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云回到屋里,拿了银子和卖身契给娥娘道:“阿娘,我已将自己卖给了前村的李牙婆那儿,得银五两,明天便出发了。”
娥娘彷如晴天霹雳一般,看了那卖身契和银子,便哭道:“我的儿,你如何这般自作主张?这是哪里来的牙婆,不经过父母便签卖身契的?定是欺你年幼,待我去替你解了约!”
说着便要出去,刘氏却是看到那五两银子有些意外,她只听说一个女娃大概是二到三两银子,都已经是极高的数了,居然能卖到五两银子之多,有了这五两银子,又少了急云吃饭,全家人顶到明年秋收没问题,她赶紧喝道:“别蝎蝎螫螫的,问清楚再说,这手印都按上了,你去反悔,老袁家以后在村里头站不住脚还罢了,这违约是要被拉去官府打板子的!”
急云淡淡道:“我和她说了我是袁家的养女,可以自卖自身,她们答应了,王妈做的中人。”
娥娘忍不住泪流,又去推袁雷,袁雷原是吃了一惊,看急云脸上平淡,也严肃道:“出去为奴为婢,朝打暮骂的,说是十年服役期满便可恢复良民,其实许多都被家主胡乱配了人,生了孩子都是奴婢,你小孩家家不懂这以后的艰难,我知道你是想为家里分担,只是莫要为我们想太多,我们是大人,养家就是我们的责任,你不要瞎想,我和你娘拼着今后没了脸面,也替你解了这约。”
急云有些感动道:“阿爹阿娘收留我,养育我长大,原是阿瓦的幸运,如今阿瓦长大了,想出外边的世界去看看,也不枉来这儿一遭,阿爹阿娘莫要为我担心,阿瓦定能平平安安的,待站定了脚跟,就给你们捎消息和钱,孩儿决心已下,还望阿爹阿娘不要阻拦,收了这钱。”
刘氏想了想说道:“阿瓦一向懂事,难得这次做了次主,你们也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再说了出去也不是什么坏事,十年后就解约了,又能见识多一些,兴许到了京城,能遇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也说不定呢。”
袁雷和娥娘对视了一番,有些无奈,在他们乡下人心里,契约按了手印,便是神圣无比,本来一片爱护女儿的心,如今看急云坚持,刘氏又劝说,心理挣扎一番,只得沉默了。
娥娘只是一直哭,晚间又悄悄地拿了急云那套小衣服来,避着人给急云道:“这是我当时拣了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的衣服,将来若是遇到你生身父母,也有个记认,若是遇到难时,也能卖掉救急。”又包了一串钱给她,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她养了这个女儿这么多年,乖巧懂事,如今却为了全家人的生计把自己卖了,她心里如何不痛。
急云看她难过,便没推辞,尽接了下来。其实她也有些舍不得袁家,他们都是好人,虽然刘氏有些刻薄计较,但是这也是穷闹的,穷人总不能不比别人更在乎些,娥娘和袁雷则是真心将她当成女儿一般的疼爱,再说袁玉,这几年他们姐弟感情深厚,袁玉又乖巧又贴心,让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不知道自己那双生妹妹还活着没有,是否也和袁玉一样,贴心可爱,记得她爱笑,讨喜……天地大着呢,她总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找找亲人,她仍然坚定了出去的信心。
第二天天没亮,娥娘便起了身,用了上好的白面蒸了馒头,给急云带上,刘氏难得的没吱声,五两银子不小的数目了,她年幼的时候逃过荒,知道背井离乡的痛苦,如今卖了急云一个,保了全家安泰,她心中也不是没一点愧疚的。
急云走后,娥娘却是发现自己的枕下,那套小衣服工工整整地放着,还有半串钱,她只哭得双眼红肿,袁雷只得抱着她安慰,袁玉已经懂事,自然是哭着追到村头,又被刘氏抱着回了来。
骡车载着一车子的小姑娘往官道上走了,来送行的人家不少,急云看着阿娘那红肿的双眼,默默心道:“我还会回来的。”
第16章 这条鱼在乎
急云和一群女娃娃约有七、八个,大多数是五、六岁的女娃娃,也有特别小的才四岁的,一起坐在一辆大车内,李牙婆和一个丫鬟在另外一辆车内,一路行了几天,沿路紧赶慢赶,夜住晓行,吃得极简陋。渐渐女孩子们熟了起来,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来,有的说些村里的故事,有的则说着听说来的京城的事情,大多数都对自己的未来抱着憧憬。急云因不爱说话,大多数只是闭目养神,有时候则通过帘缝往外看着风景,同村认得她的也知道她一贯不爱搭理人,也不去兜搭她。
一路上满目尽皆黄土,飞尘扑面,田野荒芜,尽皆颗粒无收,沿路又有许多携老带幼逃荒的人,所幸走的是大路,李牙婆又防着被饥民打抢,因此一路赶得甚急,一般不停车,常常几个时辰到了稳妥的镇上才放人下来歇息,女娃娃们为了不小解,也不敢多喝水,小一点的几个娃娃,干脆就尿在裤子上又干了。
青布大车十分颠簸,走了几日后,车里汗味尿味弥漫,女孩子们开始蔫蔫的了。急云倒还好,只是有些女孩子大概身体弱,却是吐了出来,车里头弥漫着呕吐味,有些娇养的女孩子也受不得那气味也吐了,车子里头埋怨的有,小一点的就哭了起来,又有人惊呼的有,吵闹了起来,车夫听到吵闹,只得停了下来,后头李牙婆也停了车下来一看,也颇觉得气味冲人,却也对这些小娃娃没办法,再则若是生病了,倒是亏了身价银子,只得叫小丫鬟上来略收拾了一下,便和车夫说道:“到前边有个小镇子,在那里歇一歇,洗刷下车子好了。”
果然走了一炷香的样子,到了个小镇子,却是没有望仙镇热闹,集市只是寥落的有些人在摆着庄稼农具如什么杈把、扫帚、大铁锨、赶面棍、大炒勺、簸箩、簸箕等类,都是庄稼应用之品,两边店铺许多关着门,李牙婆找了个大点的客栈下了车,给了小二几个钱让他打些水来略略洗刷车,小二叹道:“如今河水皆干,井水也浊了,喝的都不够,去哪里还能有水来刷车,大娘您若不嫌,小的用稻草替您擦擦吧,铲些草木灰整干净好了。”
李牙婆皱了皱眉,也知道如今干旱,没法子,只得点点头,女娃娃们下了车,暂坐在门口茶棚里,让小二给她们一人一碗热茶,就着干粮吃点,自己却是带着丫鬟进了里头雅座,赶了几天路,她也累得够呛,自然趁机休息休息,吃点热汤水软饭热菜的舒坦舒坦。
女孩子们喝着热茶,也知道每人就这一碗,简直如同琼浆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干馍馍掰碎了就着昏黄的茶汤吃了,急云几下便喝完了,却是举目四望,看到对街有一群饥民聚集在那儿,衣衫褴褛,枯瘦如柴,面目漠然,急云不禁心惊。
却是忽然看到对面一个男子抱着个襁褓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身后一个妇人掩面痛哭,一个小男孩从里头忽然冲了出来,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黑得吓人,他赶上那男子抱住那男子的腿哭喊道:“阿爹,留住妹妹,我去找吃的,我去找吃的,留着妹妹!”
那男子枯黄干瘦的脸上露出了挣扎的脸色,却推开那小男孩道:“留着也是饿死……就怪她命不好吧。”
那男孩哭得满脸鼻涕眼泪道:“留着妹妹。”
急云恻然,却有些看不懂,身旁已是有个小女孩问道:“他们在哭什么?”
一旁在收碗的小二听到叹道:“还能做什么,听说过易子而食没,这么小的娃娃,这样的荒年,根本养不活,卖也卖不掉,像你们这样大,还可以卖了换几贯钱钞,那么小的娃娃,买回去还要养好些年费好多钱粮才能使唤,自己又下不了手,只有和别人家的交换了,还能换几餐饱餐呗……这样小的娃娃,炖起来骨头都能化了……”
急云毛骨悚然,转头瞪着那小二,那小二只觉得一双寒星也似的双眼瞪向他,忽然止住了闲聊,却又觉得自己不该怕一个小女娃,只好强撑着道:“荒年都这样,再旱下去,店里都要卖人肉了……自然会有人将自己老婆卖过来……现吃现割……”
急云忽然觉得一股热气冲上鼻子眼眶,目眦欲裂,那小男孩还在紧紧地抱着他父亲的腿哀哀的哭,那男子却是狠了狠心,一脚踢开他,那小男孩哭声忽然转绝望,急云忽然站了起来,她清脆地喊了声:“等等。”
街道里那群饥民原本漠然地看着这一幕,却是忽然静了下来,急云跑了过去,将怀中一直贴身藏着的小荷包掏了出来,那里头除了一些散碎铜板外,还有着她攒了数月银子才买下来的鸡血石,她递了给那小男孩,那小男孩捏着那荷包,身后却是有个饥民飞快地伸了手过来想抢。
急云见状飞快的出腿,快而准的一脚踢到那男子的肩膀上,那男子瘦骨嶙峋,连退了数步直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头骚动的饥民稍微平息了些,那小男孩的父亲显然也反应过来,拉起那小男孩做出一副保护的样子,后头原来哭着的女子也冲了上来一副誓死保卫的样子,那些饥民只得打消了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念头。
急云却是说得有些大声道:“就几个铜板,先救救急。”身后的饥民看她身上旧而短的衣服,猜到那荷包里头大概的确没有多少钱,只得低声地一边说话一边转过头。
那小男孩紧紧捏着那荷包,还带着体温,里头的内容,绝对不止几个铜板那么简单,他眼睛又涌出了泪水,却是从自己父亲手里抱过妹妹,紧紧地抱着,仿佛失而复得,那女婴还在沉睡,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逃过被煮食的命运。
屋里头李牙婆走了出来,看到急云,喝道:“阿瓦回来,都上车了,莫要多管闲事!”
急云走了回去同那些女娃娃们一同上了车,那小男孩远远地跪下,向大车磕了个头。大车颠簸着开走了,车里的女孩子们却是对急云的举止感动了,谁身上没几个铜板防身,都是出来时家里塞的,也拿不出再多,只是哭着让她们好好保重,刚才那一幕虽然惹人同情,然而前路未卜,哪个舍得拿出自己的唯一的几个铜板去施舍人?几个女孩子忍不住称赞着她的好心。
却是有个女孩子叫翠翠的,冷笑了一声道:“到处都是饥民,你救得了几个?真是瞎好心,自己都自身难保,再说你能有多少钱,他们就算今天不卖,明天也要卖掉自己女儿的,兴许到时候连妻子都要卖了。”女孩子们一静,却也叹气,毕竟急云看上去也不像有多少钱的样子,却是有些庆幸自己好歹还有一条生路,若是留在村里,谁知道哪一天也面临这样的境地,到了京城,卖到个好主家,将来还能给家里捎点钱帮帮忙。
急云闭起眼睛,没有理她们,却是将那无能为力的泪水咽了下去,她想起了从前听过的故事,海水退潮后,大量的鱼被搁浅在海滩上。一个小男孩拾起鱼一条一条地往海里扔。一个路过的人不理解:“这么多鱼,你救得过来吗?”小男孩一边救鱼一边回答说:“这条鱼在乎!”
荒年、战争围城人食人的事情,她曾在史书上见过,然而当这一幕活生生的在眼前发生时,她前世经过严格训练几乎已如机器人一般的情感却极大的震撼了,她确实无力救助这些饥民,然而,她至少救了一个女婴,那也是一条生命,她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明明有能力拉她一把,若是不伸手,自己这一辈子,都将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车子经过这次休息后,又开始一路走了数日,一直赶到了江陵城,江陵城乃是这一片地面最繁华的地带,运河从此而经,而这边旱得也不算厉害,基本无伤民本,又有六朝粉黛之地的盛名在外,入了城,女娃娃们就全都忍不住挤着小窗子往外看,只见人物繁华,笙歌聒耳,人物喧闹,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沿路那天旱岁荒,饿殍遍野仿佛没有存在一般,截然两样。女孩子们忍不住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马车驶入了城里巷子沿江的一处院落,两岸都栽着桃柳,一带白粉墙,下了车来进了房舍,小姑娘们四下打量,只见是三进的房舍,十分整齐精致,一色雕镂花样的隔扇,糊着青色窗纱,院里正中铺着青石板路,第一进是厅堂,第二进是一溜的左右各五间厢房,第三进却有一座二层的小楼,远远看去十分精致。
第17章 可疑的教养
李牙婆带她们进了院落内,让丫鬟们安置她们住在第二进的厢房内,四人一间房住着,原来这里头却又已是有了数个小姑娘,想是先买下来的,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她们正在院落西边用饭,有饭食香味传来,一群小姑娘肚子已是压不住地咕咕响起来。
院子里一边架着一架子的花棚,一半引着木香,一半开着蔷薇,红红白白,繁英交展,蜂蝶飞舞,架底下设着石桌石凳,旁边挂着两笼鸟儿,后头是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通往另一侧院落,依稀可见绿柳低垂,碧桃盛放,点衬几块玲珑峰石,又种着芭蕉,旁边设着两只大陶缸,可以看到里头游着各色金鱼,小姑娘们都是从乡下出来,几时见过这样精致房舍,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
李牙婆让她们站在院中央,训话道:“我们且在这边住一段日子,你们都是从村里出来的,什么都不懂,不堪驱使,因此需些时日调…教调…教你们,这边每日需做的事情,自有教习妈妈们来教你们,你们且需听话,若是不听话,不中用的,也不必到京里堕了我的名儿,就地发卖!可知道了?”
小姑娘们赶紧齐声应了声是。
李牙婆对身侧的一个教习妈妈点点头,便扶着丫鬟自穿过月洞门,往后头的院落去了,想必那小楼是她的住处了。
只看到左侧一只看着的一个教习妈妈上前来,身上穿着石绿褙子,系着褐红裙子,上来道:“我姓苗,大家叫我苗妈妈就好,我负责你们的日常教习,主要管你们平日的生活,负责的差使,具体差使明日再安排,如今你们且随我来。”
诸位小姑娘又疲又累,只以为苗妈妈说完就可以入房休息吃饭了,没想到连包袱都没让她们放,就直接带她们到了东头厨房后头有个大的澡堂,进去后却是命她们全脱了衣服,有人来收走了所有她们身上的衣服,然后有几个粗使妈妈过来,一个一个的替她们篦头发,又用十分热的水替她们洗头,水里头似乎有药味,洗完头后便有妈妈负责给她们手脚指甲全剪干净,统统赶到堂子的另外一头洗澡,木桶里盛着大桶的水,急云被那粗使妈妈篦得头发生疼,又被按在热水盆里洗了半日,心里十分不耐,却依稀知道,想是在杀虱子。
坐在车上数日,她目力甚好,不止一次的看到隔壁坐着的小女孩头发上爬满的虱子,她每次看到,都会觉得自己的头皮也发紧作痒起来,身上也痒起来,她知道这不奇怪,却也避无可避,好在从前执行任务也经历过许多恶劣场景,想想从前曾经身上爬满蟑螂的情形,那种是一种被人预言末日后依然能生存的恶心生物……想必李牙婆每次都距离她们远远的,也是怕传染上跳蚤虱子吧,这次倒是把她们搓洗得干干净净。
果然收走的衣服再也没还回来,另外给她们发了个包裹,里头有两身的衣服,头绳,腰带,两双厚底布鞋,两双布袜,一张帕子,一把木梳。衣服是一色的青裳绿裙白衬裤,虽然不是全新的,也不太合身,只是估量着给的,但是洗得挺干净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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