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这里的人却无南柯之典故,因此大多只以为是风雅清淡之号。因李熙体弱,不能太过耗费心力,对自己作品要求又极高,轻易不给人,因此流出的作品寥寥,能流传到京外的就更少了。李熙笑道:“果然如此,那我们确是要上去瞧一瞧了。”
三人在小二的引路下,走上了三楼,三楼全数打通,为一敞厅,十分明亮,四面的屏风格子,俱是紫檀雕花,云石镶嵌,四壁挂了许多名人字画,博古花橱上摆着各色珍玩玉器,桌椅板凳全是黄花梨木,案上笔砚诗笺齐备,旁边伺候的女侍,全是的一色鹅黄熟罗短衫,洒银花宫纱夹裤,纤腰系着葱绿丝带,或伸出藕腕替人磨墨倒茶,或引着客人一一介绍赏玩,清声软语,煞是贴心,从窗子往下看,却是楼里的后院,院中一个池子,种了满池开得正好的莲花,倒是雅致之极。
宽敞的厅堂内,已是已有十余人在那里,或赏诗文,或观字画古玩,有的则提笔在壁上题字,也有的在焚香写诗,看到李熙走进来,一行人物颇为气势不凡,已是有个女侍上前行礼接引,问明李熙只是随便看看,便引领着他们一一观赏。
李熙看了一会儿,果然颇有些珍品,一款“富贵佳器”款青花碗,绘着耕牛人物纹,品相完美,又有带着蜂蝶的素三彩盘、锦鲤紫金米黄釉折边洗,都颇为精致细腻,倒是件件珍品,不过都是索价甚昂,李熙前世原有些基础,到了这里,身居皇宫内,见了无数宝物,又师从大家,因而在赏鉴上颇有些造诣,一一细细赏玩了一番,却听到有几人在议论:“这幅观音伏虎图,果然是功力十足,听说这南柯客十岁时所画,瞧这笔触,如春蚕吐丝细而长,眉毛发丝亦线条细腻工整,连这虎纹,也笔笔连贯,虎眼神威炯炯。”
又有人叹道:“十岁有此功力,令人叹服,观音脸曲眉丰颊,神采如生,其慈悲与虎威两相映衬,雅逸超脱,明明下笔细致,却丝毫没有匠气,再看这字,笔力秀媚,体格停匀,好字,好画!”
李熙抬眼看去,果然那壁上供着的画,正是是十岁那年自己在皇后宫中替皇后绘的观音伏虎,后来听说一年民间有灾,皇后将供奉了几年香火的这幅画与一批宫里的珍玩送到户部用于义卖,将所得资财赈灾去了,为了此事,皇上颇为感动,夸卫皇后为深明大义的贤后。
另一书生则说道:“我在别处见过他的一副没骨画法的草花蛱蝶图,与这幅工笔观音又不同,全画全不用墨线勾勒,不求形似,只取其风神,色彩艳而不俗,气韵浑然天成,洒脱、恣意之极!惜乎晋王殿□有心疾,又长居深宫,所画多为仕女、草花虫鸟,竟是一副山水画都无,作品又极少。”
其他人则一同嗟叹,李熙定睛细看了那副画一会儿,愣了愣,自言自语道:“咦,居然是仿作。”
不料那几位书生全都听见了,转过头来,却是看到一少年,宽袍大袖,面色如玉,略有些苍白,一双长眉斜飞入鬓,他们原是听到有人说赝品,不由的一惊,及是转头看他年纪甚轻,又觉得是少年人胡说,然而看他相貌温雅,又不忍苛责讽刺,其中一人笑道:“少年人还需谨言慎行,莫要妄言才是,此楼楼主高翀为江陵城有名的儒商,几十年浸淫于此,从无打眼,聚珍楼绝无赝品,行内尽人皆知,这幅画为高老板高价购得,专供在这里镇楼用的,并不肯卖的。”
李熙微微一笑,想到这仿作者笔力也颇为了得,只怕和自己的画技相当,大概本人无名,因此借他的名声一用,且仿画之人,仍能按行规,留下了记号,他有些怜才之意,又不喜与人争辩,便不再说话,那几名书生看他没有继续争辩,越发认为他是发狂言以引人注意,心下都有些不屑起来,只未肯出恶言。
却有一个书生方巾阔服,五官俊俏,面目倨傲,正在后头闲坐喝茶,听到他们议论,冷笑道:“如今这世道,总有些妄言以邀名射利的轻浮子弟,胸无点墨,才会画几笔画、做得出几句打油诗,便傲然自得,略无忌惮,而以才子自居,妄加指点,岂知明明是个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无物,便是满满的填着一腔真粪!”
后头青阳、朱明看他出言不逊,有些色变,正要呵斥,李熙摆了摆手,没和他计较,只选了一方蕉叶白古砚、一根玉如意,一枚连中三元和田玉佩,古砚送谢相、玉如意送谢夫人,玉佩送谢开阳的,然而在挑选急云两姐妹的礼物时,却有些作难,挑了半日只看到一对鸳鸯玉镯,翠绿通透,他仍是有些不满意,稍嫌普通了些,正为难之际,忽见一女侍引着位先生匆匆走了过来。
只见这先生有四十多岁年纪,紫棠色面皮,两道剑眉插鬓,神清目朗,颔下三缕清须,头上方巾嵌着羊脂白玉,身穿沉香色海青,系一条元色丝综,另挂着玉佩香袋等物,足上褐色员外鞋,鞋头亦是镶有白玉,端的是富贵气派,只看到堂中数人纷纷作揖道:“高员外。”高员外一边匆匆还礼,一边往李熙这儿走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生得目秀眉清,相貌斯文,举止风雅,心中那担心又添了一层,对他作揖道:“这位贵客请了。”
原来他昔日从京城高价购得此画,如获至宝,带回江陵,作为镇楼之画供着,观者甚众。然而前些日子,却有自己的朋友携夫人前来拜访,其夫人看了这幅图,有些吃惊。
后来这位朋友悄悄和他说了,原来这位朋友做的是布匹生意,他的夫人在京城曾进过某富商后宅给其母介绍布料花样,见过老夫人小佛堂供着的这幅观音伏虎图,因他平日里也好些字画,其夫人也颇晓得些门道,当时因听闻是当朝晋王画的,当今皇后供过香火,宫廷义卖,富商便派人买了下来给孝敬礼佛的老夫人的。
她得以细细赏玩过一次,如今却又在江陵看到这幅画,细微处却略略有些不同,那观音座下白虎,乃是有极细的白须的,高员外这幅,猛虎颔下却无须,他也不敢确认此画是否真假,只得先和高员外说此疑虑,高员外听了此事,心中大骇,连忙派人赴京想打探那富商的名姓,不料,派的人去了京城,却是听说那富商的母亲病逝,那富商因生意周转不灵,又并不好字画,便将那画又转售出去,再打听,却也打听不到下落了。
这件事便一直压在他的心头,然而请了许多行家来看,都说与别的画相比,笔迹、画风都极为相似,用笔的习惯、盖章的习惯、连章的印油也是一样的,他只得想,会不会那个富商的画才是假的伪作?然而今日,却有女侍上来报,说有客人说此画为伪作,他一听之下,十分重视,立时亲身下来,一看李熙年纪虽轻,却衣饰名贵,带的侍卫精光内敛,显然是贵族子弟,心中更是犹疑起来,赶忙上前施礼。
李熙微微一笑还礼道:“高员外。”
高员外一听他口音正是京城口音,心下更是着忙,连忙道:“听闻贵客适才说,此观音伏虎画为仿作?还请指教为盼。”
李熙看他极为谦诚,倒是不好再瞒着,便笑道:“确是仿作。”
旁边的客人尽皆哗然,之前那倨傲的书生嗤道:“果真是狂浪之徒,故作惊人之语以博世人关注,高员外理他作甚?”
高员外却是越发恭敬道:“高某世居江陵,平日里好些字画古玩,承蒙各位先生错爱,平日里多有照顾,如今见君丰采,知是高明,既说是伪作,必有缘故,不识肯赐教否?”
李熙想了想道:“此画原作我见过,观音座下之虎,原有白须。”
旁边的人去看那壁上之画,果然无须,那倨傲书生却嗤道:“高人作画,多留缺憾,焉知你见到的那幅画不是伪作?”
李熙微微一笑道:“自然还有辨别之法,南柯客作画,白色用的是蛤粉调制的,历久不褪,洁白如新,其余颜色,也多有秘法调制,极难褪色,如今这幅画,请看观音脸面以及白色法衣、披巾,全由铅粉调制的白色,因有些年头了,所以略略发黑。”这个年代,白色颜料仍多用铅粉、云母粉,李熙却在后世而来,自然知道蛤粉的作用,加之他身在宫廷,想要什么没有,自有人选了上好的蛤粉与胶水来给他调制,所有的颜料,尽皆用的密法制的,又多用矿物颜料,所以却是比市面上的那些常用颜料要优异许多。
众人又一阵议论纷纷,因南柯客的画作市面流传极少,居然极少人得见过,竟无法印证,那倨傲书生冷笑道:“你说是便是了?这里又无人证明南柯客绝对不用铅白。”之前说看过李熙花鸟画的那位客人却是插嘴道:“我见过的那幅草蝶画,的确颜色鲜艳,历久弥新。”李熙只是微笑,并不再辩白,风仪极佳。
高员外却是面上微微色变,他却是有幸见过几幅南柯客的画,画主不肯专卖,只给赏玩,当时他们也曾议论过,这南柯客的画不知为何,颜料与别家感觉颇为不同,鲜艳而不易褪色,如今被李熙说道要害处,心下已是了然,此人所说,恐怕是真,自己当真买到了赝品。
他仔细观察那名少年,只见他身后两名侍卫,身躯笔挺,他相貌俊雅,却脸色白里透青,呼吸也颇为不规律,一时急促,一时舒缓,面貌极美,气质上佳,衣着华丽,举止优雅,出门带着侍卫,显然出身贵家,书画造诣高,似有心疾……他心头忽然狂跳,他脑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他的机会来了!
他忽然招呼手下人奉上香茶,请李熙坐下,一边再次作揖道:“贵客所言有礼,高某受教了,听说贵客今日是来买些礼物的,若得贵客不弃,能否惠赐手迹一幅,则老夫当九顿以谢,今日贵客所买礼物,均作为润笔之资。”
众人哗然,这聚珍楼内哪一样不是宝物,居然要作为润笔之资,旁边已是有人悄悄议论,莫非这画当真是赝品?李熙却是面上微露踌躇,一旁那倨傲书生早笑道:“高员外,此人只怕胸无点墨,不敢露丑呢。”
高员外却是心下着忙,也不管他,一眼看到后头那两个侍卫,心里一动,想到自己刚刚得的一对宝贝,只怕能从那下人入手,劝上一二也好,便赶紧吩咐那女侍道:“去将我台上那木匣拿来。”一边笑着对李熙道:“前日里刚得了对宝剑,堪能入目,可供贵客赏下人。”
一边说着,那女侍已是抱来了一个长方形木匣,打开一看,果然里头一对宝剑,剑镦与护手皆嵌银精铸,他顺手将其中一把取了出来,剑鞘为水波纹路,抽开一看,剑身焕焕如波光满溢,宛如水流不绝,他说道:“此剑名含光。”持剑去斩那桌角,那紫檀木桌甚是坚硬,居然轻而易举被斩落了一角;
他放下此剑,又去拿另外一把剑,这把剑鞘为火焰纹路,抽开一看,剑身晶光熠熠,灿烂耀目,他用力扳下那剑身,剑身软弯如钩,再猛一松手,只听到剑身嗡嗡而鸣,复直如弦,他笑道:“此剑名承影。这对剑是一户人家祖传的宝剑,不是因太过困窘,是舍不得卖的,若是贵客肯赐下手迹一幅,这对剑便送与贵客赏玩,将来赏赐下人也可。”
周围的人尽皆羡慕不已,这样的宝剑,何止千金能购?这高员外当真疯了不曾?
李熙看到那对剑,却是心头大喜,那谢玉衡也是习武之人,如今这对剑,岂不是正好送与这双生姐妹?他目光闪动;忽然笑道:“既然东主如此盛情,在下只得勉强献丑了。”
高员外一时豪气,将自己刚得的千金宝剑拿了出来,却又隐隐有些后悔,怕此人若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人,却又有些亏了,然而他一贯做生意眼光不仅极准,胆量也是极大的,心下虽然忐忑,面上却丝毫不显,笑道:“快拿笔墨纸砚及颜料来。”
李熙却摆摆手,示意了下后头的朱明,却看到朱明手里原提了个藤箱,他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将藤箱打开,里头却是各色颜色、不同型号的笔以及作画的绢齐备,他一一架笔铺绢磨墨,又来请李熙,高员外看到他这做派,再看那摆出来的颜色全不似市面上的颜色,心中早已大喜,自己这次,赌对了!
第66章 夜访
李熙立在了案前;望着那铺好的白绢面;垂眸凝思,窗边风吹来,他的宽袍大袖流水般的摆动;面孔沉静如玉;旁边的书生们等了一会儿,看他迟迟不落笔,有些不耐烦起来,又悄悄议论起来,他却旁若无人,依然看着那绢面一动不动;深思冥想。
半晌后;他忽然脸上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那一笑仿如美玉生光,令人屏息,他忽然在笔架上取了支大笔,用手一捻一破,将那笔毫搓开,却是往砚台里饱饱蘸了墨水,忽然往那白绢上泼墨而绘,飞速的寥寥数笔,仿若全不需思考,已有成竹在胸,只见那狂放不羁的笔触下,墨气淋漓,渲染出了舒卷有致的一片云霭,然后便是烟云流润,轻烟淡峦,再下来便是烟柳笼岸,江水缓缓流去,似闻水流之声,画面甚见渺远。
旁边围观的书生开始偶有轻视之声,自他动笔始,便都住了嘴,屏息以观,不论画之质,单看着一手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画技,用笔仿佛随意,全然不滞于手,不凝于心,已是能动人心魄,更别说那笔下之画,笔墨滋肆,仿如自有生命,有人轻轻议论道:“是泼墨减笔写意之法,好一幅水云江岸图。”
却见李熙将那大笔一掷,却是另抽了支小笔来,急急蘸了墨,又往那画中的江水上勾勒,离、披、点、画等笔法娴熟,不过寥寥数笔,却已画出一高髻长裙的女子迎风立于腾涌的江涛上,雾袂云裳,衣带飘舞,背后便是长空卷云,却仿似天外飞仙,正按落云头,凌波微步,其墨色极淡,淡墨晕染;女子仿如翩云一般轻盈灵动,五官虽不清,却能让人感觉到说不尽的风华,有人在后头情不自禁的赞叹:“泼墨减笔写意之法用于人物,非高手不能也。”
却看李熙额上已是起了一层薄汗,看着那女子,嘴角又微微一笑,仿似在追忆什么,一边将那小笔又掷下,换了支中笔,在画侧题了一首词,字如铁画银钩,烟飞云涌,围观的客人们却又起了赞叹声,只这一笔手书,已是不凡,有人赞叹:“今日得见书画双绝,幸甚!幸甚!”又有人轻轻念着那词:
“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屈指艳阳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还去。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秦观,蝶恋花。”已是有人好奇问:“秦观是谁?好词。”又有人暗自揣测,那秦观会不会便是这男子的名字,若是如此,则诗词上造诣又是一绝了!
李熙放下笔,从随身香袋中摸了摸,找出了一枚印章,盖了上去,高员外屏息去看,却有些失望,只看那印章上古雅篆体刻的是“停云”二字,他虽有些失意,然而到底于书画上造诣颇高,心知这少年之画艺,已是绝高,年纪如此轻,便敢用泼墨减字法画人物,形意俱全,这不是学画几年便做得到的,不是浸淫其中数十年的丹青大家,不能得其中真味,而如今这少年看过去不过十四、五岁,加以时日,必能成名!这幅画之价值绝不会低了!
高员外所不知的是,在不久后的将来,晋王李熙大婚,婚后自号停云,所绘的画,便都不再用“南柯客”的印章,而是改用“停云”的印。江陵城这个传说晋王与晋王妃邂逅的地方;被传为佳话;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