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这般侠肝义胆了?”
深云户的心思却还在那红衣人身上,明明哭得一塌糊涂,却还能笑着,眼里柔得化了水,俯在木尽风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凭他内力,要听见绝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与巫马寐过招,本就是一心二用,如何再能集中精神去听。
心中难得有些焦急,全化在了手中银扇上,招招式式竟都要取巫马寐命门。
巫马寐本就胜他一筹,如何会看不出。眯下眼睛,怒极反笑:“贤弟如此,倒象是全不曾听过灵珏宫主之言。”
深云户闻言一愣,手中稍顿半秒,顿时留了个空,巫马寐翻腕将他的银扇一压,纵身上前,一掌打在木尽风身上。
深云户大惊,赶紧转身看,木尽风却是无甚反应,闭目屏息,应是早去了魂魄。只是他身后的红衣人,抱着他不肯放,被那掌力波及,竟一同要跌下崖去。
巫马寐也张大着嘴,一幅吃惊表情。深云户见了,知道他必定是故意,竟一阵火起,纵身想要拉那红衣人回崖上。
不料他刚一运气,便被巫马寐从后一抱,掐住脉门,闷声提醒道:“印灰崖你也敢跳,不想活……”
巫马寐还未说完,见得怀中人难得面露惊色,顺他眼神看过去,竟然是原该坠崖的那两人,竟被粉色的光团抱着,就那样浮在空中。
女子散发,一身宽大的红色衣袍,被山风吹得飘飞,风华倾人。少年白衣,一片萧然,欲绝于世。
少女脸上泪痕未干,却是笑着看怀中少年。眼中清澈,十丈红尘全不在内,一时之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亘古伊始,至地老天荒。
深云户同巫马寐两人僵在原地,竟是一动不能动。直到天空中粉色的光团慢慢暗去,消失得再无影踪。只剩一团落日,照得山河残破如血。
听完将暮的话,皇上扶在茶盅上的手一抖,竟生生将茶盅按得粉碎。血从千万道伤口里涌出来,瞬时染红一片。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的语调冰冷平静地出奇,面色却是一片惨白,血淋淋的手按在桌上,有一些抖。
将暮还是跪在地上,却一点没有抬头。他向来最懂礼数进退,此时却浑身僵着,硬声回答:“若姑娘同木尽风一同掉下崖去了。”
皇上刷得站起来,面无人色:“朕说过要护她周全,你们没有听懂么!”
若换了平日,皇上这般语气,便是他也会后脊发凉。现在,他却抬头,看着皇上还易了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若小姐见木尽风无了人气,便抱着他坠崖。”
皇上一顿,显是出乎意料。左手抓着桌角,攥得关节都一片发白。
将暮跪在地上,眼睛砸在前面,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亲眼见了那红衣人凭空消失在崖边,怀中还抱着木尽风。他站在侧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面上,居然挂着笑。
他曾暗中监视保护了那么久,如何能对她的一言一行不了解。从临阳到罕殚,整整半年,他不曾见到那样的笑容。
什么样的女子,人前人后都是笑,距人何止千里之外。只有醉到神志不清,才肯靠着别人,放肆得哭出来。
将暮静静地跪着,不肯抬头看他的主子。这人要木尽风的命,又何曾没有想过,依她那冰犟的性子,会就这样随着去了。
皇上在那里僵了半晌,终是一攥拳:“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印尘崖夷平,也要找出来。”
将暮听了不免一惊,印尘崖又称断魂崖,终年绕雾,不见涧底。从那里跌下,便是神仙也难回魂。
微一抬头,却见了主子冰雕玉砌般的手,一片血淋,还攥得那么紧,血一滴一滴地打在青石砖上,关节一片惨白。
原本有再多的怨懑再多的话,都一时卡在那里,上下不得。
皇上冷冷地转身,踱到窗前站定,全不顾还跪在地上的人。
摊开左手,早一片血肉模糊,竟在轻轻地抖。
如水月华还是一样照进来,却让人窒息。
一阵风过,竹影随动,恍若初见。
勉强算是装扮过的少女,孤自站在中秋宴台的中间,含着笑一扫台下人,竟无一入眼。
月光照着素衣,风吹影动,她笑,伸手压住乱发。表面恭谦,却是毫不掩饰的少年张狂。
扯喉嘶吼一曲,聒噪至极。她却慢慢的自得,舔唇咧嘴一笑:“蒙王爷抬爱了,要是一曲还不尽兴,若离这里还是有些其他小调。”
清澈的眸子里却是三个字:奈我何。
猛一握拳,钻心的痛压下不受控制的回忆,垂了眼,背对着将暮说:“给你五十死士,三年找不到她,就提头来见。”
将暮一呆:三年?皇上,你也不能确定那人生死么?
紧紧抓着窗框,想起那个人,看上去清澈的眸子,对谁都是笑,所有的心思都一个人吞在肚里。
嬉笑随性,傲世不羁,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放得下红尘,那般的桀骜。
要走要留,要爱要恨,她都是那样决绝,不给他人一丝余地。
总是被弄得措手不及,但是这次,生死大事,由不得你任性。
清冷无语夜,天气却是好得出奇。一轮明月挂在天正中,照得空中乱云密布,一片异整。
巫马寐搬桌坐在院中,自斟自饮两杯,终觉无趣,叹口气,去邀坐在一边冰冷不动的深云户。
“贤弟,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要为那些事辜负这一番大好时光?”
深云户一直僵头望月,眼睛早看得一片迷蒙,听他这样说,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见他迷迷糊糊的表情,巫马寐的呼吸几乎一滞。少年的脸上退去了冷漠,原来的俊气姣好一下显出来,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轻咳一下,转过头去,给深云户倒了杯清酒。
“木尽风一定要死么?”
巫马寐手一抖,竟溢了些酒出来:“你可听见若离称呼他什么?”
“若即?那是哪里来的名字?”
巫马寐举酒闻香,随即一饮而尽,再看面前的少年。刚加冠,一片意气风发,聪明才智天下闻名,却独独缺了些世俗气。
莫不是自己平日里太过保护,才让他这般不晓世态炎凉。
总也是时候,让他稍微知道……
“若即便是若离当初在小倌馆门口买了他时,给取的名字。”
深云户原要去取酒的手一抖:“小倌馆?”
巫马寐淡淡一笑,便将木尽风的身世全部说了出来。深云户纵然聪明,又如何能料到后面那么多的故事,一时呆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再自斟饮一盅,巫马寐看着深云户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念了遍:“若即若离……世间也真有人,配得起这样的名字……”
卷舌回味,巫马寐在肚里说:若即若离,天下也真有人,愿取这样的名字。是算要青梅竹马,还是隐喻分离?
深云户突然回神,猛抬头问,眼睛里都要射出光来:“他既然愿意以若即自居,必是放下了前仇旧事。既然已经无心计较,灵珏宫主为何还不能放他,定要赶尽杀绝?”
巫马寐似乎料到他的反应,轻轻一笑:“那我问你,如果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你会如何?”
深云户一愣,登时卡住,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你沦得木尽风那样的境地,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地位,一夜之间家人鄙弃,一直追随的宫主差他去送命,被亲生兄长打得半死,再胁迫着一同灭了自己从小便拜的师门,尔后辗转到勾栏地,武功全废,险些沦得以色侍人,再后来被个小姑娘用银两买去。我问你,若你到了那番境地,会如何做?”
深云户瞬时语噎,竟觉一阵冰凉。若真是自己在那般境地,脑中除了复仇二字,还能想什么?
爬高跌重,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过,松缓过来,想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复仇。便是有一丝丝希望,使尽各种手段,也要那些人不得安宁。
而木尽风呢?
巫马寐抬头看月,轻笑一声:“曾经也是叱刹江湖,风云变色的人儿。一夜倾覆,转眼之间,倒是绝口不提江湖事,变得儿女情长缠绵悱恻。他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再下自愧不如。”
深云户再想那见过一两面的谦谦君子,总是挂着温和优雅的笑,温润如玉,一幅与世无争的样子。
那样子,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的?
暗自斟酌了一番,喃喃地说:“若是假的,其人城府之深,可怕。若是真的,则更可怕……”
巫马寐点点头:“灵珏宫主慧眼识人,木尽风,取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一块璞玉,若不能得之,必毁之。一时妇人之仁,必成大祸。木尽风毕竟年少,虽懂进退,可这次示弱,却是选错了对象。”
怀碧其罪,太过聪异的人,这世间不能容。
深云户不能再多想,眼前不断浮现那一对人从断崖上消失的情景。
她的泪不断地流,却还笑着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
他淡笑点头,答应了什么?
坠印灰崖,可是要断这一生的情缘,两人约定的,会是来世么?
一瞬间,深云户不愿再去想第一种可能,木尽风肯自居若即的原因,定是只为那个女孩。
抬头看月,一片青朦。那两个人,现在会在哪里……
同样的月光,照着一片石子滩涂,静静地铺在水边。水流都无声,只有山涧里的风刮过去,一片哭嚎。
轻轻的刮纱摩挲声从岸上传来,一片纯白的后摆,覆着青藤草鞋,才在松散的石子上,慢慢走向水边。
清幽得发绿的水,却有一块像是燃烧起来一样,耀眼夺目的红。等靠到近处才发现,那红只是一个女子松散的衣衫而已。
衣服虽破烂不堪,却仍鲜亮无比,红得夺人心目。可是里面包着的女孩,却早已遍体鳞伤,像凌乱的布娃娃,支离破碎,连面部都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什么。松散的头发随着水漂,随波逐流的海草一样。
白衣人站在月光下看了半晌,柔得发亮的头发垂下来,映着月光,竟反出幽幽的深蓝。
思量半晌,他终于弯下腰去,抓住女子的一只脚腕,也不顾其他,就这样将她倒着拖出了这一片石子滩涂。
鞠花残
月上清明了。
手浸到水里,一阵钻心的冰凉。
山涧里的水,总是冷得最快的。
一双玉手伸出来,也是冰肌玉骨的,在水里印着月光,却无故显得惨淡,粼粼的波纹碎了月光,无法收拾。
艳红衣服的女子倾在水边,披头散发,跪在这片碎石子摊上,弯身下去,侧面贴着冰凉的水,黑发散开来,情思缕缕,漂在水上。
当初,是在这里被捡了的,为何明明掉下来的是两个人,如今却只是孑然。
若即,我们不该是一起的么
不该是一生一世,携手笑看红尘的么
最少,我们该是要一起死,一起转世
来生不管在哪里,我总找得到你
因为这次,我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为了见你
我说过,只是为你
可你最后为何放开了手
是生是死,便是最后两具残尸,都该在一起的
你许过我一生的不离不弃
一生就只要这一个誓言
那时是谁放开了手
是谁留我独自在世上
若即,我看着你走的
我许诺,要和你一同转世
那个吻,定你的来世
奈何桥上,你可会等我
被索命后,可会在彼岸花丛中看见那一身白衣,看你还是那样笑着,等我
百里看信看得一阵火气,倾身纵手往桌上一撸,东西顿时翻得一片狼藉。
露冷听了赶紧站起来迎过去,少主这些天才接了府里事务,总是这般烦躁,膳食里要再加些败火的东西才好。
百里咬牙冷笑道:“一帮老迂腐,便是辅佐过老爷又怎么了,拿身份来压人,也不自己掂量掂量。”
露冷也只好好言相慰:“总是这样,老主子死了,巴巴的都哄到新主子这里来,拿捏不了尺度的也不少,何苦跟他们计较。”
便是心里清楚,也还是忍不住火气,最恨便是别人只把他当小孩子看,这些信件来往,竟是一点没有把他这个新主人放在眼里,让人如何不恨。
咬咬唇,手上都攥紧了,冷道:“总要叫他们见见我的厉害,死他一两个,其他猴子就不见得会这般放肆了。”
露冷却只是笑道:“少主在这里住久了,下面的人不知道也是多的,等久了摸熟了,做事便不会这么毛手毛脚了。”
百里抬头看窗外,明月一片清辉,可也该是时候下山去了?念至此,便想起了那天见到的人,也要好几个月没听到消息了。
便顺口问:“那个女人呢?可别告诉我她死了。”
露冷眼里暗了几分,却还是不变的笑:“哪能阿,少主要活的人,便是阎王殿都不敢收。前些天才好了点,这会子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命贱福广,倒还是有些道理的。”
见着百里不回话,她又殷勤道:“少主可要歇了?”
百里摆摆手:“烦得很,出去走走。”
他没说,露冷也不敢跟得去,只好垂头回了厢房,挑灯找出秀活来做。
百里随处逛,却是无聊,月光太凉,照得哪里都是一阵萧索。却想到,捡了那人的晚上,不也是这般天气。
心中想,不由地往水涧边走去,还有约摸半里路,却听得风中夹着隐隐的声音,一阵一阵凄凄幽幽。
难得好奇起来,脚下轻点,几下便跃至水涧边。
还是那片石子滩涂,月光铺开来,反得一片冰凉,只是这次,那个一身艳装的女子半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几个月前还是一头青丝,现在却是雪发如瀑,全部漂在水上,反印月光,倒好像是根根银铸。
百里何尝会想到是这般光景,不禁一顿,未上前。
红色艳服,包裹着少女小小的身体,看她面庞相貌,再加一头白发,倒像是经了千年风霜一样。
少女沉眸,只细细地看着面前不断流走的水,发白的唇微微抖着,一翕一张,断断地吐出残音破调。百里凝气禀神地听,才勉强凑出首曲子来。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
温热前世的牵挂
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
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
我又留长了头发
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
大雨就要下
风狠狠的刮
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
和我的白发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
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
让我慢慢想起家
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
总是放不下
轮回的记忆在风化
我将它牢牢记下
少女浸在水中,唱得满面潮湿冰凉,语凝音滞,噎了半晌,又是破碎的半句: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唱完,竟然一笑,放了手上扶着的岩壁,本来就摇晃的身子更没了支撑,随着水流打了几个旋,慢慢地就被冲走了。
百里呆站在那里,看着幽蓝水里的红衣女子,沉沉浮浮在暗流里,一头银发被冲得飘散,却阖上了眼,静静地笑着。
我曾经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童话。
只是原来生命的意义,可以只是这样的。
生命的全部,原来可以只为一个人的。
头顶的星空一片璀璨,只是好远
而我好冷
水慢慢覆上来,淹过了头顶,摒了气,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若即,真的好冷
是不是再睁开眼睛,就看得见你
醒过来,会是你抱着我么
就像以前一样
衣料吸足了水,甸甸地像铅一样沉,倒像是水里伸出来无数只手,要把她往下拉。
她也不挣,觉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没下去,穿过水面,看见被折射得扭曲的世界。
阖上眼睛,这次,总算是要告别了。
肺中憋得实在受不住,张嘴吐出一大串气泡,慢慢地窒息,死亡终于近在咫尺。
这样想,还未来得及笑,却是胸口被人一抓,狠狠地拎出了水面,往石子滩上一掼。
百里武艺不精,自己也折腾了半晌才从水涧里爬起来,早弄得一身狼狈,原本也是极重仪表的人,不由一阵火起,反手就一个耳光,将女孩一下扇过去。
“也是什么,耍性子学人殉情么。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