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清云一声叫喊,打断了白蕙的话。今天下午她已经耗费太多的精力,这一声叫喊,她拚出全身力气,因此下面的话没能说出一个字,就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妈妈——”白蕙吓得大叫起来,“你怎么啦,你醒醒,妈妈你快醒醒……妈妈……”
白蕙的叫声把医生、护士引来,一阵忙乱的抢救开始了。
清云的病床边围满人,白蕙只好远远站在一边。她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妈妈说:“妈妈,你一定要醒来,你不要离开我。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能醒过来,醒过来……”
直到半夜时分,清云才悠悠地醒过来。见妈妈终于睁开眼睛,白蕙一阵狂喜。她在心中默祷:“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上帝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
“妈妈,”白蕙跪在清云床前,轻轻叫一声,“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女儿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女儿,两人都已明白,再也不必提“丁西平”三个字了。
经过几个小时昏迷,被抢救过来的吴清云,默默地躺在床上。
清云吃力地伸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绸布包,打开,里面是那个蝴蝶兰花形的领带扣。
……下午,他刚服完药安静地睡着。她坐在窗前守着他,一边认真制作捐给教堂的绣品。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他突然猛地跳下床,把她吓一跳。他过来夺下她手中的刺绣说:“就这样坐着,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一定是幅最美的肖像。”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和画夹,站到她对面,开始作画。
她有点害羞,但也有点兴奋:他会把我画成怎么个样子呢?
很快,画完了。他潇洒地在画像上签了名,把画递过来:“你看,怎么样!”
难怪说他是个天才!画得多好,画中的人儿多美,我真有那么漂亮吗?
“送给我的?”她羞涩地问。
“不,我要留着。以后可以随时拿出来看。”
她更害羞了,脸也红了,上前就要去抢:“不行,不能给你。”
他笑了,说:“别抢,别抢,我马上再复制一幅,保证和这幅一模一样。我们俩一人一幅,这总行了吧。”
两幅肖像画……是啊,还有两个领带扣……当初我们什么都想成双成对……成双成对…………是一个天清气朗、月色皎洁的晚上。我们俩坐在亭子里。月光温柔地照着我们,照着亭前的蝴蝶兰。我们都喜爱这种花。记得吗?你曾为它写过诗、谱过曲,还用它的花瓣帮我制成一张书签。这时,你说我就象月光下的蝴蝶兰一样美,说着就想吻我。我把你推开:“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让你……”你说:“什么事?我一定答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金制的蝴蝶兰形的领带扣,我拿出一个:“现在就把它戴上。”你拿在手中看着:“这是哪里来的?”我说:“你不是要我去打首饰吗,我就打了这对领带扣。”你生气了:“真胡闹,让你去打戒指或手镯,是我送你的礼物,怎么你打这领带扣来送我?”我说:“别急嘛,看,我也有份的,这一个给你,另一个我留着。”“你要这个有什么用呢?”“我藏着,五年,十年,哪一天你身上这个弄丢了,再把我这个拿去用嘛。”你激动地搂紧我:“那么说你答应,五年,十年……永远不离开我?”……回忆消逝,清云的泪水滴在领带扣上。早已埋在记忆深处的事,为什么会突然浮现出来?是因为见到西平?是因为女儿也开始爱上一个男人?
清云凝视着这个领带扣,如今另一个还在吗?它们天各一方那么多年,再也凑不成对。
仅仅几天工夫,白蕙就明显地消瘦了。
当孟家好婆急急忙忙从宁波赶回来,到医院来探望时,头一眼看到白蕙,她惊愕得手里提着的土产、吃食都差点儿掉到地上。
“阿蕙,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怎么瘦成这样?”
白蕙脸颊下凹,面色苍白,眼睛周围一圈明显的黑影。本来苗条而丰满的身子,如今瘦弱得几乎风一吹就要倒。
“没什么,好婆,我没病。”
孟家好婆直后悔。她想,自己如不到宁波去,还能在医院帮把手,这孩子也不会累成这样!
其实,真正折磨着白蕙的,是她和西平的关系不能得到妈妈的同意。
自从西平来到医院,而妈妈对他们的关系表示坚决反对以后,白蕙几乎夜夜睁着眼到天亮。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反对西平,但她不能再去问妈妈,也不能去说服妈妈,她甚至连提一句西平也不敢了。她流着泪,痛苦地想,她和西平的感情经历那么多磨难,本以为那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们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谁知自己的妈妈,最疼爱自己、最体贴自己的妈妈,这一次竟会如此激烈地反对女儿的心愿。
白蕙的消瘦、白蕙的痛苦,清云比白蕙自己感受得更强烈。女儿夜不能寐,其实清云在病床上也夜夜以泪为伴。这些日子,她几乎把自己一生所经历过的都回忆了一遍。奇怪的是,在回忆中,有时自己竟成了白蕙。她觉得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女儿在忍受着种种痛苦,“难道自己的女儿也要象自己那样度过一生吗?”这么一想,她就会吓出一身冷汗。
几天几夜紧张的思考,清云终于醒悟了。难道她这一辈子受的痛苦还不够吗?她不能让女儿接着受罪。
于是,她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要把过去的一切,不管这一切是多么不光彩,多么耻辱,都向女儿和盘托出。不能让上一辈恩怨的阴影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前人的罪责不该由后人偿还。女儿和西平应该拥有美好的青春和幸福的未来。
她想:上帝有眼,她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的。
决定以后,清云几天来头一次安安静静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白蕙正坐在桌旁。桌上摊着一本书,她双手托腮,眼光呆呆地注视在书上,但好久不见她翻动书页。
“阿蕙。”清云轻轻叫一声。
“啊,妈妈,你醒了。”白蕙笑着走过来,“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几乎一声咳嗽都没有。”
“阿蕙,我想,你今天应该到学校去一下。请假那么多天,该去看看。”清云说。
白蕙有些犹豫,照理是该去一次,一方面要向学院续假,另一方面论文中有些问题也应和指导教师商量一下。
但这里能走得开吗?
好象看出女儿的犹豫,清云说:“我今天觉得很好,你走开一会儿没关系。说不定孟家好婆上午就会来医院。你要老不去学校,我倒真要担心了。”
听妈妈这么说,又看到妈妈今天精神确实不错,白蕙终于答应到学院去一次。
她略略梳洗一下,刚要出门,清云叫住了她:“阿蕙,你过来。”
白蕙过来坐在床边。清云突然问:“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很爱丁西平?”
妈妈怎么想起问这个?白蕙有点紧张,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很爱他。这几天,我都看出来了。这样吧,你让他今天晚上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和你们两个说。”
是妈妈终于回心转意了,还是要当面拒绝西平?白蕙从清云那平静的神色中猜测不出答案。
“妈妈,你怎么想到叫他来?”白蕙嗫嚅地问道。
“晚上你就知道了。现在去吧,到学院去。”清云笑着说。
她就象女儿小时候每次去上学那样,帮白蕙理了理前额的头发,又抻平她衣服的领子,然后拍拍女儿的手,又说了遍:“去吧!”
看妈妈的神情,似乎愿意接受西平的样子。白蕙满怀着希望走了。她决定中午从学院回来,就给四平挂电话,邀他晚上来。
到学院教务处说明过妈妈的情况,又续了几天假。白蕙便去指导教师办公室,两人就她的论文讨论起来。也就不到一小时吧,安德利亚神父突然神色严肃而又紧张地走进来:“白蕙,有你的电话。”
白蕙马上预感到是妈妈病情有变化。她都没勇气开口问是哪里来的电话。
神父把手放在她肩上,“快去接吧。”
白蕙奔出门外。这里神父与指导教师简单聊了几句,然后轻轻叹着气,拎着白蕙的书包跟出来。
电话是小叶护士打来的。她气急败坏地说:
“白小姐,你快来医院。你妈妈突然大吐血,很危险,她要见你。还有,她让你叫那个丁先生也来。”
白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忙给西平挂电话,幸而西平正在办公室里,听她一讲,西平说:“你就在校门口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白蕙懵懵懂懂地朝校门走去。安德利亚神父追上来,把书包递给她说:“孩子,主在看着你,主会保佑你。”
当白蕙和西平赶到医院时,只见小叶已站在院门口焦急地等着。一见他们,拉住白蕙就跑,一面说:“快,快,再晚要来不及了……”
冲进病房,白蕙一下子扑到妈妈床前,西平也赶忙跟过来。
只见清云双目紧闭,脸色死灰。
白蕙高声叫:“妈妈,妈妈,我和西平来了,妈妈,我是你的阿蕙,妈妈,你睁开眼看看……”
清云吃力地睁开眼,看看白蕙,然后又象是在寻找着什么,西平赶紧俯下身去:“伯母,我是西平,我来了。”
清云看见西平,勉强抽动着肌肉,笑了。然后她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白蕙与西平赶紧凑上前去,只听她说:“妈妈……同意……你们俩的事……祝福你们……”
他们俩人都听清楚了。
白蕙紧紧抱住妈妈,哭着说:“妈妈,妈妈,你要坚持住,要挺住。”
西平也不觉泪流满面。
清云还想说什么,但张着嘴,接不上气,声音就卡在嗓子里。白蕙把耳朵凑到妈妈嘴前,只听她似乎一遍遍地重复着;“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说……”
白蕙紧贴着清云的耳朵,哽咽着说:“妈妈,你慢慢说……我们听着呢。”
清云硬撑着睁开眼,轮流看看他们俩,用足力气说:“记住……要记住……妈妈一句话……”
她边说边抓着女儿的手。
“我会记住的,妈妈,我会记住的,你说吧。”白蕙哭着说。
“西……西平……不……不是……”白蕙和西平都看出清云拼命想摇头,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眼睛已闭上,再也睁不开。抓住白蕙的手也没一丝力气了。
白蕙和西平高声大叫:“妈妈,妈妈……”
“伯母……伯母……”
清云抓着女儿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搭拉到床沿上,眼睛却猛地一下睁大,再也不动了。她渴盼着想要告诉女儿和西平的话,终于没能说完。
白蕙一声狂呼:“妈妈——”就晕倒在病床前。
第七章
冬逐冰翳尽春随去燕归
这是一段忙乱悲痛得令人麻木的日子。
自从在妈妈的病床前哭得晕厥过去被人抬走,经过抢救醒来之后,白蕙就几乎是机械地、茫然地生活着。她做了一个刚刚丧母的女儿在这样的日子里所必需做的一切,但她根本不明白这些事的含义。热心的孟家好婆和她那恰好来上海办事的儿子指导她、帮助她,许多时候是在直接操持着那些烦琐的事情,白蕙只是按他们的吩咐和安排去做。
她没有再大声哭过,人们只看到她两眼发直,总是呆呆地坐着或站着。
直到那天,吴清云的遗体在殡仪馆被装进棺木的时候,白蕙才发了疯似的往上扑,顿时哭得闭过气去。幸好孟家好婆早有准备,立即叫儿子护送棺木先走,自己就把白蕙紧紧抱住,让她伏在肩头哭了个够。
回到家里,白蕙谢绝孟家好婆的照料,把自己独自关在三层楼的小屋里。
没有妈妈的小屋显得多么空荡而冷清。这是她和妈妈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啊,如今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泪眼模糊地巡视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屋,仿佛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她把包着妈妈遗物的小蓝布包袱紧紧贴在脸上,让泪珠成串成排地滚下来。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温馨而美好的一切,都已随着妈妈的去世而消逝,自己平素最为恋恋不舍的这片乐土,于今还有什么意义?
好冷啊!她突然感到这间窗户朝北的阴暗小屋,简直象一个冰窟窿。不知什么时候刮起的西北风,把窗户上的玻璃摇得琤琤直响,透骨的凉气从窗框的缝隙中肆无忌惮地往里钻,同白蕙争夺着这屋里仅存的最后一点热气。白蕙最怕的冬天,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有人敲门。白蕙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阿蕙,开开门呀!”是孟家好婆的声音。
白蕙茫然地捧着妈妈的遗物,隔着门答道:“好婆,我不饿,不想吃晚饭了,你和孟大叔吃吧。”
“不是叫你吃饭,阿蕙,是有客人。”
客人?是谁?白蕙放下那蓝布包袱,慢慢地走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孟家好婆身后。虽在沉沉的暮色之中,白蕙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西平。
“先生,你进去吧。”孟家好婆闪了闪身子,让过西平,边下楼边对白蕙说:“你们谈吧,我下去了。”
“阿蕙,你在发抖!”没等盂家好婆的脚步声消失,西平就一把抓住白蕙的手。
白蕙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不舒服了?”西平迅速地脱下长大衣,一下子把白蕙裹起来。
一股巨大的引力,使两个年青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比任何魔法更灵验,比任何语言更有效。刹那间,两颗年轻的心同时燃起一团烈火,熊熊的心火透过肌肤连成一片,烧遍了他们全身。包围着他们的严寒,笼罩着他们的黑暗都不存在了。
半晌,白蕙抬起头来,深情地唤一声:“西平。”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那闪烁着晶莹泪花的眼睛,就被西平吻住了。西平灼热的嘴唇吻干了白蕙的泪,慢慢地往下移动着,直到白蕙那两片同样灼热的唇……
“西平。”白蕙颤声叫着,近乎呻吟。
“蕙,我的蕙!”西平柔声应着,犹如梦呓。
“哦,西平,我该怎么办!”
“不要过分悲伤,蕙。你不是一个人,我永远陪伴着你。”
“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西平的安慰重又勾起白蕙的悲悼之情。
“房间这样暗,也不开灯!”随着这句话,“喀”的一声,房间里的灯被开亮了。孟家好婆拎着一铜吊开水进来。
两个年轻人迅速地分开了。白蕙上去接过好婆手里的水壶,去给暖水瓶灌水。
“唷,阿蕙,也不给客人倒杯茶!”孟家好婆说。
白蕙不好意思了,“噢,我这就倒。”她把空铜吊交给好婆,赶忙拿杯子,拿茶叶。
孟家好婆看看披着西平大衣的白蕙,又看看西平,颇有含义地点点头,拎着铜吊下楼去了。临走,轻轻地把门给他们带上。
西平是来告诉白蕙已在徐家汇平安公墓为清云找好墓地的事的。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墓碑和墓体设计图纸,打开给白蕙看,并告诉她这是他亲自设计,如果她满意,明天就叫人去定制。而且他已跟一位专搞陶瓷艺术的朋友说好,请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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