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这么好的东西,到时打个包带回去,等我休息好了再吃。”
若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抿着清酒不说话。
过了会,我又举起筷子,戳了戳面前没人动过的素鸡,琢磨着它到底是什么味道。若即突然面上一冷,抓起桌上的筷甩向窗外,随即便听到一声闷哼。
他搁酒站起来,望着窗外一声冷笑:“敢打我们的主意,胆子倒不小。想要寻死么,我不介意送你一程的。”
又转头看我:“小若,你乖乖呆在这里,我去去就回来。”说完,向着窗外一纵身,转眼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来的路上发生地多了,起初还有些担心,现在却完全不在意了。懒懒地靠在墙上,沉眼看下面街道上的行人,暗自盘算后面的事情。
突然有一个锦衣人走到路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身形相貌,却只是他的一举一动里就散着雍贵之气,淡雅如兰。心中有些好奇,不禁多看了几眼。
谁知他走到窗下,身体一顿,居然停下来,低着头似是在找什么,僵了半天没动。
有些纳闷,再加上无聊,索性往窗栏上一趴,直盯着他看。
还没有趴稳,他却突然抬头,向我这边看来,吓得我手一滑险些掉下去。
回神看清他的相貌,心中更骇,赶紧缩了回来,僵僵地坐在那里。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从窗户里飞身而入,定定地站在背我吃得一片狼藉的桌前。
他负手站着,半垂的青丝还有些飘动。明明是平淡的面孔,却叫人一点移不开眼,那般气魄,仿佛能吞吐日月,涵包山海。
那双占尽风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不笑也不怒。
明明没做任何亏心事,现在却一阵气短,眼睛乱瞟着不知道看哪里,皇上两个字卡在我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猛地想起来,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两个字而已。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
他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我,两道视线将我一直逼到角落里。
我缩在凳里,早就想到要下来请安。何况现在还是他站着我坐着,御前失仪的罪名,够把我拉出去杀十回头的。
而他看着我,一动不动,月华透过窗户进来,照得恍如隔世。
一时晃然,仿佛穿过时空,面前站的只是在凤栾楼里饮酒的陌路青年。
二王爷五王爷,跪多了,早是习惯使然,再不往心里去。偏偏面前这人,不想跪,不愿跪,宁愿装的糊涂。
明晓得是极大的不敬,却僵着一动不动,稍垂着头,眼前只有一片青花地板。
僵了会,他终于动了,在我对面坐下来,拿了我面前的酒盅,取酒自斟饮起来。
不想他会是这种举动,我一愣,不禁抬头看他,竟是自得的表情,散了平日的冷淡,眉角有一丝丝的笑。
举杯饮尽,眯了眼,淡淡地叹:“香穗酿,果真脱俗,不负这北地第一酿的名声。”
我顿了下,记起原来凤栾楼那日豪饮,不禁笑起来:“名字确实不俗。香作穗,蜡成泪,倒不知是不是取的这个由头。”
他又含眸品了下,一眯眼,竟然微微笑起来。我看着那双眼睛里流转的风采,一时失了神。
他将酒壶推过来:“虽冷了,倒别是般滋味。”
我向来不饮酒,若即也不让,刚在一个酒盅空放在面前,倒被他拿去用了。现在要用,却一时找不到干净的,实在不想叫小二进这雅间,思量一会,伸手就要去拿若即用过的盅。
手还没有伸到一半,就被他捉住了,纤纤五根玉指,像上好的羊脂玉雕成,骨节分明,却精巧无瑕。
一时看得呆住,不想他就将用着的酒盅塞到我手里,顺手斟满。清清的液体慢慢滑进去,我竟有些抖。他定定地看着我笑,眼睛像浸了水的黑钻。
我默默地举到唇边,却还是将杯子转了个边,这才一饮而尽。
顿时一阵烧辣,一直灌到胃里,蹙着眉忍住了,刺激过去,酒的清香才慢慢上来。还没来得及细品,头脑就一阵发晕,面上也有些烧。
这次他竟笑出了声,伸手取回了酒盅:“若姑娘还是一样不胜酒力。”
我眼睛里都呛出了泪,只能冲他淡笑一下,见着明月进来,一时兴起,竟拉着他问:“刚才半句,可要听全词?”
他抿唇点点头,我便坐端正,刚要开口,却是个小二敲门问:“公子,可要听曲?”
一顿,不想还有这种节目,转眼看他,他垂着眼淡淡地说:“风尘之人,你向来最感兴趣,听听到也无所谓。”
我还没回过神来,外面的小二耳朵倒是尖,立马回道:“好咧,公子等着,人马上就到!”登时就啪啪啪的下楼去了。
苦笑一下,端起茶,还没沾到唇,哗哗几下衣决拍风,竟是若即从窗中翻回来。
他见着端坐在那里的皇上一愣,随即下身一礼:“宫主。”
我正赶紧站起来,往若即身边靠去,顿时听得一愣,公主?
未来得及问,门外就有了动静,轻敲了几下,一个冷清的声音传进来:“可是公子要听曲?”
若即看了皇上一眼,随即意会:“隔着门唱便可,不用进来了。”
门外人顿了下,随即便是端凳摆琴的声音,过了些许,再是调琴弦,然后又摸了半晌,终于要开始弹了。
听得出来是琵琶铮铮的音色,可无论是琴声还是歌声,虽有些出彩处,却都不能与孤竹负雪里面的姑娘们比。手到眼到,心却未到,漫不经心地弹,我听得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好不容易听完,皇上只轻轻一句:“打赏。”
若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掀帘出去,又立即回来,笔直地站在我旁边。
皇上终于转眼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挑眉耸耸肩,没有答话。又转眼去看若即,却发现他面上一点戏色都没有。
皇上居然淡笑:“总是比你唱得好。”
我笑:“唱是唱得好,可惜曲子太俗,配不上那幅嗓子。”
“刚刚说有赋词,背来听听。”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大笑几声:“好,好词!花间氤氲,却不失苍劲,的确好词!”
江南墨客素来文雅,哪里见得北地的豪迈,我被这喝声吓得一顿,闷闷地看着门。
屋里人未给反应,明写着就是不爽,可屋外人却一点不觉难堪,仍笑意盈盈地问:“在下阳彻校尉,与愚弟两人。外堂已满,各位可否行个方便?”
这雅间本来设的就是两桌,虽交了双倍的银子,总不愿这样拂了笑脸人的面子。皇上微一点头,若即便上前开了门。
打帘进来两人,当头一个肤近铜色,满面爽朗的笑意,玄衣金冠,说不尽的意气风发。
后面跟着的一个,虽也玉树临风,却总是一丝丝地发冷,月白素衣一件,一色饰物全无。
我有些纳闷的看着他,四目对视的一刻,两人都呆住了。
我虽不善记人面,那双清爽的眸子却是记得的,那人不正是我今天塞了小费的管事么?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
前面那人往里迈,意气风发地走了几步路,突然回头,见他愚弟没跟着,反倒是同我在大眼瞪小眼,两人面色都有些僵。
他开口便问:“云户,你同这位小姐认识?”
被称为云户的人听了他的话,却立刻低了眼,从我身边直直地走了过去。
面上一抽,还没说话,当头的那个人就苦笑着说:“愚弟就是这个脾气,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只是没有一点想不通,姑娘可认识愚弟?”
我笑一下:“今天到贵地,劳烦了阁下的愚弟带我们去休息的厢房,还用管事的身份,安排的倒是妥妥当当,我家小姐颇为赞赏的。”
那人一愣:“姑娘莫非是同梅小姐一同过来的?”
我也一愣:“正是,不知阁下是?”
他开颜一笑:“在下就是巫马寐。”
这句话是在有些霹雳,我登时呆在那里。乱世枭雄,该当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该当是恩怨情仇一杯酒,该当是千秋功过一笑间。无论怎样,总不应该是面前这个,看上去颇为青葱的青年。
他又一笑:“不知诸位是何方人士?”
我同若即各报了姓名,皇上却仍不动,眯着眼抿酒。
若即看了皇上一眼,对着巫马寐抱拳:“这位是灵珏宫宫主。”
话一出,我们三人都愣住,这从未知道的身份一捅出来,我顿时震呆当场。
皇上,居然还要再加宫主这么一层身份么?
巫马寐却是回过神来,又现了豪爽的笑,略显黝黑的脸上神采飞扬:“居然是名震天下的灵珏宫主,云户,你这次的面子可是大发了。”
云户只是微抬头看了看,又似毫不关心地别开了眼,一句话不说,面上也没表情。
这样的人,怎么都不会是大户里的管事,白天那样乔装,莫非又是什么试探?再看那幅冷清的表情,心里的感觉一下往下去。
巫马寐居然说:“愚弟昨日与我打赌输了,照赌约,今日做我一天下人管事,恰碰着若姑娘们进来。云户可不是成心瞒骗,还望若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我自以为不快都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这人竟能察言观色到如此地步,不禁心下一骇。再想自己当初还以为他是北方豪爽的粗汉子,背上都要凉了。
不知道二王爷和负雪是什么想法,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怕是要用上一百二十分的心思。
赶紧收了眉眼笑道:“巫马公子说的哪里话,若离只是在懊悔,若早知道了他只能行一日的方便,昨日就决不会塞了二两银子给他。”
巫马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皇上倒是搁杯一笑:“你这人行贿办事,倒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不想皇上居然搭腔,我心中一顿,面上却仍嘻嘻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家好说好做,都在路上走。各取所需,大家方便。”
巫马寐回过神来,也来打诨:“拿你们这次来,可是有我的贿金?”
“我图我的方便,给管事塞银子,二王爷要图他的方便,自当是要去问他,若离可担不起这份量。”
大家再说笑一回,巫马寐才转了话头。
面上早已笑僵,却又不能用手去揉,贴若即站着,仍是默默地笑。
巫马寐只听了灵珏宫主的名号,却也不再追问姓名,我突然记起来,皇室里的人,我除了他们的名号,连一个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冲着皇上一拱手:“不知宫主此次前来,可也是为了云户手里的那件东西?”
皇上微点了下头,终于睁眼看他,巫马寐漆黑的眼里似要闪出光来。
“正是。”
巫马寐咧嘴一笑:“想那原来也是灵珏宫的东西,云户费尽心思守了七年,终于是时候可以放出去了。”
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我偷偷地瞟了眼若即,他却是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悠悠地开了口:“老宫主将此物交给深公子,大概自有她的道理,事情过去近十年,我只希望此物能完整无缺地回到灵珏宫。”
巫马寐只是笑,不答话,深云户却开口,语调冰冷,简直要人退避三舍:“沉檀姬将此物交给云户,便是同江湖上任何一人都断了联系。她有令,每七年将此物向世人展示一次,若有能解读之人,不费一分半毫,便可将此物取走。若非如此,就是天大财权,都不要动一丝念头。”
巫马寐冲他眯眼笑笑:“到底是你聪明,与其自己一人死守着,还不如摊到众人面前,大家都盯着,却反而谁都咬不到。”
深云户清白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里倒是多了层神色:“我只是听了沉檀姬的话,哪里谈得上聪明不聪明。”
难得勾起来点兴趣,却听得越来越迷茫,亏得巫马寐那般会看人颜色,转眼问我:“若姑娘可知道里面的事?”
我直接耸肩摇了摇头,他便开始说:“沉檀姬便是上一届的灵珏宫主,也是灵珏宫的创建人。七年前她突然消失,只留下了一件东西,交于云户保管,吩咐每七年向全武林人士展示一便,若有人识得上面讯息,便可将此物取走。全天下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东西是什么,连我也没见过它的样子,最多人猜测它是武功秘籍,或是藏宝秘图,也或许只是一些顽劣东西而已。”
听着极像古装片里的狗血情节,我顿实失了兴趣,只笑笑。
巫马寐又说:“若姑娘不信也是常情,说实话,我都不认为会是什么值钱东西。倒是这次展示定在罕殚,导引了不少武林中人来,即便是乱世,倒也不那么萧条。”
他这么一说,我倒马上想起了来见他的目的,赶紧赔笑:“巫马将军若是想,倒真可以让战火绕着罕殚走,到时罕殚兴盛的样子,怕是比现在更让人心悦。”
他听了,竟抚掌大笑,面色甚是清朗,却没有正面作答。
皇上也似不关心那件事,反是回过去问:“老宫主留下的东西,竟不知道是如何的高深,让深公子费尽七年,也难究其中奥秘?”
深云户浑身一颤,抿着发白的唇没有说话,就连巫马寐的笑都一僵。
半天都没有回答,皇上却也不急,纤白的手指反复拂着酒盅的沿口,定定地等着。
最后,深云户终于开了口:“沉檀姬留下的,既非迷,又非图,而是一封信。这封信,只是留给能看懂那种文字之人的。”
皇上同巫马寐都似吃了一惊,两人眼里都闪过一道精光,随即不见。
深云户垂着头,却似未见:“沉檀姬曾说过,这种文字,是从东海以东传来的,世世代代,只有他们一族人看得懂。云户不才,费尽七年心血,也未曾破得一词半句。”
我听他前面的话,眉头就一皱。东海以东?这句话竟此曾相识。再仔细一想,却是我最初到时对那渔夫讲的说辞,说自己从东海以东来。又再想起那位曾露面的爷,心中突然一阵发凉。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
第二天,负雪一早便梳妆去了议事厅,过了晌午还没有回来,我一人在院里寻了个避风的角落,端了躺椅躺着晒太阳,困得眼皮直往下垂。
半睡不醒的当头,却听得一声轻笑:“真亏你,哪里都能睡得死。”
我一听那个声音就浑身一激灵,跳身起来转头看,果真是楚冉站在那里。
激动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袖子:“楚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还是那个风华夺人的湘楚冉,光站在那里,浑身就是落寞的气质。从我两个月前见他到现在,除了面色白些,到没什么大变。一直担心他在二王爷那边不知怎样,现在总是放下了心。
他上下一打量我,却蹙了眉:“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笑:“别老说同若即样的话,听着都腻了。倒是你,二王爷总算放手了么?”
楚冉淡笑一下:“他是接到了帖子,赶来三天后的聚会的。”
我一听就皱了眉,他却笑道:“虽说安昭文还守着,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营里,何况出来还能见到你。”说着摸了摸我的头,“个头没有长,却还瘦了这么多,若即不知道多少心疼了。”
听得面上一红,抬头看他的笑里却没有捉狭,却还是不自在地转了话头:“是为了深云户的聚会来的么?”
他似是没有想到,微愣了下:“的确,你也知道么?”
“昨天在饭楼里碰到了。”我把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却省去了皇上的那段,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不安。
果然,楚冉听得皱了眉:“沉檀姬那样传说的人物,不管留下什么,多的是人要当成宝贝一样抢。可巫马寐聚了天下大半的英才,不知是要做什么。”
我听得一紧张:“该不会是有变?负雪一清早便去了,现在都还没个回音来。”
话音还没落,就听得有人敲院门,倒是风度翩翩的,只扣了几下。
我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把楚冉安顿到了内室,才提脚去开门。
门外人耐心实在好,竟不催不问的没了声响,我都差点怀疑外面是否还有人。
拉开门闩,朱漆红门向内开一点,露出来的竟然是深云户冰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