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方丹高举起凉水瓶向一旁躲闪,“下楼来以前,我已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让我说完话,安安静静地去吧。”
白蕙与丁文健都惊叫起来:“丁太太”、“方丹!”而林达海则已奔到桌边,迅速地拨电话要急救车。
方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挣扎着说:“文健,请你一定答应我,将来西平和白蕙结婚时,西平仍旧算是你的儿子,恒通的继承人。白蕙给你做儿媳妇,也是一样的。告诉西平,我对不起他。但求他不要恨我,我是那么爱他。我最后的这个要求,正是为了不让他今后无法做人。如果有人听说过他们俩是兄妹的事,就说是我当初为了阻拦西平、白蕙要好,故意这么说的。”
丁文健只知愣愣地听着,木然地点头。白蕙和林达海则感慨地想:天那,真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女人,临死前,还把一切想得那么周到。为了儿子,她真是费尽了心机。他们都不禁感到心酸。
方丹觉得一阵晕眩将要笼罩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马上就要进入无何有乡,马上就要与喧闹的给过她快乐也给过她苦恼的人世永别了。
她向白蕙招招手,白蕙走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象握着一坨冰。
“告诉西平,”方丹用逐渐微弱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他。我欺骗了他二十五年。我不能再见他了,可是,我,多想,再见他一面……”
她的双眼慢慢地合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躯体变得象一根羽毛,在空气中飘浮起来。白蕙惊叫着想托住她,可是哪里托得住。文健和林达海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抱住她大声呼叫起来。
这时,叮当叮当的急救车的铃声,已由远而近地来到丁宅大门口。
白蕙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但此刻她不是为自己而哭,她眼看着一个生命,一个那么美丽而高傲的女人即将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她对方丹的一切怨恨早已烟消云散,她真想责问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上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爱也会造成死?”
严冬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又一个春天随着燕子的南归悄悄地到来了。
继宗看着自家屋檐下那窝忙忙碌碌、呢呢喃喃的燕子,心里充满了喜悦。
在妹妹的帮助和张妈的指导之下,继宗已把婚事准备得差不多。只等白蕙暑假一毕业,他就要亲自到乡下把姑母接来,主持他的婚姻大事。但继宗深知白蕙的性格,更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他告诫妹妹:婚礼没有举行之前,切勿到处张扬。继珍一心促成哥哥的婚事,自然照办不误。
这段时间,继宗到新民里去得很勤。他已经很自然地进入一个善于体贴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纳入他照顾关怀的范围。
白蕙就象个机械人那样忙着。她的毕业论文已经完成。按学院规定,论文必须有中文、法文两种文本,需要自己翻译,自己打字,否则评审老师是不看的,答辩也就无法进行。于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机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搁在手袋里带来带去,以便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抓紧时间打上几页。有好几次继宗去看她,都见她在用冻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答”地敲着键盘。他把白蕙的小手握在自己温厚的大手里焐着,真是心疼极了。
继宗的一片真情和他的好脾气,只能使白蕙孤寂的心倍感痛苦凄怆。她怎么也不忍心把西平是树白的儿子,因此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这件事告诉他。每次要开口,一想到他那严重的心脏病,就又咽了回去。说实话,她宁可继宗对她马虎些,不要那么关切,不要那么常常地来看他,以免自己欠他太多。
可是,不讲归不讲,她自己又怎能不反反复复地思量呢。如果早一点知道西平跟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事情又何至于此呢?本来自己之所以答应与蒋继宗结婚,一面固然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另一方面是想西平知道自己结婚的消息后,也许会重新回到上海来。那时候,就算只能以兄妹相称——倘若真是同父异母兄妹,又有什么办法——也总可以再见到西平,再听到他说话,自己也就心满意足。可是,现在真相大白,当初横亘在西平和自己之间的那道障碍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已答应了继宗的求婚,又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西平回来,又将如何呢?而且林医生不是说他正设法在同西平取得联系吗?西平知道了这一切,能受得了吗?自己的心又怎能平静得下来?
她多么盼望西平突然在她面前出现,听她倾诉心中的苦闷烦恼啊!算算日子,西平已走了三个多月了,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吗?为什么总也不飘然而来呢?
江南春早,这真不是一句虚话。转眼之间,柳丝己见绿意,风吹在脸上也是柔柔的了。大学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学期,毕业考试,论文答辩的日子已经公布。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戴上学士帽,拍出一张一本正经的毕业照,白蕙的心里百感交集,这四年艰辛而又不平静的读书生活,终于有了结果。然而,当初含辛茹苦送女儿进大学,一心盼着女儿学成就业的母亲,如今已经长眠地下,当初盼着她毕业后共结百年之好的西平也已不知去向。
一个星期六,白蕙从学院出来,不想马上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一人在街上茫然地转着,直到天黑了,人也走累了,她才回家。
进了弄堂口,远远地看到自家那扇小窗似乎亮着灯光。她想:大概是孟家好婆又在帮自己收拾房间吧?
但是她立刻就否定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言传的预感在她心头油然升起:家中有人在等她。谁呢?会不会是他?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脚下不禁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赶到家门。
她“咚咚”地跑上三楼,气喘吁吁地一把推开房门,不觉怔在那里。天哪,真是西平,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她想喊他,喉咙里却被一团棉花塞住,叫不出来。她想笑,不听话的眼泪却扑簌簌地直掉下来。她浑身颤抖,连手里提的布袋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阿蕙。”西平欢叫一声,扑了过来,一把抱起白蕙,她的脸上立刻落下雨点般的狂吻。
白蕙用两个小拳头擂鼓似地敲击着西平,任热泪纵横乱流,抽抽咽咽说不出话来。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好阿蕙,我的心肝。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别说话,别说。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什么都知道。我们的灾难已经过去,我们的幸福就在眼前。”
西平紧紧地把白蕙抱在怀里,吻着,说着,说着,吻着,看到白蕙明显消瘦,看到白蕙如此伤心,他简直心疼极了,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时间在静悄悄地过去。突然,他感到怀里的阿蕙变得僵硬起来,他的吻也不再得到热烈的回应,而且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痛苦而绝望。
当他又一次俯身下去,要吻白蕙时,白蕙的手竟挡住他的嘴。
“西平,听我说,”白蕙的声音颤抖得象根快要蚀断的细纱线,“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你……请你,放开我。”
“为什么,蕙,你在生我的气?”西平反而把白蕙搂得更紧了。
“不,别误会。”白蕙的严肃表情使西平不得不把她放开。白蕙凝视着西平,动情地说:“我爱你,西平。可是……”
“怎么样?”西平眼看白蕙渐渐地低了头,着急地摇摇她肩膀。
白蕙把头埋得更低了,那声音就象从地狱里发出来似的:“我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你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西平不禁把白蕙的脸扳起来,使它面对着自己,“谁?”
“继宗……”白蕙说。
“蒋继宗?”西平大声地重问,“你是说蒋——继——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平的吼声,没有使白蕙吃惊,却使此时正在门外,意欲推门而入的另一个人惊得止住了脚步。这个人就是西平和白蕙正在谈论的蒋继宗。他想着今天是星期六,来看看白蕙。但此刻他既不便进去,又不愿离开,便站在那里听起来。
“听我慢慢告诉你”。白蕙让西平坐下来,把自己如何去看继宗的病,继珍如何求她,继宗的病情,以及自己在何种心情下才答应继宗的求婚,细细地说了一遍,好几次她都抽泣得无法继续说下去。末了,她硬忍着眼泪,说:“西平,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事情竟会变成这样!我们太不幸了,上帝太不公平了。可是我不能反悔。继宗会因此而死的,他经受不住这个刺激。他正在欢天喜地地准备婚礼呢。西平,我永远爱你,但我只能将这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它将是我永生永世最最珍贵的宝藏。不,即使死了,化成了灰,到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把对你的爱遗忘。你将永远与我同在。西平,我无法报答你的深爱,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你会幸福的。忘了我吧,我没有福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我身边飞走……”
听着白蕙这篇用血泪凝成的肺腑之言,西平越来越感到自己象被扔进了冰水池,象一个被绑赴法场即将执行枪决的囚犯。他的心凉透了,他觉得自己已闻到死神的气息。多少次想打断白蕙的话,大吼一声:“不,我不。”可是他面对的是好朋友蒋继宗,那个曾如此高尚地成全过他和白蕙的蒋继宗,那个如今身患险症的蒋继宗,他不能明知故犯地逼他去死。他面对的是他无限挚爱的白蕙,他完全了解她的心,了解她对自己的爱,了解她现在矛盾痛苦到极点的心情。
他还能说什么,他能责怪谁,除了那如此恶作剧地摆弄着他们三人的命运,但命运又怎会在乎他的责备!
西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呻吟般地叫着:“蕙,哦,我的蕙……”
突然,白蕙扑向西平,跪在他的脚下:“再抱抱我,再吻吻我吧,西平……”
西平一把抱住白蕙的身子,他俩一个坐着,一个跪着,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半晌,他们俩才慢慢站起来,仍旧相拥着,四目深深对视,仿佛要把对方永远印刻自己心中。
终于,西平轻轻地松开白蕙,一言不发,径直向房门走去。白蕙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但不再叫住他。
房外,蒋继宗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二天傍晚,孟家好婆从楼下信箱里取出一封写着“白蕙女士亲启”的信,就给白蕙送了上来。
白蕙一看笔迹就知是蒋继宗所写。但信上没有邮戳,看来是亲自投入信箱的。是他叫人带的信,还是他自己来过?他为什么不上来呢?
拆开信封,抽出信笺,继宗那潇洒秀逸的行书立即映进白蕙眼帘。她先是不经意地看着,但只看了第一行,就变得紧张而激动起来,看着看着,泪水涌出来,沾湿了大片信纸,看到最后,她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声痛哭起来。
那信是这样的:
阿蕙: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来跟你告别。对我来说,以笔代言似乎比当面陈说还得心应手些。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昨天晚上,我曾经到过你那里,正是你同西平谈论到我的时候。我没有离开,在门口站了好半天,因此你所说的话,我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请原谅我这种失礼的行为。
谢谢你,衷心地谢谢你对我真心的爱护。谢谢你曾经给我的许许多多的快乐和慰藉。你给我的幸福,已经足够我咀嚼一辈子、享用一辈子而有余了。也谢谢西平,谢谢他的宽宏大度和无私的爱心。我真高兴,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却得到了你们俩。上天对我何厚如斯!
我更感到安慰的是,由于林达海医生的启示,我已经找到了一条治愈我的病和利用我有生之年为社会做一些有益事情的新路。
林医生介绍我到江南的一个小镇去找他的一位同行朋友。我将在那里住下去,把它作为我生命的归宿,请不要为我担心,那里是个山明水秀、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一年四季都有鲜嫩的蔬菜,有肥硕的鱼虾。更有各色各样的水果,春夏的樱桃、枇杷,秋冬的菱藕、蜜桔,都是我喜欢,也是我需要的。我将在那里静心疗养,认真治病,还将在那里的乡村小学兼一点课。林医生说,那里民风淳朴,古道犹存,就是文化程度低,不识字的人多。也许我多多少少可以为乡土的建设、智力的开发出一点力,那我就不枉过了这一生。
请允许我以兄长的名义全心全意地祝福你,阿蕙。那只戒指以及我家中准备好的一切应用之物,如今都是我这个兄长为你办的嫁妆。礼薄情重,请你千万不要推辞。我已经同继珍说好,到时候,她会负责送到你们的新家。她不久也将和秦一羽结婚,希望你们两家成为好朋友。我将永远把同样深切而真挚的祝愿遥寄给你们。
蕙,当这封信到你手中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正在走向我的新生。你抬头望,南天有一颗闪着淡淡光芒的星星,那就是我。那是我正在向你致意呢。虽然离你遥远,虽然象那颗星星似的孤独,但是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上海,有一个人将会偶尔地想起我。她不会因为不夜城的灯光赛过银河,而忘掉辽阔天际上那颗时刻凝望着她的孤星,不是吗?
答应我,当你和西平举行结婚典礼的时候,当你们的小宝贝出生的时候,别忘了告诉南天上的那颗星星,我能听到你们的呼唤。
年年岁岁,我将拜托吹绿江南的春风、涤净尘埃的夏雨、温柔明丽的秋阳和那列阵南飞的冬雁。给你们捎去一个老朋友的衷心问候。
别了,阿蕙。
继宗手书于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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