洵美轻轻道。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给力更。明天接着更一章。




☆、第 18 章

  三秀就那样在陶家住了下去,一眨眼,十天半个月就过去了。近端午时候,介福班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起因还是瓶娘。《美人瓶》里的唱词,她只消教了一遍就会了。然而,一旦要她唱,她就心不在焉起来,漏句走板比比皆是。若是斥责,她就漠然地看你一眼,随后主动领罚,也不辩驳。直到有一次,她把“柳生”说成了“三秀”,旁人才恍然大悟:三秀若不回来,这戏就演不成了。
  然而林庆福却一点也不担忧。他也去陶家老爷那里吃了几次茶,每次一回来,众人便想方设法,要打听三秀到底几时回来,谁知林庆福的口风却分外的紧。众人只好作罢。但总想着,既然父亲大人已经出马,三秀在那里自然是平安的,何况陶家也不是霸道蛮横人家。只是可怜了瓶娘。
  
  端午前一晚,瓶娘又做了噩梦。她梦见自己同介福班里的人一起在一条客船的船舱内。船在夜色里缓缓前行,外面黑漆漆的,一无所见,只能听见汩汩的水声。
  “到了对岸就会有好事。”不知为何,她在梦中这么想着。
  她总觉得这里她曾经来过。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不仅没给她带来亲切的感觉,反让她横生恐惧。她看看左右的人,都正垂头打盹,没有一个人似她这样醒着。连大师兄也睡着,怎么摇也摇不醒。她正奇怪,忽地她发现大师兄当胸有一片深黑色的印记,好像是弄污了。
  她凑近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是血迹。
  而下一个瞬间,那深色的污迹忽然变成了鲜红色,汩汩地往外淌着鲜血。她倒退几步,踢到了一旁的祝双成。而她也一样,冰冷,没有气息。
  她惊慌地逃到船舱外面,发现舟子们也已经尸横遍地。船根本不是在前行,而是被水推着,听其所止而休焉。
  ——怎么办,三秀!三秀……
  她回头喊着,看见三秀正站在她的身后。她正想要向三秀呼救,却看见三秀也一手按在胸口,里面正不断渗出血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就倚住了舱门的门框,沉闷地喘息着。
  快逃啊,到你的瓶子里去!
  ——三秀!
  三秀的身体顺着门框慢慢滑下来。
  一片天旋地转。三秀,三秀。她听见江水也这样低低地吼着。
  三秀。三秀。
  
  等到瓶娘憔悴着脸从屋里出来,就被满面微笑的祝双成抓了个正着。也不理会瓶娘那惊愕的表情,双成拉起瓶娘的手腕,另一只手灵活地系了一根五色丝绳上去。
  “长命百岁。”双成笑道。
  瓶娘还恍惚着,连道谢也忘了。“三秀呢?大师兄呢?……都活着吗?”她问。
  “这话真是奇怪,大师兄正准备着包粽子,三秀还没回来呐。”双成担忧地伸手摸了一下瓶娘的额头,随后舒了一口气,“是做噩梦了吧。”
  瓶娘沉默不语。好在这时大师兄拿着粽叶过来了,双成就上前与他说话,尴尬的话题就这样结束了。瓶娘看着众人都在,只是没有三秀,心中不免怅怅。
  过一会儿,大师兄又向瓶娘道:“今天如意版的万儿来演柳生。你这次可千万别砸了。”
  过一会儿,他又道:“程笑卿也在。”
  这让瓶娘有些惊喜,又有些害怕。先前因为她演得不好,闹得程笑卿大为不乐,渐渐就不来看了。他不来看,班里的人反而高兴些——这个外行人总算不来指手画脚了。只是瓶娘看着角落里空落落的座位,心中稍稍有些失落。今天他忽然又来了,这大大出乎瓶娘的意料,心中也好奇起那个万儿究竟是怎样的人来。
  
  等到晌午过后,那个叫万儿的小生给带到班主面前,着实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这不是三秀么!”祝双成心直口快,直接道了出来。大家顿时十分尴尬。大师兄嘿嘿笑了笑。
  那万儿确实与三秀长得极像,明眸皓齿,十分伶俐,却是个男孩子。个子不及三秀高,今年只十二岁。他小时候本是学旦本戏的,谁知长大之后性情颇有些古怪,他师父只好忍痛让他改学末本戏。用他师父的话说,实在是可惜了。
  “只是年纪小了点。”林庆福道。
  “她也老吗?”万儿说着一指瓶娘。瓶娘正在出神,看见一人忽然指向自己,不禁“啊”了一声。
  “小孩子倒伶牙俐齿。”双成笑道,“瓶娘妹妹比你大多了。”
  “又没有人说年纪大才能演戏,有四十岁的小旦,还有十八岁的老生呢。”万儿又道。
  众人面上虽然未说什么,心底却是暗暗赞叹的。独有瓶娘一人在一边闷不作声。
  “你看过本子了?”林庆福又问万儿。
  “看过了,都记下来了。你们要试就试,别那么多废话。”万儿说。
  
  试演还算成功,总算没出太大的差错。毕竟剧本也改过了。瓶娘这次终于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万儿,她心中不禁想起三秀来,还有和三秀之前不愉快的事。每每想及此事,她心中就十分愧疚,不知不觉就把万儿当成了三秀。唱罢,她忍不住就向万儿道了歉。
  “怪女人。”万儿皱眉道。
  瓶娘讪讪一笑。班主把万儿叫去,两下商议起来。这时候瓶娘偷偷看了一眼程笑卿,却看见他正仰天打着哈欠,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瓶娘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候,班主和万儿那里似乎有些情况。大师兄和双成也过去看个究竟了。瓶娘还在那里出神。直到那边的声音越来越高,传进了她的耳朵——
  “五百两银子,少一厘也不行。”
  是万儿的声音。瓶娘心中一惊。
  只听那叫万儿的说道:“话说白了,就算你们拿得出五百两,我也不肯。我不是角,你们也别说我耍大牌。我知道自己多少斤两,不像她。我今天过来,只是因为看了本子,若是看了她,我来也不会来。你们再在这京城里问问,还有谁愿意担这个差使。她眼睛里就没有一点戏,呆得像截木头,心思全不在身上。让一个从没登过台的唱旦本戏,真是疯了。你们也疯了。本子再好也没用。听说她是十字街头卖艺出身,还是个江湖骗子。这样人就算了吧。你们也别来找我们班主告状。他老人家也不会听的。”
  说着他行了一礼便走了,留下介福班众人,有的气愤,有的沉默。林庆福咳嗽一声,一切都归于沉寂。厅里静悄悄的,独有角落里的程笑卿百无聊赖地哼着一支曲儿,椅子被他晃得吱嘎吱嘎响。
  “怎么办?”大师兄忍不住问林庆福。
  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班主。
  班主也一时默然。半晌后,他说:“姑且搁置吧。”
  
  “三秀回来了!”一个学徒喊道。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瓶娘也蓦地抬起了头。大厅的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子,一手提着装衣物的蓝布包袱。那样的身形,不是三秀却又是谁?
  大师兄第一个喜形于色。“你可算回来了!”他说着,就要去拍她的肩。谁知她忽然轻轻退了一步,躲过了。这让大师兄隐约有些诧异。
  “父亲。”她平静地对堂上说道,“我回来了。”
  端坐的林庆福点了点头。
  “你就住尽西头的空房吧。”他说。
  “是。”三秀答应完,就拿起包袱出门去了。众人都惊诧地看着这一切,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瓶娘木呆呆地望着三秀来了又走,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没有同自己说一句话。好像一场梦,却又分明不是梦。但若说不是梦,为何记忆那么模糊。她想了很久,只模糊记得方才的三秀比走的时候瘦了。不知她在那里好还是不好。不知不觉心中就空空的了,好像屋子里也空空的,只有她孤身一人。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班主向自己和蔼地一笑:
  “你以后要一个人住了,不寂寞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一直在听齐豫的《戏子》,歌词是席慕蓉的《戏子》: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可以点这里听




☆、第 19 章

  端午之后,所有人都相信,《美人瓶》看来是要搁置了。旧的问题还没了结,新的问题就重新涌现——那就是用作道具的“美人瓶”。
  瓶娘的旧瓶,上面画的是花鸟草虫,戏本上的却是美人。那瓶又太小,想要整个人躲在里面唱歌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眼下迫切需要再制一只更大的瓶。而大瓶的烧制比一般的陶瓷器皿困难得多,加上还要绘上美人,这就益发昂贵了。
  与此同时,班里还碰上了资金的困难。
  还是因为瓶娘的事。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几次试戏过后,外人都道瓶娘并非残疾,并且演技极差(这其中程笑卿的指手画脚也该负上一半的责任),只能装残疾骗取别人同情。这导致她本来就走下坡路的名气又一次一落千丈,连锁反应地影响了介福班整个的生意。
  偏偏雪上加霜的是,三秀回来以后,就停止了所有的外事活动,独自一人闷在西面的厢房里,连人也极少去见。这让班里的人都大惑不解,有的人还十分气愤。问班主,班主却也不加阻拦,有时还帮着把那些应酬给推脱掉。台柱不出面,介福班的进账就少了一半。
  虎落平阳被犬欺,以那个瘌痢头为首的小混混在这时候又是一再登门骚扰。虽说每一次都被班里人齐心协力赶了出去,但也是一件烦心的事情。
  林家大院的门前就这样日渐萧条下去。
  班里本来就不是十分宽裕,现在又碰上新困难,几乎所有人都对出新戏不抱希望了。起先还有人期待三秀回来能暂且充任一下柳生,而现在,要是班主能答应下来让三秀和双成等人再演一次《救风尘》,那就谢天谢地了。
  
  瓶娘也一天天消沉下去。
  那天,三秀当着她的面答应了林庆福独自搬出去的要求,这让瓶娘心上十分难过。而三秀此后竟然再也没来主动同自己说话,虽则晚上还会一起吃饭,但也都是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她想,三秀大概是要与自己绝交了吧。
  究竟为何三秀就变成了这样呢。现在,每天早上,她环顾曾经和三秀一起顽笑的闺房,舒展四肢躺在曾经两人背靠背睡着的床上,天地似乎变得空洞而狭窄,好像一只破旧的瓶子,她就躺在瓶底,看着那一小片摸不到的光。
  跟着班里的人一起练功,练功,练功,她将身体拗成一个又一个可怕的角度,歪着头,看着班里人投来的怜悯眼神。
  三秀还是不在这儿。
  “……一早买布料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瓶娘站在槐树底下发了一阵呆。就是那一阵子,她看见三秀从街上回来了。布店里的两个伙计,手里拿着,肩上扛着。看见她买了那么多,瓶娘有点疑惑。
  三秀并没看见瓶娘。她向门外面致意。瓶娘也往门外面看去。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锦缎门帘里伸出一只玉手微微摆了一摆,腕上的镯子映着夕阳,闪着刺眼的光。
  瓶娘认出那是陶家的车子。远了。
  “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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